42.入V三章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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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拾停当吃过午饭,沈静正在书房里收拾文书, 赵衡悠闲踱步进来:“奚维要回海宁, 邀请咱们同行, 去看海宁潮。”
沈静停住动作:“去海宁?”
“嗯。”赵衡在书桌旁站定,随手翻着桌上文书,“孤已答应他了。今年就去海宁过个中秋吧。”
赵衡言出即行,次日便带着卫铮、沈静, 随奚维去了苏州海宁县。
大约是因为平叛大事已定,赵衡兴致颇高, 说是“海巡”,一路走走停停,跟游山玩水也没什么两样了。
从常州到苏州并不远,满打满算不过三两天的路程, 他们却走了五六天还久。
到了无锡,赵衡还不肯随奚维走旱路,偏偏要坐船渡太湖去吴江,便与奚维分道扬镳,上了太湖游船。
秋高气爽,湖上荷花垂柳,四面来风,的确是十分惬意。
赵衡背手立在船头, 回头问沈静:“妙安是苏州人, 想必对这里景色十分熟悉?”
“还好。”沈静望着平静的湖面, 微微笑道:“幼年时常来。家父身体健康时, 每年入秋都要来一趟。那时我年纪尚幼,景色如何都不记得了。倒一直记得这里的湖虾,壳薄肉嫩,通身雪白,味道十分鲜美。”
本以为当天就能到海宁的,三人在吴江下船,苏州知州、吴江知县早已经在岸边迎候,并特意设宴款待赵衡,因此在吴江又耽搁了一天。
次日一早,三人收好行装,正准备动身去海宁,便接到京城快报。赵衡在饭桌上将急报看完,随即搁下了筷子:“收拾行李,准备马车,回南京。”
沈静和卫铮都是意外,却也不敢多问,随即便收拾行装,当天便踏上了回南京的路程。
从常州到吴江用了五六天,从吴江回南京,一路快马加鞭,第三日深夜便赶到了地方,连中秋都耽搁在了路上。
沈静身体比赵衡、卫铮要弱,一路奔忙,疲敝不堪。幸好到了南京,赵衡身边万事都有小有操持,不必他再费神,因此能得以能够好好歇歇。
小有对他们匆忙赶回来也十分惊讶,当晚伺候赵衡歇下,还特意来问沈静:“不是说要去海宁看潮,顺便在那里过中秋?怎么如此匆忙就赶回来了?”
沈静刚洗漱完毕,此刻正散着发,靠在床头昏昏欲睡:“我也不知道。殿下那日清晨接到了京中来的急报,便令我们立即收拾行装,赶回南京来了。”
“京中急报?”小有纳闷道,“能有什么这么急的,难道是陛下龙体又违和?”
“未必吧?”沈静半阖着眼,几乎是说梦话一样,“若真如此,殿下必定直接赶回京城了,何必还在南京逗留?”
小有起身摆手道:“说的也是。你歇着吧,看你累成这样,眼皮都要黏住了。”
沈静当晚又是一夜好睡无梦,谁知次日一早,便被小有晃了起来:“起来!起来!”
沈静开始不理,被晃的厉害了,半醒半睡,闭着眼拉住小有拍他的那只手的衣袖:“……钱大爷……好小有,求你再让我多睡半刻……”
小有哭笑不得,回头取了一张浸水的帕子丢到他脸上:“快起来!殿下有请!”
沈静一听,这才勉强清醒,立刻挣扎着爬起来,一边还在念叨:“……你别是唬我吧?殿下向来体恤人的,那日在常州还叫我多睡会的……”
等他收拾停当,小有才笑眯眯在桌旁坐下:“你说对了,我就是唬你。”
沈静系衣带的动作顿住:“……”
“唬你起来吃糖。”小有笑着拍拍旁边桌上几张薄薄纸张,“快过来,看这是什么?”
沈静将信将疑走过去,将纸张拈起来,只看了一眼,便愣在那里。
小有站在他身后,拍拍他肩膀,意味深长道:“沈静,这可是殿下一片心意。你好好收着吧。”
说完便要走。
沈静回头一把将他扯住:“这,这是——”
小有好笑的看着他,一张张点着那几张泛黄的纸:“这是你家祖宅的房契。这个是你那位表叔还回来的田庄地契。还有这个,是你当年高中解元之后,苏州府报喜的报单。”
沈静手颤颤巍巍,只觉得不能相信:“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小有解释道:“早先殿下知道了你曾入狱的事,命我将当年的事查清查实。我便找到丁爷爷,又问到了苏州的薛银薛大人。殿下便给他写了一封信,嘱他将事情查清。前阵子你们不是在吴江见到他了?这些东西应该是薛大人交给殿下的。殿下今早托我给你。至于你的案子,薛银大人已向南京刑部发请,准备退回州府重审了,想必不日,就能为你洗脱当年的冤屈。”
“当时是见过薛大人。”沈静犹如仍在梦里一样,“只是当时,殿下并未跟我提这事——”
小有笑道:“都这么久了,你还不知道殿下什么性格儿?有什么事都不大好说出来的。”
沈静捧着几张薄薄纸张,满心又是酸苦又是感激,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半天看着小有讷讷道:“多谢……我这就去向殿下道谢。”
“哎你——”小有忙拦住他,“殿下之所以叫我转交,就是为免了这些。你还去做什么?”
“那——”
小有又拍怕他的肩膀,微微笑道:“我知道,你从前也是受过了好大些委屈波折了。如今也算是都过去了。你来府里也有些日子了,咱们之间的情分,是不必言谢的。至于殿下一片心意,受着便是,无非是将来好好做事,权做报答吧。”
说完这些,小有便离开了,将门掩上,留下沈静一人在房中,捧着发黄的房契地契,和那张曾令他欢喜也郁郁的乡试报单,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房契地契,是他父亲临终之前亲自交到他手上的。
那年父亲骤然过世,他年龄不过十七,为父亲出殡之后便跟着大病一场,到了后来日渐沉重,以至于有半个多月人事不知,无法下床。
后来所有丧事后续事宜,都是父亲一位表亲、他一直喊表叔的一位亲戚帮忙操办的,中间所费人力、花费几何,他也一概不知。
等他病情稍有起色,那位表亲才拿着一纸文书来告诉他,他父亲出殡以及为他看大夫治病,已经将家中资财全部耗尽;甚至连房屋土地,也一并都变卖了。
而买主,就是这位表叔的两个女婿。
沈静不傻,自然知道事情蹊跷;只是那一纸文书落款上,竟然清楚按着他的手印,实在叫他无从喊冤。几番挣扎,最后只能被人扫地出门。当时他贫病交加,幸好被父亲一位在戏班子里的故友收留,才不至于沦落街头。
往事不堪回首。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因为没能保住父亲留下的祖产家业,连为父母扫墓都不敢去,觉得无颜以对泉下双亲。却从没想到,又朝一日,自己竟然能够将祖宅祖产再拿回手中。此时此刻,他对赵衡的感念,又岂是区区一个谢字就能报答的?
再说赵衡回到南京便开始忙碌非常,半刻歇息的时间都没有。等沈静再见到他,已经是次日晌午,赵衡命他将书房一应卷宗书信收拾整理清楚,又交代草拟几封书信。
沈静领了命,告辞之前,向赵衡深深行了一礼:“苏州的事……沈静多谢殿下。”
赵衡从文书中抬头,“嗯”了一声,顿了顿又道:“等忙过这阵子,你若有意,可以请假再回苏州看看。”
沈静听了也未推辞:“是。”
“谁知会临时出了这档急事。不然本可以在苏州过中秋,也省了你再跑一趟。”赵衡说着,将一叠文书又递给沈静道,“你拿去看看。该准备的提前准备,有不知道的,可以同小有丁宝商量。记得其余外人,一概不得透露。”
沈静小有这才知道,赵衡为何匆匆赶回了南京:原来皇帝竟然准备九月中御驾亲征,亲去山东,指挥平定汉王之乱。
这事沈静其实早有印象:半个月前,常州歼灭张治五万人马之后,赵衡便曾命沈静写信快马送入京中,内容是请求皇帝御驾亲征。
沈静当时便明白,赵衡这无非是不想居功,想将战功让给皇帝。
可是京中迟迟没有回信,赵衡以为皇兄无心,便也作罢了,才带了沈静等人去了海宁。
谁知皇帝竟又同意了此事,真的打算御驾亲征,难怪赵衡如此匆忙赶回南京,万般的周密部署安排。
听到消息,又想起坊间传言,沈静不由得心有疑虑。又不敢问赵衡,便回去关住了门,同小有私下议论:“陛下为何突然要御驾亲征,莫非是……对殿下有所忌惮?”
小有闻言笑了起来,拍拍他的手臂:“这个你想多了。陛下同殿下,兄弟之间相处虽然不是十分和睦,但也绝不会存着什么忌惮之心。以后你就知道了。”
又忙了几日,迎接圣驾诸事大体有了头绪,赵衡也定下行程,准备九月初便动身赶去山东。
这天沈静稍微清闲些,刚歇了午觉起来,便见小有笑着推门进来:“有人一早送来了帖子要请你吃饭,我已斗胆替你应下了。正好今天晚上殿下也有宴请,我不必跟着去,就跟着你了。”
沈静从床上坐起来,睡眼惺忪接过帖子看了一眼,瞬间清醒过来:“你!你怎么就应了?”
“赏花赏月吃螃蟹,这么风雅的事,干嘛不应?何况请客的人十分有诚心,还专门下了帖子来。”小有乐滋滋坐下,边喝着茶边笑,“其实我也有私心:我向来最爱吃蟹,可是到南京这么久,竟然也没个请我的;那些想巴结殿下的来请我,我又不敢去。只好借借你的光了。”
沈静坐在床上,气得连连拍大腿:“你想吃蟹,我请你吃就是了,这就出门去买个十筐,让你一顿吃个够——何苦非得应了这帖子?难道就差这许公子的几只螃蟹不成?你是不知道——他有多么话唠!”
原来这帖子是许威送来的,大概是听说沈静回了南京,又适逢中秋,便特意下了帖子,要请沈静去赏桂花吃蟹。
“你不喜欢话唠?那你和殿下可真是相投,难怪殿下那么赏识看重你。”小有笑的满脸都是促狭,“我是真的觉得这许小公子挺有趣,到时候跟你一起去见识见识,顺便问问他,上次抢你荷包那贼偷抓住了没?你可千万带着我。”
沈静拿小有向来没有办法,只得点头答应。
许威时辰卡的很准,黄昏时分,赵衡前脚刚走,他后脚便驾着马车到了制造局附近。
门子进去通报,过了不久,便看见沈静从门口出来,穿一袭玉白绣云纹袍,腰上缠一束青丝绦子,头顶系着玉白的逍遥巾,看在许威眼里,简直浑身都是风流别致,喜的他立刻跳下马车,连连招手喊道:“沈兄!这里!这里!”
话音未落,便见沈静身后闪出一个看上去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紫衫少年,肤色雪白,五官干净,眉眼带笑,头顶一盏乌纱方幞,看上去精干飒爽。
许威吃了一惊,又觉得对方眼熟,正在好奇,沈静已走上前来:“许公子,这位是王爷身边的钱管家。今日正好有空,我便将他一同约了出来。忘了提前跟你说一声,没什么不方便吧?”
“没有没有!方便啊,怎么不方便!”许威一边心想难怪看着眼熟,原来也是豫王身边的人,一边笑着同小有见了礼,拱手道,“钱管家,幸会了。”
小有将他上下打量一遍,眯眼笑着:“许公子,幸会。”
三人上了马车便朝着南京东郊而去。一走起来,沈静才十分庆幸带了小有出来。
小有性格爽朗干脆,又见多识广,许威这个话唠不论抛出什么话题,他都能接上两句,还时不时开个玩笑,一下便解了从前沈静和许威之间聊天聊不下去的尴尬。
马车走了两三刻钟,停在了东郊一处桂花园里,许威一边带着二人往里,一边说道:“这里原也是礼部教坊司的地方。后来被人卖了去,改建了园子。此处种植的桂花各种品种都很齐全,比丁爷爷那个园子里还多些。”
顺着小路走进去,果然一路都是浓郁的桂花香气,微风拂过,金色桂华粒扑朔朔落了满地,伴着香气扑鼻。
到了地方,许威另外两三个朋友已在等着了。大家一起落座,许威便命人去蒸上螃蟹,少倾便见一盘盘手掌大的通红湖蟹端了上来。许威殷勤为沈静和小有倒了醋碟儿,撒了姜末,一人夹了一只尚且烫手的大螃蟹:“快尝尝!这时候的蟹子最肥!”
沈静取了剪刀,利落的剪去蟹脚,掰开蟹盖,金黄鲜亮的蟹黄上流出浓浓的油脂来,十分鲜香诱人;他见小有那个黄有些软,便笑着转手将蟹递给身边的小有:“你吃这个吧,特别肥。”
小有也不客气,接过来一口便抿进嘴里:“香!”
许威在旁眼巴巴的看着,咽了口口水,见小有抬头看他,忙别开眼,顺手摸起酒壶为二人倒上:“来来,喝酒喝酒!蟹子配黄酒可以驱寒。”
一晚上小有一边吃蟹一边同众人说笑,挥洒自如;沈静则安静坐在那里,只管拆螃蟹给小有。许威眼巴巴看着,时不时想同沈静说两句话,往往话一出口便被伶牙俐齿的小有将话头截过去,最后索性不再开口,安静埋头吃蟹就酒。
中间沈静离开座位出来净手,从如厕出来,就看见许威正站在外头桂花树下,一下一下踢着地上的石子。

沈静喊他一声:“许公子要净手?”
“啊,是——不,不是。”许威一边挪步到沈静跟前,一边支支吾吾,两只眼睛天上地下看来看去,就是不肯看沈静。沈静看了他一眼,笑道:“既然不是,那便一起回去吧。”
“嗯……好。”许威胡乱答应着,便跟着沈静后头,顺着挂满灯笼种满桂花弯弯绕绕的小径往回走,刚走了两步,便又停住,喊了沈静一声:“沈兄——”
沈静回过头来:“嗯?”
月色明亮,照的树下的灯笼都不那么亮了,月光灯光交融,在地上透出浓淡的树影和人影。
许威垂着眼看着地上沈静修长秀颀的影子,干干巴巴开口道:“那个,我有几句话——”
沈静却打断了他:“许公子稍等。”
“啊?”
“许公子请稍等。”
“……额。”许威应声道,呆呆的看着沈静从自己身边擦身而过朝后走去。
他跟着转过身,才发现小路尽头不知道何时出现一道人影,此时正背手看着这里。
许威虽然看不清这人面孔,却能辨认出对方身姿修长挺拔,周身气派卓尔不凡。
只见沈静脚步匆匆迎上前去,浅浅行了个礼,又低声说了几句话,直到看着对方缓步走远了,才转头走回来:“许公子,久等了。”
“没事。”许威伸着脖子又往对面看了一眼,收回目光,“沈兄的朋友?是什么人啊?看起来气派很是不凡呢。”
“不是朋友。是一位——认识的人。没想到他也在这里,遇见了,便说了几句话。”沈静微微笑着,“我们回去吧。对了,方才许公子是要说什么?”
“没,没什么的。”许威胡乱摆着手,“就是想问问你蟹子味道还不错吧?这是我朋友从苏州运回来的,你要是觉得不错,我便再叫他多弄一些来过两天给你送过去。看你今晚拆的不少,吃的不多。”
他知道沈静向来客气,本来没想着沈静会答应,谁知沈静想了想,竟点了点头:“也好。这蟹子的确不错,个头大,膏黄也肥。若是方便,就有劳许公子了。”
许威听了高兴的点点头:“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吃完了蟹子,几个人略饮了些酒,这顿赏花螃蟹宴也算是宾主尽欢。客人各自散去,剩下沈静和小有跟着许威往外走,许威在前,沈静和小有在后头,边走着沈静忽然想起来,压低了声音对小有道:“对了,刚才我在前头园子里遇见殿下了。”
“殿下也在这里?”小有吃了一惊,“他不是同安徽布政使——也是,殿下宴客必然是丁爷爷安排的。既然这里从前是礼部教坊司的地方,也就难免丁爷爷安排在这了。”
“嗯。”沈静心不在焉的漫声应着。他今晚为了抵御蟹子的寒气,喝了不少黄酒,此刻酒劲上来,有些不胜酒力,一脚深一脚浅的跟着往外走。
到了园子门口,前头一直走着的许威却忽然停了下来,看看小有,又看向沈静:“钱公子,马车就在园子外头,劳你先上马车去。我,我有几句话……想同沈兄说,请沈兄先留步。”
小有听了没有做声,笑笑的回过头去看沈静,见沈静点了点头,才举步离开:“那我先过去了。夜深天凉了,你们不要在外头多耽搁。”
园子门口一溜灯笼,小有出来园子门口的影壁墙,在外头略站了站,侧耳听了片刻里头的动静,才笑着顺着灯笼往外走。出来门刚走了两步,还没找到许威的马车,便先看见了另一辆马车十分眼熟,马车前站的几个人影,尤其是为首那个,更是熟到不能再熟,忙笑着走上前去:“殿下宴席结束了?你们这是在等谁呢?”
卫铮往他身后看看:“等你们呢。殿下知道你和沈静也在这里喝酒,吩咐丁爷爷先送客人走了,说等一等你们一起回去。沈静呢?”
小有压低声音笑道:“沈静在里头,被许小公子拉住说悄悄话——”
话音未落,便见赵衡从马车里撩开帘子出来,扶着卫铮手臂下来马车,看看小有,蹙眉道:“怎么只有你一个出来了,沈静呢?”
赵衡面前,小有不敢乱开玩笑,忙行个礼恭恭敬敬答话道:“沈静有些事绊住了,这就出来。”
说完了,便见赵衡抬头往园子门口处望了望,往前踱了两步。
小有深知赵衡习惯,只有想事情或者不耐烦的时候才喜欢来回踱步。他跟着回头看看园子门口,又看看赵衡,小心笑道:“时候也不早了,沈静不知道还要耽搁多久,殿下不如先回去歇着?我在这里等等他,待会让许公子送我们回去就是了。”
赵衡转了个身,又往园子门口方向看了看,道:“等等吧。”
在马车旁又等了约莫一刻钟,小有有些沉不住气了,刚想回去喊沈静,便见沈静同许威一前一后从园子里走了出来。沈静还是一如既往稳稳的步子,许威却不似来时的活泼多话,没声没息的跟在沈静后头。
小有忙冲着沈静那边喊了一声:“沈静!”
沈静抬头,看到这边情形,像是有些意外,又回头同许威说了句什么,只见二人便匆匆冲着这边过来,一齐向赵衡问好行礼。
赵衡淡淡应了一声,看了看沈静,又转向许威:“给你父亲带个好,请他改日来府上说话。”
许威忙点头称谢,目送着沈静与小有随着赵衡上了马车。
赵衡大约喝了些酒,上了马车便倚在座上阖眼闭目养神;沈静也有些薄醉,靠着小有悄悄掩嘴打了两个哈欠,刚放下手,就见小有从旁抽了个靠垫递过来道:“困了就合会眼。”
这马车宽敞华丽,两侧座位躺个人也绰绰有余。沈静转头看看那边赵衡,见他似乎睡着了,便小心将靠枕搁在背后倚着,也歪在座上歇息,又走了会儿,就见小有看看赵衡,凑到沈静跟前悄声用气音问道:“许小公子拉住你,跟你说什么了?”
沈静张开眼看了看小有:“没说什么。”
“怎么看他出来之后像霜打了的茄子似的?”小有低低笑着,“难道你跟他说什么不好听的了?”
沈静瞪他一眼:“多嘴。”
话音刚落,小有忽然伸手从他袖口扯出一只荷包:“咦,这不是你之前被抢走的那只荷包?怎么,他真的给你找回来了?这小子手段不赖呀!”
沈静看了看荷包,迟疑了下,道:“是找回来了……不过不是被人抢走的。”
“?”小有顿时一头雾水,“什么个意思?这许公子搞什么古怪呢?”
“别问了。”沈静又合上眼,低声道,“回去再跟你细说。”
不多时马车便停到了织造局外头。小有打着帘子伺候赵衡下了马车,又回头去扶沈静:“你这不胜酒力的样子。以后还是少喝点吧。”
进了庭院里,沈静和小有老实跟在赵衡后头走着。沈静早上没睡醒,这会喝了酒又吹了风,便有些头疼。到了西院前头上前向赵衡告辞道:“殿下,我先回去了。”
赵衡却没点头,停住脚步回头看看沈静:“沈静。”
沈静怔了怔,抬起头来看向赵衡,不知是因为饮了酒的缘故,还是困倦所致,双眸里漾着薄薄的水光。
赵衡看他一眼,便稍稍别过了脸,背着手不徐不疾道:“你进府里来时,小有同你说过府里的规矩吧?”
小有在旁也跟着愣了一愣,不知道赵衡要说些什么。沈静看看小有,又看向赵衡,疑惑道:“……殿下的意思是?”
“在孤身边做事,不许私自结纳朝廷官员。”赵衡语调淡淡的,却带着令人可以察觉到的冷意,“你同许公子往来,自己要有分寸。”
这话便有些敲打的意思了。沈静听完,顿觉似有一桶凉水兜头盖脸浇下来,浇的他浑身冰凉,一时话都不知道该怎么回。
自打入府,赵衡对沈静向来客气,即使玩笑个一两句,也带着尊重,还从未说过半句重话。
小有也觉察到了话头不对,没等沈静回话,便笑着为他开脱道:“殿下,此事说来还要怪我,许公子下了帖子请沈静,我因为想吃螃蟹,所以才替他应了下来——”
“不必再说了。”赵衡摆摆手,已转过身去,“各自早些回去歇着吧。”
沈静回到房中,衣裳也没换便坐在床头,失魂落魄的半天没缓过劲来。
不许擅自结交朝廷官员,王府里这个规矩小有的确是同他说过的,他也一直记着。所以凡是与官员打交道的事,比如此前与兵部、户部沟通,都小心翼翼,旁人邀他赴宴或者往来,几乎一概拒绝。
至于许威,虽然例外一起吃饭,却也是因为丁宝举荐在前,自己欠下了许威人情在后;况且上次同许威见面,也是同赵衡提过的,赵衡当时未置可否,沈静便也没当回事。
他再怎么也想不到,赵衡会为此敲打了他这么两句话,一想起来便觉得又是委屈又是惭愧。
正纠结烦恼,小有敲门进来。
沈静抬头看看,勉强笑着走出内室:“你怎么来了,坐吧。殿下已歇下了?”
“嗯。”小有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坐到沈静对面,半天道:“唉,都怪我,不该接那张帖子的——”
“好了,这事不必再提了。”沈静打断他,站起身倒了茶给他,“本来就没你的事。殿下其实教训的是,本就同许小公子有些龃龉在前,再有往来的确不怎么合适。是我做事失了分寸。我以后小心留意就是了。”
“唉,我也没想到殿下忽然这么说你一句。”小有小声的发牢骚道,“说真的,殿下从前都不怎么过问这些小事的。不知道殿下今日这是怎么了……许是多喝了几杯?”
“殿下既然说了,自然有他的道理。”沈静垂眼笑了笑道:“咱们不说这个了,说点高兴的。我尝着今晚螃蟹不错,只是同他们吃不尽兴。等着再想别的办法弄些来,咱们自己开个螃蟹宴。”
“什么螃蟹瘦蟹的!”小有听完“唉”了一声,有些烦恼的挠挠头:“你说好好地吃了个螃蟹,怎么就弄成这样了?——照理我不该问,不过这事实在有些蹊跷,殿下本不是这样人——晚上许公子留下你到底说什么事?你说在园子里的时候遇到殿下了,当时又怎么个情形?你好好想想,是不是殿下误会你什么了?”
“晚上遇到殿下并没有说什么,就说了我和你一起出来同朋友吃个便饭。至于许公子——”沈静顿了顿,叹口气,“他留下我……就是想要将荷包还给我。”
小有哼了一声,忍不住迁怒起来:“你说他做什么怪!还个荷包还要背人!”
沈静迟疑了下,冲小有摆了摆手:“不再提了。许小公子以后我也不会同他再往来了。殿下那里,改日我再去陪个不是。这事就过去了。”
沈静如此想着,也是如此做的。次日一早便在心里辗转想好了,带着前一日处理好的文稿书信拿了,到赵衡书房求见。
他敲门进去时,赵衡手捧着书卷正站在窗下发呆,转头见沈静进来才回过神。
沈静先将文书递上,本想等赵衡看完了,议论几句公事,再顺着话头向他认个错陪个不是。谁知赵衡接过去便顺手搁在了一边:“先搁着,孤待会再看。”
沈静没有料到这种情况,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变,只好行礼告退:“那……我先下去了。”
转身走到门口,便听赵衡喊住了他:“……妙安。”
沈静驻足转身:“殿下?”
赵衡也转过身,面色似有些尴尬:“昨晚——”
沈静一听,刚要接过话头认错,便听赵衡又道:“孤说的话有些重了。”
“……”
赵衡咳了一声,道歉的口气听上去有些些勉强:“孤昨晚略多喝了几杯,说话有些失了分寸。你——不要太放在心上。”
沈静一开始有点怔,回过神来慌忙打断他:“殿下言重了……不是殿下的错,是我举止有失分寸。以后我一定谨言慎行,殿下放心,我绝不会再犯了。”
赵衡听了没有作声,过了会儿道:“好了,这事不要再提了。另有件事,孤想同你说一说。”
“殿下请讲。”
“你学识才能出众,处事敏捷干练,只能在这小小的王府里,做一名无职无份的幕僚,确实有些委屈你的才华了。”赵衡语气和煦,徐徐说道,“天下人才,本就该脱颖而出,为君王谋策,为朝廷谋利,为百姓谋福。身囿于宅院之中,做唯唯诺诺之事,长此以往,只会委屈才能,消磨志向,令人渐渐沦为平庸。”
赵衡这番话的意思,沈静听得明白,却又有些难以理解:“殿下说这话……意思是?”
难道……是要赶他离开王府吗?
赵衡抬头看着他:“你别想岔了,孤并非赶你离开的意思。如今你冤屈得解,举子的身份已经恢复。你若安贫知命,乐于待在王府里,做我的左膀右臂,孤绝不会亏待了你。”
“……”
“你若胸怀志向,想离开王府,去京城应试,入朝为官,孤也不会阻拦你。”赵衡放下手里书卷,看着沈静温声说道,“沈静,是去是留,但凭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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