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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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街东头的一条巷子向来很少有人经过,一般不过八点就连猫狗都少见了,今天却难得地多了些人气,塞了两个人在里面,都靠在两边的屋墙上,不出声。
看起来他们像是在等人,因为这个巷子的位置极好,正对着环城公路,站在巷口,无论公路上从哪个方向过来一辆车或是一个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只是他们等得时间也未免太久了点——从路灯刚刚亮起到现在,恐怕至少也有四个钟头了。
“受不了了,妈的,那小子是不是听到什么风声了?”似乎是终于等得不耐烦了,站在左边个头稍小的那个踹了墙一脚,跨出巷子。路灯下可以看清他有一对浓黑的眉毛和总像笑着似的弯弯的眼睛,身上套着件半新的毛领夹克,年纪也就在二十上下、刚成年的样子。
依旧站在巷子里的高个子没有说话,只是伸手将他捞回巷子里,递给他半支烟。小个子的看看他,还想说什么却又打住了,接过烟用力吸了一口又递还给他。
就在这个时候,公路的南头过来一个人,中等身材,走路的姿势有些猥琐。高个子的一看见他就掐掉烟跨出巷子,小个子也随后跟上,先是慢慢地朝那人走过去,接着突然拔腿冲上去一把揪住那人的头发将他拖倒在地,跟着就是重重的两脚踹在他脊背和后腰上。
“朋……朋友……什么事啊?什么事啊?有话慢慢说啊!”突然遭到袭击,那人本能地护住头,同时大声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没事,就是问你,我的车呢?”小个子闻言让到一边,让高个子过来问他,这回才能看清高个子的脸——瘦长,微微留着些胡茬,眉头总像思考什么似的皱着,眼神很冷。
“车……什么车?”那人看清了高个子的面目,好像认得,脸上飞快地堆起笑容,“单辉哥你别拿我开玩笑好吗?你的车我哪敢动……啊!”
“你少给我装!”高个子反手扇了他一个耳光,“满大街的人都看见我的91号车在路上跑,车库是你管的,你他妈的你会不知道?”说着又连着扇了他几巴掌,把他打得哇哇直叫。
那人也不知是被打怕了,还是因为事情暴露而害怕,抱着头连连大喊知道,身体还一个劲地往一起缩。
“好了,你别躺那儿游了,打电话叫那不想活的马上过来,我们还等车用呢。”小个子看起来有点冷,缩着脖子用脚踢了那人两下,不耐烦地看看天色,丢给他一个手提电话。
那家伙呜呜地应着,瑟缩着拾起电话拨了个号码,有点含糊地说了几句就挂了,刚要重新抱住头就被高个子的拎了起来:“别赖着,小宇那两下踹不死你,过来跟我到那边等。”
“是……是。”那人缩着脑袋跟着两人走回巷口,那两人仍旧站进巷子里,而他则被留在巷口等人。
约莫过了二十分钟,南边出现了一点灯光,很快驶到了跟前,是一辆喷了彩漆的SPADA。骑手似乎老远就看见了巷口的人,直接靠过来把车停下,还没停稳就被高个子从后面架了下来,小个子很配合地从前面扶住了车停好,快两步上前扯下骑手头上的头盔照着他肚子猛捶。
那骑手还没反应过来就挨了好几下,虽然也挣扎着抬腿踢了几下,却无奈被高个子制着,没起什么作用。
不一会儿,骑手终于挨不住躺下了,小个子才笑了笑,甩着手一副暖和很多的样子闪到一边,反手将头盔戴到自己头上。
高个子在这个时候把那辆SPADA开了过来,等小个子跨上去坐好才又回头看向刚刚被海揍了一顿的两人:“我晚上有比赛,就先放过你们。不过这车花了,得重新做漆,你们两个明天下午两点到我车行等着我,去不去你们自己看着办。”
说完,他加足油门扬长而去,留下一股散着温热汽油味的尾气。
『高中毕业毕业那年暑假,我在公共篮球场遇到了偶然停车看球的单辉。对机车的兴趣促使我结识了他,并跟着他半只脚跨进了那个我一直向往的、与我的生活截然不同的圈子。
我们的关系很铁,他很照顾我,说是欣赏我倔强的脾气和爱笑的性格,看到我就像看到了没进那个圈子之前的自己,而我对他,是一种彻头彻尾的崇拜——崇拜他过人的车技,还有看不过眼就甩手揍人的硬派作风,总认为只有那样的作风才是男人的作风,做男人一定要做到他那样才算是个真正的男人。』
沿着环城公路向北直驶,大约二十公里处的四环路口就是这一带飚车人的集结地,每到交警通通下班回家睡觉的时候,城里大大小小的车队就都聚集到这里,赛车、赌车,或是在人前炫耀一下自己新改装的机车,临走时再泡个马子回去抱一宿——这也算是一种生活。
单辉和夏宇骑着那辆91号SPADA到路口的时候,那里已经塞满了。之前好像已经赛过两场,有两拨人正围在一块儿数着钱,时不时的有人吆喝几个人名说是要请客,场面很乱,但好在热闹。
单辉的出现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因为他虽然年轻,但辈分却高,总有不少小辈的喜欢跟上来蹭前蹭后地拍马屁。再加上他长得够酷,车技又好,所以通常他的出现还会招来女人的尖叫。
但是单辉从来不在意这些,他在意的只有车、飚车,还有飚车赚来的钱。夏宇就更简单了,他最多只能算得上半个圈里人,带他来的是单辉,他来看的也向来就只是单辉。
单辉晚上有比赛,不过对手好像还没到,所以他只跟自己老大打了个招呼,就远远地避开人群走到路边的护栏上坐着,叼上一支烟。
“给我一支。”夏宇跟着过去坐在他身边,接过烟就着他的烟头点着,抬头看了他一眼,问:“你怎么了?”
“没事。”单辉摇头,深吸一口烟,过了一会儿又吐出烟雾,眼睛被熏得眯了眯,正好避开夏宇探询的眼神。
夏宇也不追问,吐口烟一☆★○●◎◇◆□■△▲※〓〓赝房醇桓龃虬绲猛θ茄鄣穆碜诱饫镒吖矗罄显兜鼐涂挤诺纾舷胧浅遄诺セ岳吹模找赝氛泻舻セ跃图蝗蝗拥粞掏罚磷帕吃硕选?
夏宇愣了一下,接着眯起眼笑起来,心想单辉大概是被女人缠得烦了。
他进这个圈子的时间不长,也就一年多吧,却也大致对这里的人有了一定的了解——这个圈子里的男人大约分成三种:一种是“种马”型的,生活中除了车就是女人,女人是玩车之外的消遣。第二种是对女人稍微有点节操,但是绝对不跟女人谈结婚的,这种人比“种马”要干净点,看起来也没那么糟。最后一种,也就是单辉这种人,他的生活中除了车就还是车,车就是他老婆、就是他马子。
夏宇当然比较欣赏最后这种,而且他一直认为如果自己今后也一直待在这个圈子里的话,也应该会变成这种人,因为在他看来,车和骑在车上狂飚的感觉确实比女人来得过瘾得多。
一侧头,夏宇发现人群中有一些骚动,再一看原来是单辉正在跟他的老大说着什么,脸上的表情极其不耐。他有些担心,掐掉烟头打算过去看看,可是还没到跟前就见单辉从人群中走了出来,路过他身边的时候说了一声“走”。
“什么事啊?”夏宇快两步跟上他。
“妈的,约我比赛还让我等他?他妈的他谁啊?”单辉啐了一声,径直走到车前坐上去发动,“我不等了行不行?我回家睡觉——上车!”
“哦。”夏宇应了一声,虽然觉得有些不妥,却还是上了车。
单辉一等他坐好就飞驰出去,油门一直轰着,直到下了环城公路才松开,慢慢溜出十几米停在路边。
夏宇从车上下来,站在他面前看着他,顿了半天还是开口问:“就这样说不跑就不跑……没问题吗?”
“有什么问题?是他让我等哪,我不耐烦行不行?他还能下了我的腿?”单辉嗤了一声,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却遍寻不着打火机,只能就这么叼着。
夏宇见他这样,也不知该说什么——他总觉得单辉今天似乎显得特别暴躁,弄得他有些不知所措。
过了好久,单辉才像是稍稍平静了些。他长舒一口气,侧头看了夏宇一会儿,突然开口:“上来,我教你开车。”
“啊?”
“你不是老说车开不快吗?”单辉说着,往后一挪坐在高高翘起的车尾上,拍了拍前面的座位,“来,你坐前面。”
夏宇这才反应过来,虽然还是有些不明白单辉究竟在想什么,但至少看起来已经平静了很多。况且,他也是真的一直都很想知道究竟该怎样才能把车开上140码轮胎都不打飘,所以他一抬腿跨坐上去,没再多问。
“看好了,我来开。”待夏宇坐好,单辉让他扶着油箱,自己则伸手越过他握住车把——他真的是个非常好的车手,虽然车前面带了个人,却丝毫没有影响到他的技术。
又或者……这是他身高手长的优势?
夏宇说不清楚,只知道身边急剧上升的风速已经快让他的大脑空白一片。
其实夏宇自己也开过车,更是经常坐在单辉的车后座上。但这两种情况都不能像现在这样让他如此切实明确地感受到风的迅速、风的犀利——风是从正面吹过来的,皮肤因此而感受到一种锋利,似是被什么比刀片更薄的东西割裂了,微疼、有点麻,却又有莫名的快感,让全身的细胞都跟着兴奋,簇着每一根神经窜跃。
单辉似乎也来了感觉,一路很仔细地在夏宇耳边细述油门和重心的掌握以及弯道加速的技巧。呼啸的风声和疾厉的风速似乎也给了他一种特殊的刺激,让他的精神前所未有地亢奋,平时听来微有些沉闷的声音随着速度的提高而节节攀升。
他们沿着灯线飞驰,掠过几乎城里每一处交通灯,红外线相机的闪光灯被看成助兴的烟花,周围所有的车辆都被远远甩在身后。
一直到油表的指针快要落下最后一格,单辉才不得不把车开回自己的车库——这是他住的地方,里面只有几辆车和一张床。有时候玩得晚了,夏宇就来这儿过夜,两包烟几罐啤酒,两人能一直耗到天亮。
“哇哦,我从来没坐车坐这么爽过!”一下车,夏宇就絮叨起来,一边说一边打开车库的大门让单辉把车推进去。他的眼睛因为兴奋而闪闪发光,两颊甚至耳根都激动得发红。
单辉没有说话,只很难得地扯出一抹笑。他利索地把车停在墙边跟另两辆车并排,回头看着夏宇把门拉上,插上闩,伸手到口袋里去摸香烟。
“这儿有。”夏宇翻上床,从枕头底下摸出小半包扔给他,接着仰躺在床上继续发表自己的感慨,深黑闪亮的眸子依旧不掩兴奋地转着,喉结随着说话的声音上下蠕动,还微微有些颤抖。
“真的,真他妈舒服!我就说我开车老觉得不够爽就是因为不够快吧——你刚才开到多少,140?”
“160。”单辉叼上一支烟,点着,吐着雾走到床前坐在夏宇脑袋旁边,微微侧头直盯着他,半天才移开目光,紧接着突然俯身吻上他的唇。
夏宇吓了一跳,反射性地一把将他挥开从床上跳了起来,之前的兴奋与刚才突如其来的冲击让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单辉也站了起来,微张着嘴唇直盯着夏宇。他的鼻息很粗重,眼神也有些烫人,像是在喷火,看来又有些闪烁,似乎……藏着许多纷乱的情愫。
夏宇看不懂那些,也不知该如何开口询问,却本能地感觉到一种明确的威胁,下意识地握起了拳头。
单辉张了张嘴,在喉咙里咕哝一阵,像是要说什么,却又表达不清楚。接着,他像是放弃了似的用力皱了皱眉头,接着掐掉烟,一步窜上前捞过夏宇,再度封住他的唇。
反射性地挣扎,夏宇别开头,极力想用隔在胸前的双臂将自己挤出单辉的臂弯,然而单辉却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来圈住他,手臂像极了钢铸的钳子。
像是战场上子弹耗尽时的肉搏,两人在推搡间撞上了吊得半人高的的工具灯。昏黄的灯光摇晃起来,在墙壁与地面上交替形成日食般的阴影,晃得整个房间天旋地转。
眼前只蓦的一黑,再睁眼夏宇就看见了天花板,身上的钳制没有摆脱,却也没再增加什么力道——单辉似乎只要确保他待在自己怀里,不会逃开、不再挣扎。
“你什么意思?”忍无可忍地吼出来,夏宇抬头直瞪向单辉,右拳依旧紧紧地捏着,只等他稍一松手就直接挥上他高挺的鼻子。
单辉又咕哝了一句,话却还是含在喉咙里没有说出口,本就紧锁的眉头更紧地纠结在一起,接着第三次吻上夏宇。
这次单辉没有像前两次一样再让他别开头,而是倾注全身的力气虏着他的唇,逼他瞪着自己、瞪着自己的眼睛、望进眼底最深的地方。
没来由地,夏宇突然觉得他是在倾诉一种感情——用他的眼神乃至全身所有的动作、气息以及所有可以表达感情的方式表达一种他在喉咙里咕哝了两次却没有说出口的感情——他不清楚那是什么,却似乎又有些明白;明白与不明白间的迟疑让他渐渐放松了全身的肌肉,右手紧握的拳头也迟迟没有挥起。

待他重新警觉起来的时候,舌尖不知怎么已经缠上了单辉的,之前因为超强的速度感而兴奋起来的神经应着单辉煽情的撩拨再度勃发——头皮、脊背甚至指尖都麻痹了,酥软地颤抖着,渴求一种异样的快感。
下意识地,夏宇攀住了单辉的手臂,自己都不清楚是推还是握。他的思绪与理智都乱了,像被潮水浸湿般变得迟钝,唯一还清楚的……只有自己持续上升的体温和不知是眼前还是脑海中昏黄摇曳的灯光,还有耳边那人浓重的喘息和含糊不清的呢喃。
再度找回自己思绪的时候,夏宇第一眼看见的是横在肩头的被单。离被单不远的地方有一点红红的火光,在昏暗的光线中时不时地亮一下,腾起一缕青烟。
稍微适应了一下周围昏暗的光线,夏宇看清了那火光是烟头,而叼着烟的单辉正坐在床边静静地想着什么,眉头一如既往地紧锁。
他似乎刚刚洗过澡,头发还湿湿地滴着水,身上的衣服也没穿整齐,只套了衬衫和裤子,皮带也没系好,看起来有些狼狈。
夏宇觉得他的这种狼狈很可笑,更让他有点光火,因为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该在这里叼着烟表演“苦恼”的都不该是他。
但是夏宇什么也没说,只静静地看着他,等他嘴里的烟抽完了,伸手去摸另一支的时候不小心撞上自己的眼神——他总觉得,单辉该有话要对他说,或者至少该有一个解释,解释一下为什么同样身为男人的他居然会把他当个女人似的上了。
然而单辉什么都没说,只是盯着他看了好久,接着站起来走出车库。
门被拉开的瞬间,外面刺眼的阳光正好照在夏宇脸上。他本能地伸手遮住光线,心里却闷闷地憋了一股说不上滋味的火气,直冲脑门。
“他妈的王八蛋!”他低吼一声,咬着牙坐起身,身体的疲倦和酸软让他的行动显得有些迟钝,却还好没有什么其它不适。但是他心里却气得快要爆炸了,所有的感觉都像在找一个出口让自己彻底倾泻。
就在这个时候,原本夏宇认为应该已经离开了的单辉却又走了回来。他的表情没变,只是手里多了两个快餐盒,盒子用皮筋绑着,皮筋上还绕着一双筷子。
“先弄点东西吃吧。”单辉端着盒子直走到床边,把盒子搁在夏宇膝盖上就转身去拿漱口的杯子,倒上半杯漱口水递给他。
夏宇迟疑了一下,却还是接了过来,有点慢吞吞地漱完口,又慢慢将盒子打开,愣了好一阵才张口吃饭。
他实在是糊涂了,一点都弄不明白单辉的态度,想等他跟自己解释,却又沉不住气。心不在焉地划了几口饭之后,他实在是等的不耐烦了,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单辉:“你没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单辉还是坐在床边抽烟——他今天似乎抽得特别凶,床前地上的烟蒂已经形成了一个小堆。听见夏宇的问话,他稍稍顿了一下,却没有回答,直到把手上那支烟吸到不能再吸的长度才丢在地上踩熄,舒口气抬头望着夏宇:“能起来吗?先陪我去办件事再说好吗?”
夏宇很想拒绝,却又很难拒绝,因为他的态度诚恳,语气也跟平时找他帮忙的时候一样认真,丝毫没有半点逃避推脱的意思。所以虽然心里不情愿,但夏宇还是点头答应了,又划了几口饭就将饭盒丢在一边,套上衣服从床上下来。
单辉已经在门口等着了,跨坐在他跑多弯道跑道用的隼上,嘴里又叼上了一支烟。看见夏宇出来,他把左手抓着的一串钥匙扔给他——那是昨天那辆SPADA的钥匙,夏宇记得昨天晚上单辉在教他骑车的时候说过这辆车以后就归他了。
接过钥匙,夏宇迟疑了一下才把车子发动,上车的时候微微有些不适,顿了一下。
谁也没再说话,两辆车同时向着太阳的方向开出去,夏宇这时候才发现太阳已经开始偏西。
单辉带着夏宇先去了车行。昨天那两个挨揍的家伙早已经在那儿等着了,虽然单辉和夏宇迟到了很久,但是他们却没敢先离开。
单辉跟车行负责的胖子交代了一下车要重新做漆的事情,但没有急着马上做,领着夏宇很快又离开了,去了城南一家跟他们不属于一条线的车行。
他是去约比赛,这样的事情夏宇陪他做过几次。但是今天夏宇却没有像往常一样一直跟在他身边,而是一进门就找了张凳子坐下,远远地看着单辉跟他们定时间、定赌金,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他们的关系,似乎就这么突然地淡了下来,两人间的距离也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拉开了,隔着什么似的,怎么也找不回原先那种感觉。突然间,夏宇好像明白了为什么人们总说曾经做过情人的两个人不论如何都再也成为不了朋友——因为逾越友情的那种亲密本身就是一堵墙,搞不好两个人就会被分隔在墙的两边,再也无法翻越。
约完比赛他们又去联系单辉的老大,接着是吃饭、加油、试车等等一系列的琐事。等到所有的事情都办完了天也已经黑透了,路灯亮起来没多久公路就被飚车的人们霸占,六环公路的第一个环被布置成比赛的起点,拉线、插旗,小混混的车横七竖八的停在两边,车灯此起彼伏地闪着,黑暗中像一种繁华的装饰。
单辉还是坐在离人群很远的栏杆上抽烟。夏宇也还是坐在他身边,只是两人之间有意无意地隔开了大约二十公分的距离。
烟是各自点上的,谁也没再凑上对方的烟头上借火。谁也没说话,只都不时朝着人声鼎沸的起点处看过去,再转回头来看着面前的水泥地。
夏宇还是在等单辉的解释,但是已经没有刚刚起来那会儿那么急切——本来这样的事情就是急不来的,更何况单辉本身还是个话很少的人——这样的人叫他在这样的状况下解释这样一件事情也的确有些难度,所以夏宇觉得应该给他点时间。
起点那边突然有人朝单辉招了招手——大概是比赛的对象来了。单辉点了点头站起来掐掉烟。
一抬头,他对上夏宇的眼睛,顿了一顿慢下动作,嘴巴张了两次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叹了口气转身走向起点。
夏宇也叹气,看向单辉过去的方向,丢掉手中的烟蒂重又点上一支,仰起头望向天空。
头顶是上一层公路的圆环,遮住了一大半个天,路灯和车灯的光芒淡化了夜空里星星的光亮,所以肉眼几乎看不见一点星光。
风在耳边呼呼响起,嗡嗡的,像一种怎么听都听不清楚的旋律,微微侧头,似乎还有变化,吹得人有些眩晕,目光迷离。
所有的光亮全都混在一起了,红的、黄的、白的、紫的,糊了,什么都看不清楚,声音全被风声淹没了,一个不经意还以为自己没了呼吸。
突然,头顶传来一声巨响,夹杂着不远处起点上传来的骚动和女人惨烈的尖叫,把夏宇吓了一跳。
刚一定神,他就看见头顶的圆环边窜起一道火光,接着就有一个黑影掉了下来,“碰”的一声掉在离他不到十步的地方。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单辉这个人的存在很不真实,因为他出现得突然、生活方式和与我之间的关系太有戏剧色彩,同样的……消失得也太快。
那天我坐在公路的护栏上,看着单辉从头顶的圆环上掉落在离我不到十步远的地方,看着人群蜂拥而至,两个男人抬起他瘫软的身体塞进半路拦下的面包车,又跟着他们上车,就坐在他身边,却丝毫找不到一点真实的感觉。
空气里弥漫的血腥味和车窗外晃动闪烁的光线杂乱地交错着,像一场编织得极为混乱的梦境。我突然有一种感觉,好像只要眨眨眼睛,所有的一切就都会回到高中刚刚毕业那会儿——我还不认识单辉,这所有的一切也都没有发生。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我无论怎么努力都闭不上自己的眼睛。』
像所有发生类似事故的车手一样,单辉其实在落地的一刹那就已经断了气,送进医院也只是作个死亡诊断——例行手续而已。
警察对于这种事情似乎也已经司空见惯,只公式性地随便找来几个人问问话就结了案。隔天一早尸体就被送到了殡仪馆,所有程序都挺快,人群从公墓出来的时候才刚过午饭的钟点。
夏宇没有和众人一起去吃单辉的老大办的酒席,而是一个人沿着街道很慢地走——他还是没有什么实在感,之前发生的一切都像是老套的无声电影,一幕接一幕从脑中闪过,他却好像只是个看客,从头到尾都找不到一点切身的体会。
街上的雪都化光了,空气又干又冷,但是他却显得很麻木,似乎一点都感觉不到。人行道上的人流、银行门口缴费的长队一一映进他眼中,漆黑的眸子像是商店街上擦得晶亮的玻璃,倒映出自眼前闪过的一切,却丝毫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夏宇紧抿着唇,努力想要给堵在胸口的感觉倾泄的出口,然而不知被什么搞乱了的思想却偏偏跟他作对,让他绞尽脑汁却想不出任何头绪。无奈之下将心情寄托在一支香烟上,狠狠地叼着,却不愿点着,咬在嘴里的过滤嘴被唾液浸泡出一种辛辣苦涩的味道,抿在口中,淡,却久久不能化开。
不知道究竟这样在街上逛了多久,夏宇最终在单辉的车库前停住了脚步——车库的门上了锁,但他知道钥匙放在门口左边的油桶底下,门前的石棉瓦车棚下停着那辆昨天被两个兄弟从公路上拖回来的91号,颜色还是被无聊的小子乱造的鲜艳色调,却似乎被天色蒙上了一层淡淡朦胧的灰。
下意识地上前把钥匙插进锁眼、转动,呼啦啦几声踩响了发动机,排气管立刻轰地一声开始冒烟。
盯着被尾气扬起的尘土的眼神有些木然,跨坐上机车的动作却熟练。转开油门,车身便猛地飞驰出去,在空气中留下一道浓重的汽油味。
夏宇并不知道这车究竟要开向哪里,只是迎着风一路直驶,就着车身的构造向前微倾的身躯似乎相当适应风的纹理,很顺滑地穿刺进去,在当中劈开一个旋涡。
速度在不知不觉中飙升,似乎不需要任何技巧,只是想着加速,车身就更快地向前飞驰了。
车轮在飘,又好像早已在旋涡中消失,所有的一切都像突破了一种极限,没了原本应有的实在感。
突然,车身顿了一顿,耳边少了发动机的轰鸣,风也像倦了似的一丝丝慢下来,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时无法适应地发怔,车身就在这个时候歪倒,夏宇慌乱地放下双脚撑住车身,这才发现原来是油箱里没了油。
长叹一口气,他无奈地跨下车,发现自己正停在环城公路的圆环上,身边不到三步远的地方就是公路护栏,护栏上还系着一小截不知哪次车赛的时候用过的彩带。
胸口那股原先被速度冲淡的郁闷又涌上来,直冲上脑门,引得眉头纠结。夏宇把车停在路边,就势在护栏前坐下,重又叼上一支烟。
天空看上去挺近,阴郁的天色正笼罩在头顶,像有一座看不见的山重重地压下来。不知怎么的,曲膝而坐的身躯就被压成了一团,胸口的郁闷化成泪水,破堤似的倾泻。
『那一次……不知道是不是我成年之后第一次哭,但却应该是哭得最久的一次。我隐约记得自己曾无数次地抬头看向远处天空中不云不雾的东西,又无数次将身体蜷得更紧,更歇斯底里地大哭。
其实严格的说起来,我当时还并不是很清楚自己究竟为什么会哭,不知道心中那片生拉硬扯的疼痛究竟是因为好朋友的突然去世……还是自己之前莫名的遭遇和他欠着我的那个解释。』
从公路上下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夏宇有些艰难地把那91号推回车库,胡乱用冷水洗了把脸就钻进被窝。一连两天的无眠和今天半天的嚎啕大哭已经让他筋疲力尽,哭得发木的脑子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能凭借本能沉沉睡去。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正好是中午。太阳似乎挺不错,阳光从宽大的门缝里直射进来,照在脸上居然有些刺眼。
夏宇坐起身,没有伸手去遮直射在脸上的阳光,有些木然地看着门边靠墙的地方整齐停着的一排不同型号的机车,良久,起身穿上衣服离开。经让他筋疲力尽,哭得发木的脑子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能凭借本能沉沉睡去。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正好是中午。太阳似乎挺不错,阳光从宽大的门缝里直射进来,照在脸上居然有些刺眼。
夏宇坐起身,没有伸手去遮直射在脸上的阳光,有些木然地看着门边靠墙的地方整齐停着的一排不同型号的机车,良久,起身穿上衣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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