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这个城市属于那种没有春天的城市,冬天刚刚过去不久、人们还没来得及穿上春装,太阳就迫不及待地把人逼进了游泳池。
一连一个星期都是35度以上的高温,马路都被烤出了老油,踩上去软唧唧的,似乎还会滋滋作响。
路上连男人都撑上了遮阳伞,谁都没了挤公车的心情,觉悟很高地招手拦下冷气开到最高档的出租。倒是马路两边的梧桐树一副挺得意的样子,似乎再大的太阳对它们来说也只是小菜一碟。
下午一点的时候城南出了场不大不小的车祸,撞车的两个司机都被太阳晒昏了头,眼睛不做主地闭上、再睁开,就跟对方大大地亲了一口。
整条马路就因为这样被堵得水泄不通,肇事的司机却好像还没睡醒似的谈了半天也谈不出个所以然。交警没来,不知是人都被晒昏了头忘了报警,还是警察也忙着吹冷气不肯出来——总之场面很乱,而且此起彼伏的汽车喇叭也吵得厉害。
堵塞的车队里有一个骑着机车的男孩——个头不高,身材却很精瘦,穿着件纯白的棉质背心,露在外面的皮肤被太阳晒成了油亮的古铜色。他跨在一辆深蓝的SPADA上,安全帽罩着左边的后视镜,眉头微微促起,很不耐烦地叼着烟看着不知道到底在谈些什么的肇事者,嘴唇抿成一条线。
实在受不了那两个肇事者的罗嗦和头顶上烧得热火朝天的太阳,他突然掐掉烟,从车与车之间的缝隙里把自己的机车推出堵塞的长龙,绕了个大圈驶上人行道,一催油门,给燥热的空气里添上一股机油的气味。
男孩开车的速度不快,但看得出技术很好,精瘦的背影看来总有那么几份职业车手的飒爽。
他开着车通过了两处交通灯,接着一拐弯穿进一条巷子,最后把车停在了一间门面不算太大的车行门口——车行不大,跟一般类似的小车行一样,做的都是机车修理和改装的业务。
车行里的人不多,有一桌正在在玩麻将,东、北两边各坐了一个人在旁边看着,另外还有一个工读生的正蹲在门口擦着几个半新的轮胎,顺带看门。
男孩跨进大门的时候工读生刚好把轮胎擦完,正费力地一个个往车行里搬。他看见了,一句话都没说就过去帮着提了两个进来——很不可思议地,挺重的越野车胎他居然一只手就能拎起一个——接着直接走到牌桌前,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零件搁在其中一个大个子的面前。
“哎,小宇,回来啦,怎么这么晚?”大个子看见零件,头也没抬地问了一句,打出一张三筒。
“塞车。”男孩应了一声,也没再多说什么,叼上一支烟站在另一个同伴身后看牌——碰三筒打七万。
『单辉出事之后我再也没有去过赛车场——不是怕什么,也不是为了忘记什么——我对自己说,只是因为那里已经没有了让我常去欣赏的理由。
但我还是喜欢机车,这种爱好一直到现在也没有改变,所以我在城南郊区找了间小车行做机修工,开始了一种全新的生**验。
车行的生活是完全正常规律的,没有人会在早上9点之后还赖在床上不起床开工,也没有人会在街上只剩下路灯还亮着的时候还游荡在马路上。厂子里是男人的天下,只偶尔会有谁谁的女朋友而不是马子带点汤啊菜的什么过来加餐,晚上回家睡觉的时候怀里抱的多半是自己已经裹了一个季度的被子,被子上从里到外都闻不到一点女人的气息。』
这圈麻将打得不是挺顺,庄家一连占了五庄却庄庄都是和牌。这样的牌看得夏宇挺无聊,到第六庄还是和牌的时候他忍不住摇了摇头:“这牌还打什么,无不无聊啊每次都和?”
“没关系啊,反正是消磨时间。”大个子笑笑,看了他一眼,“要不你来打?说不定你来就不和了。”
“不打,月底了,没钱。”夏宇摆摆手,叼着烟走到一边,伸手到口袋里掏出打火机把烟点着,在一辆新送来的车前面停下,问:“这车才送来的?什么毛病?”
刚刚搬完轮胎的工读生听见了,看看没人回答就应了他一声:“没什么毛病,车主是想改车,好像想改四管排气。”
“这破车也改四管排气?”夏宇闻言微微皱了皱眉,掀起车座看了看,又蹲下来摆弄了两下发动机的踏杆,叼着烟的嘴角撇了撇,喷出一口烟雾,熏得自己眯起了眼。
工读生正在想该怎么接下他的话,就见一辆单排座的TOYOTA跑车在门口停了下来,车上下来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穿着件白色的短袖衬衫和西装长裤,站在车行里和周围的环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哟,老大来了啊?”麻将桌上的四人看见他,打着哈哈有些慌张地推了牌站起来,原因无他,只因为这个人正是车行的老板谢天。
谢天大步跨进来,看了他们一眼,却没有提麻将的事,只急匆匆地开口:“马上有一笔大生意,我得去城里一趟,店里这几天就由你们打理。呃……昨天那三辆YAMAHA没改好的得赶紧,车主明天下午来拿车,早上那辆HONDA的汽缸车主说能不换就不换,看看能不能想点办法修修算了。”
顿了一下,他又看了一眼夏宇面前的车:“那车什么时候送来的,修什么?”
“改四管排气啊,老大,不是拖来修的。”麻将桌东边的那个走过来回答。
“这破车还改四管排气?”谢天愣了一下,眉头跳了跳,却没有皱,“算了,随他,他给钱我们就给他改——你们随便弄弄啊,记得别破坏原来的性能,免得他摔死我们麻烦。”
见众人点头,谢天才稍微停了一下喘口气,一抬头看见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到了两点半,连忙又再度开口:“小宇,没什么事的话这两天你跟我走。”
“啊?”突然被点到名,夏宇愣了一下,刚要问什么,就听见谢天接着说:“我听说你住在城里是吧?我们这趟去要好几天,如果住旅馆开销会很大——你那儿有没有多余的地方?我到你那儿凑合几天行吧?”
连珠炮似的问话弄得夏宇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但是谢天却好像很急,等不及他的回答就拉着他往外走:“那就这么说定了,已经两点半了,我们得快点。晚上我约了对方的人吃饭,再不走等城南干道到了单行时间进不了城就麻烦了。”
夏宇还想说什么,人却已经被拉到门外推上了那辆TOYOTA,车门关上的同时正听见谢天对着留下来的人关照:“记得干活啊,不要老是打麻将,小心我扣你们钱。”
下意识地,夏宇笑了出来,高抬的唇角把叼在嘴里的烟抿得微微上翘。他也就见过谢天这一个这样的男人了——多话、婆婆妈妈、抠门儿……在他看来男人不该有的毛病谢天都占全了。
不过……倒也挺有意思。
吸口气,夏宇把烟掐了扔出窗外,看着谢天上车的同时,在他没有开口提醒之前先系好了安全带。
夏宇早前就听说过有关谢天开车的传闻,据说他是那种开车绝对不会超过50码的人,不超车,也不会赶着最后几秒绿灯险险地穿过十字路口,开车的时候手机响也全部都是用耳机接听。
但是由于50码这个数字在夏宇看来实在是比乌龟爬快不了多少的,而一个开跑车的男人无论怎样也应该不会喜欢别人叫自己乌龟,所以夏宇一直都认为那些有关谢天开车的传闻有些言过其实——不过,那也都是今天之前的事情了。
从城南到城里的路程,骑机车也就要两个钟头吧,夏宇每天上下班都要走一个来回。但是他还真不知道,这点路开跑车居然还要用上整整四个钟头——两点半从车行出来,直到六点半他们才从城南干道上下来——原因?反正不是因为交通障碍。
“驴子拉磨都没这么慢的。”受不了地咕哝了一句,夏宇喘口气把安全带松开,刚要伸手到口袋里掏烟,就听见谢天在一边催他重新系上安全带。
“不用了吧,这么慢还能出车祸?”叼上烟,他瞄了一眼仪表盘——真亏了还是辆“跑~~车”,整天就这么五六十码地轰着,要是让TOYOTA爷爷看见了那还不心疼地哭出来?
“车祸不在车速的快慢,”谢天看了他一眼,说话的语调听起来很像老生常谈,“一般来说,有60%以上的车祸的发生都是由于司机走神而不是超速行驶。”
那还不专心开你的车。
夏宇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话到嘴边却又改了口:“不是有安全气囊嘛?”
“那东西不系安全带是弹不出来的,傻小子。”谢天说着又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接着突然有些不怀好意地笑了笑,露出一口干净整齐的牙齿,“而且前面有警察,你要是不系,罚款的钱就从你薪水里扣。”
微微一顿,夏宇无语,点点头乖乖地重新把安全带系回去——毕竟这世道薪水大过天,而老板更是天上天。
听见安全带搭上的声音,谢天从后视镜里看了看夏宇脸上的表情,什么也没再说地抿嘴笑了笑,继续以五十码左右的速度慢慢开他的跑车。
沿着公路一直往北,过两个路口再折向东,再绕过一个转盘向西南大约行驶400米就是谢天约了客户吃饭的饭店。谢天和夏宇到达饭店的时候已是七点二十,比约定的时间早了十分钟。
客户还没到,不过包间和酒菜早已准备就绪,谢天看了看再没什么可交代的就重新回到饭店门口等着,顺手接过了夏宇递来的一支烟。
“这儿离我家很近。”帮他把烟点上,夏宇用手遮住风也给自己点了一支,抬手指了指自己家的方向,“从那边那条巷子穿过去,走路只要十分钟。”
“哦?那倒不错,待会儿晚上吃过饭就把车存在这儿好了,也免得我还顾忌着要开车不敢陪客人喝酒。”谢天点了点头,顺着夏宇手指的方向看了看,就着饭店门口的台阶蹲了下去,顿了一下,又站起来。
“你不是吧,就这么遵守交通规则?驾照不扣分有很多奖励吗?”夏宇真有点受不了他,摇了摇头也就着台阶蹲下。
“当然有啊。”谢天看看他,煞有其事地点头,“留着这条命多活几年,赚的钱也够开个什么大奖了吧。”
夏宇没搭话,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深吸了一口烟之后又重重地吐出来,青白的烟雾在霓虹灯的灯光下显出几分妖娆。
谢天看了他一眼,似乎看出他的想法,却什么也没说。一转眼,他发现自己一直在等的客户已经到了,顺手掐掉烟扔进门边的垃圾筒里,笑着迎了上去。
那天晚上谢天并没有像他说的那样喝了很多酒,因为他要谈生意,真正要谈生意的人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自己在饭局上喝醉——至少不能真醉。
但是应酬就是应酬,不管怎么说这酒总得有人要喝,所以夏宇就成了他的挡箭牌,被他硬拉着陪客人喝了不少,到散席的时候整个人都像踩在棉花上似的发软。
夏宇依稀还记得客人坐车离开的情景,接着自己好像蹲在路边吐了不少,再之后是被谢天半扶半拖地弄回家——幸好他的脑子还算清醒,否则他们两个人难保不会在街上过一夜。再接下去的事情他可就真的完全不记得了,怎么进的家门,怎么上的床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猛然间像被什么惊醒,夏宇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不过房间里还是很暗,厚重的窗帘把刺眼的光线统统挡在外面,只在边缘漏出几丝金边。
周围挺安静,听起来家里像是没人,但是脑子里却似乎总响着一把上了锈的电锯,嗡嗡隆隆的,吵得整个脑袋生疼。
有些茫然地坐在床上许久,夏宇过了好半天才想起来应该起床。掀开被子,身上的背心已经不在了,跟长裤一起被扔在不远处靠窗的椅背上,下面还盖着他平时睡觉穿的大裤衩。
“搞什么啊……”有些烦躁地咂嘴,他皱着眉头慢慢走过去,一把将裤衩从脏衣服底下扯出来,仔细看半天才草草穿上。拉开门,周围的安静似乎在一瞬间被打破了,电视机里重播的影视歌曲声音不高,听在他耳朵里却像是电钻打孔的声音。
“电视机关小点行不行啊?”憋足了劲喊了一声,夏宇像是赌气似的一头钻进浴室。客厅里正在下棋的两个人听见了,刚一探出头正赶上浴室门被“碰”的一声关上。
“臭小子……”看见谢天扬着眉梢把头转回来,夏宇的父亲有些不好意思地干笑两声,一边咕哝着,一边把电视机关了。
“下床气啊?”谢天笑了笑,说话的时候故意压低了嗓音。(注:“下床气”一词在一些南方地区常被用来形容小孩子刚起床的时候喜欢闹脾气。)
“被我宠坏了。”夏父苦笑,抬手挪动了一下棋盘上的棋子。
“也还好啦,至少每天按时回家,没跑出去瞎折腾惹出什么乱子。”谢天跟着也挪了一下棋子,另一只手端起茶杯送到嘴边喝了一口。
夏父点点头,盘中子势头一转——将军:“也就这一年多才好一点,去年的这个时候我还成天提心吊胆地就怕哪天突然有个电话来告诉我他在哪条公路上摔死了。”
“男孩子嘛,都有这么一段的。”谢天顿了一下,捏着棋子的动作慢了下来。就在这时,一个黑影“扑”的一声落在了棋盘上,搅乱了一盘胜负将定的棋局。
“哎呀!”
“好肥的猫啊!”
两声惊呼同时响起,一人为棋,另一人……也是为棋。
“老夏你喂它吃的什么啊,养得这么肥?”谢天说着,顺手把那只肥硕的黑猫捞过来,一只手在它的下巴上挠了几下,接着扳过它的脸与自己对视。
“我吃什么它吃什么。”夏父看着他的动作,微微笑着搁下了手里的棋子,“这东西精得很,单独弄给它吃的东西它连闻都不闻。”
夏宇从浴室里出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情景——两个成年男人隔着棋盘坐着,就着满盘乱子,饶有兴致地谈论一头肥得过头的老猫的食谱。
老一点的那个是他的父亲——说实在的,一个年过半百的停车场保安、一辈子也没干过什么大事业的半老头,夏宇也着实没指望还能在他身上看到什么派头十足的男子气概。
可是对面那个,那个明明才刚三十不过五的轻壮年,那个经营着一家无论如何都不能算作落伍的摩托车行的、给他发工资并被他称为“老板”的家伙居然也是这样一副模样,这就实在让人有些难以忍受了。
不过那个家伙却似乎一点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听见浴室门响只回头看了一眼,就又低下头去摆弄那只猫长满了脂肪的肚子。
轻扯嘴角,夏宇拖着拖鞋走到他身边,看着老猫仰躺在他腿上、被他摸得一副舒坦透顶的模样,没什么好气地开口:“今天干什么?要不要去见什么客户?”
“要的,约的是十二点,直接去吃中饭。”谢天说着,抬头看了一眼电视机上的时钟,“不过你不用去了,今天是周末。”
夏宇觉得,谢天说到周末的时候语调中有一种非常容易让人察觉的言下之意,就是“周末你没必要来,因为我不会付你加班费”。
但是出于一种他觉得必须遵守的道义,夏宇那天还是跟去了,并且又替谢天挡掉了不少酒。所幸那天约的客人也不怎么能喝,所以酒席结束的时候夏宇还能清楚地分辨出红绿灯的读码器上显示的3和8。
谢天很高兴,因为对方的老板在席间就跟他签下了常年包干整个车队机车的改装和维修合同——那可是一支半职业的摩托车赛队,签下了这份合同就算车行平时一个散客也接不到,收入也绰绰有余。
夏宇也高兴,因为谢天开车的时候把速度上提了40码,让他终于有了一点坐跑车的感觉,只是这样的感觉跟他所想要的似乎还有一些差距。
“能再上20码吗?”叼上一支烟,夏宇将双手拢在一起避着风将它点燃,腾起的烟雾熏得他眯起了双眼,眉头也不自觉地皱在一起。
谢天摇头:“100码是极限了,再上20码就不是它听我的,而是我得听它的了。”
“没劲。”夏宇咕哝着,把夹着烟的右手从窗口伸出去,烟头却不想正好从后面飞驰上来的机车骑手身上擦过。
夏宇没有在意,倒是谢天多看了那骑手一眼,只见他窜出去一百多米之后突然捏了刹车,“嘎”的一声极其刺耳,听得人神经直跳。
“搞什么鬼?”夏宇摸了摸耳朵,看着那骑手调把车横在路中间,脑子里刚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什么,就见谢天已经先一步踩下了油门,猛地把方向向左打开,又向右回了两圈,车就原地打了一个转,朝着相反的方向冲了出去。
上120了。
TOYOTA穿过亮着红灯的路口时,夏宇在红外线照相机闪光的刹那只想到这么多。
车窗外的景物开始模糊,又像是更为清晰地连成一条线;风给耳朵遮上了一层会蜂鸣的薄膜,把其它杂音全部混乱地杜绝在外。
体内沉淀的酒精开始翻腾起来,思想却越来越清醒——后视镜里紧追在车后的车队绝对不是重影,而是真正的车队——五辆……不,共有八辆车的车队。
『印象中,那一次应该是我不再涉足赛车场之后第一次被车队追。之前所有的经验都是在单辉那儿累积起来的——因为他的个性和车技,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没少被人追砍。
但我从没有想过谢天居然也会有这样类似的经验,而且看起来……似乎比我还要经验丰富。』
夏宇觉得自己一定很难忘记亲眼看着谢天以绝对大于120码的车速驾着那台TOYOTA跑车俯冲下高速公路、又以及小的角度险险拐进一条仅比车身宽出一尺多距离的小巷的日子——那是一个七月高温的大晴天,下午三点半左右——也亏得是这个时候,马路边和巷子里才会没有太多碍事人烟。

**后面的车队紧追不舍,但在穿过三个路口之后就逐渐显现出了车手水平的差异。谢天在第四个路口急拐弯之前,夏宇很爽快地把追兵的数目减去了四分之三。
“在路口甩掉的那个可能摔得不轻。”夏宇含含糊糊地嘀咕了一句,眼睛依旧紧盯着后视镜——仅存的两名车手绕开了距离TOYOTA两个车身远的一辆类似甲壳虫的小车,从两边朝他们包夹过来。
谢天当然也看见了,不过却似乎对夏宇刚才的自言自语更有兴趣,微微偏头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下一秒,就见从右边过来的机车跃出了他们的车头,后轮向左一偏在TOYOTA的右前轮上擦出一连串的火星。
那一瞬间,夏宇好像听见谢天嘀咕了一句脏话。
接着,就见他猛地踩下刹车,同时将方向盘向右打了两个满打,再一回手将方向往左拉到底,TOYOTA便险险地擦着“甲壳虫”的嘴唇又钻进了路边的一条小巷。
其实严格说起来,谢天总是选择小巷作为逃跑的路径并不能算明智,毕竟从车型上来说四轮的跑车在狭窄的巷子里绝对不会比机车有更大的优势。
然而最终的结果却依然是TOYOTA甩掉了尾随的八辆机车——这不能说完全跟运气没有一点关系吧,但是夏宇明白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谢天纯熟的车技和对他们之前的“逃跑路线”绝对的熟悉。
难道说这就是所谓的“真人不露相”?
TOYOTA恢复了50码以内的速度滑进自家门前的车道时,夏宇咬着烟**想着,眼睛从车前方的后视镜里直盯着谢天没什么特点的脸和单眼皮、眼角微微有些下垂的双眼。
不过他什么都没问,只是自顾自地看着、胡乱揣度,因为他知道即使问了谢天也不一定会说。
既然生意已经谈成,谢天借住在夏宇家的日子也就该结束了,不过由于夏宇的父亲与他一见如故,所以他并没有在当天就离开。
那两个老男人,似乎是带着猫咪看电视,聊到很晚。当然夏宇完全没有兴趣去听他们究竟在一起聊些什么,而且由于酒喝多了头疼,吃过晚饭就早早睡下了。
隔天上午夏宇起床的时候,谢天正帮着夏父捣鼓家里一辆破旧的变速脚踏车。对机车了如指掌的谢天在这种纯粹由人力驱动的“古老机械”面前似乎是不太吃得开——夏宇看到他的时候他正带着一下巴的机油与夏父争论变速齿轮轮轴的轴心方向。
争论的结果夏宇不得而之,不过最终那辆破车却还是照原样被扔在了角落里——之前它或许憧憬过有一天会有重见天日的机会,只可惜遇错了修它的人。
接下来的三个月,是夏宇来到车行以来最忙的三个月,当然不只是他,全车行所有人都前所未有地忙碌。
新签下的车队即将参加一场城际公路机车赛,车行必须从训练期就开始负责所有参赛车辆的检修、调试和养护工作。
算上工读生,整个车行一共有九个人,由谢天领头,每周分三班轮流随车队训练。进入比赛日程之后,车行就干脆暂停营业,所有人都跟到赛场上随时待命,休赛时间内还要继续参赛车辆的检修和养护,从表盘到车轮的充气量,任何一处都不能有丝毫马虎。
每个人的神经都处在一种绷裂的边缘,无论何时何地,耳边回响的总是引擎和排气管的声音,偶尔还掺杂着刹车皮摩擦车轮钢圈或是车胎摩擦地面的音响。
平时多话的和不多话的人都几乎不说话了,人口一支地叼着因为赛场禁例而没有点燃的香烟,反复咀嚼着早已不知被唾液和牙齿折磨过多少遍的过滤嘴和烟身的残渣,也不管海绵或是烟草有没有留在牙缝里,微辣苦涩的味道会不会影响到自己品尝食物的滋味。
夏宇记得,让脑袋里那根紧绷的神经蓦然放松的是他们的车队站在三等奖的领奖台上举起团体奖杯的动作,他在那一瞬间无法抑制地跟着人群高喊出声,随之而来长长的叹息似乎比之前任何一次自己驾车飞驰都要来得爽快。
“老大,收工完了请客吧。”久违的玩笑声在身后响起,接着一帮人跟着起哄——看样子大家也都恢复了。
一时心血来潮,之前总是跟着笑却从不答话的夏宇居然也跟着耍起宝来,沉下嗓音学着谢天的口气回了一句“先做事再说吧,小心你的薪水”,却不料一回头才发现谢天原来就站在自己身边不到两步远的地方。
有些尴尬,不过夏宇知道对付尴尬有一种最简单的方法——傻笑。
这招果然奏效,谢天什么都没说,只是笑着看向他,伸出右手握起一个空心拳,在他左边的脸颊上轻轻弹了两下,接着转而去找车队的经理结帐。
不过那天谢天还是大大地出了一次血,不光发给全车行每人一个红包,而且还请客吃饭外加晚场KTV。
一群许久没有HAPPY的家伙,嘻嘻哈哈地玩到快两点才从KTV出来,鬼叫着四散了回家,在夜半无人的公路上吼得老远都能听见。
夏宇那天没有骑车,因为化油器出了点问题还没来得及修。正好谢天突然很想念他们家那只老猫,所以就打算送他一程。不过在那之前,他们得一起先把工读生送回家——毕竟是他们把人家孩子**来玩到这么晚,总得安安全全地给人家送回去。
工读生的家住在城北环城公路以南大约三公里左右的地方,那一带有几处老式的住宅区,零零散散地分布在修葺得方方正正的菜田之间。因为刚入秋,偶尔还能听见菜田里传来的几声蛙鸣,和着夜间沁凉的秋风,还真有那么几分惬意。
不知道是惬意过了头,还是因为太晚了没睡头脑不清楚,一向对路线很熟悉的谢天在工读生下车之后居然走错了路,上了环城公路就笔直地向北而不是向南驶了过去。
“喂喂,你搞什么?鬼打墙啊?”车一拐弯就发现不对劲的夏宇拿下嘴里叼的烟,侧过头看向谢天。
“啊,对哦,是回你家,我差点忘了。”谢天像是顿了一下才发现自己走错了路,从窗口往外看了看,打算在下一个路口调头。
“看你好像很困的样子,平时晚上几点睡?”夏宇一边笑着一边把香烟重新送回嘴里,却没有吸,而是一点一点地咬着过滤嘴,模样有点像麦当劳里喜欢咬饮管的小孩,而且看起来似乎特别开心。
“没什么事的话一般是九点。”谢天斜眼看他,似乎早预料到他会暴笑出声,却也忍不住跟着笑了出来。
“睡前是不是还要听听童话故事啊,大叔?”夏宇嘿嘿地笑着,把快被自己咬烂的过滤嘴揪下来丢进座位前面附带的烟灰缸,就着露出些许烟丝的烟身吸了一口。
“是啊是啊,我最喜欢听小红帽恰恰的故事。”又看了他一眼,谢天在岔道处的红灯前停了下来,远远地看见岔道的那边似乎聚集了很多人,唇角微微向上划出一个耐人寻味的弧度,刚打算换档掉头,却发现车子起动不了了。
“搞什么,没油了吗?”夏宇怔了一下,探头看了看仪表盘,脸上的笑容不知为什么突然之间没了踪影,眉心还微微地皱了起来。
“不会,我早上刚加的油。”谢天说着,解开安全带下了车,打开车前盖看了一阵,隔着车窗冲夏宇喊了一声“是火花塞。”
“能修吗?”夏宇也从车上下来凑过去,双手插进**后面的口袋里,眼角的余光瞄见不远处有个人影像是朝他们这里张望了一阵,接着一溜烟跑开了。
他正觉得不对劲,刚要说什么就听见一阵引擎的轰响远远地朝这里靠了过来,再一转眼间就见一群机车已经驶到眼前,团团把他们和车围在中间。
这帮人里有一半就是三个月前在城南干道上飞车追赶他们的人,夏宇看他们的车就知道了——爱车的人,通常对骑车的人都没什么太多注意,但是只要见过一次的车就绝对不会忘记——他敢说刚刚那个朝这里张望的人也一定只是认出了谢天的车,而对他们两人并没有太大印象。
“是他们吗?”靠在TOYOTA的车头前穿着一身黑色赛车服的车手问身边不远处的一个,后者看起来年龄小很多,夏宇觉得他可能只有十五六岁。
“没错,就是这辆车,我不会认错的。”被问的那个十分肯定地回答。
果然。
夏宇用鼻子出了一口气,心里开始盘算自己一个人带着那个从刚才到现在一直没有出声的老男人,对付面前这么多对手的胜算有多少。
“胜算是零。”突然听见谢天故意压低了的声音,夏宇猛一回神,才发现那家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凑在自己耳边,接着又抬起头,脸上升起那种超职业的笑容,冲着为首的那个极其自然地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那个,朋友,可以问是什么事吗?”
『那天谢天开口说话之前,我是预料到他可能会想要跟他们交涉的——赔点钱什么的,只图个人平安就好。但是我做梦也没有想过,他居然会答应把那辆九成新的TOYOTA跑车“借”给那几个家伙玩几天,自己则打算跟我一起从城北走路回城南。
所以我一直都说,谢天这个家伙,说不定真的是一头怪物,因为不管你自以为自己有多了解他,你都不可能猜出他下一步究竟要做什么;而他,你或许并不认为他会有多了解你,但是很多时候,他却总能预先知道你下一步的行动。』
夏宇跟着谢天从环城公路上下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三点半了。这个时间连夜班的出租司机都多半找地方休息去了,可供六车并行的马路上只有路灯还有精神一直睁着眼睛。
“你有病。”斟酌了半天,夏宇还是决定开口,两条腿木然地交替着向前移动,右手在上衣口袋里掏了半天,掏出最后一支香烟。
谢天似乎有些错愕,侧过脸来不太确定地看了他一眼,接着却突然咧开嘴笑了开来,一脸讨好地看着夏宇手里的烟问:“还有吗?给我一支,我的没了。”
夏宇觉得有些无力,翻翻白眼把烟递给他,空空的双手在空空的上衣口袋外面又摸了摸,最后不得不死心地把手插进裤袋里。
“哎,你真的打算一路走回去啊?”看着谢天把烟点着,夏宇问道,眼睛有一下没一下地眨着,脑子微微有些犯晕。
谢天不置可否地四下看了看,吸了一口烟之后耸了耸肩,递给夏宇:“不过现在好像没什么车可以搭。”
夏宇当然知道,所以没再搭话,有些负气地接过烟狠狠地吸了一口,之后像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顿了一下,犹豫着要不要递回去。
谢天当然没有意识到夏宇的犹豫,或者是意识到了,但没有理会,理所当然地又把烟从夏宇手里接了回来,送进自己嘴里。
夏宇似乎被他的动作弄得有些发怔——又或者是因为实在太困了所以发怔——回过神来之后轻轻甩了甩头,微微迟疑了一下,才再度接过谢天递过来的香烟。
接下来有很长一段路,两人都像在节省体力似的没有多说一句话,约莫十分钟之后谢天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寻找话题打破沉默,以免两人就这么走着走着就睡着了。
大约又走了半个多钟头的路,他们在一个巷口发现了一台自动贩卖机,快几步走了过去买了两包烟,当即就拆了包装每人点了一支,就地坐在了不远处一扇大铁门外的台阶上。
“我可是一辈子都没走过这么多路。”吐出一口烟雾,谢天嘿嘿笑着往后仰了仰,又在身体靠上铁门之前直了起来,以免弄出声响惊动门里的人。
“那还不是你自找的。”夏宇没好气地咕哝着,连着吸了好几口——有些时候,香烟这种东西对他来说真的很有提神的功效。
“我也是无奈啊,刚才那种情况,最好的办法就是丢下车走人。”谢天心平气和地接下他的话茬,像是在申辩,语气里却听不太出申辩的意味。
夏宇哼了一声,却没再答话,把吸完的烟头丢在地上用脚踩熄,又重新点上一支。不过这次他的动作慢下了很多,精神也较之刚才稍稍好了一些。
这会儿四周依旧漆黑一片,不过对面路灯的灯光漏了几缕过来,使得台阶附近勉强有些光亮。夏宇叼着烟四下看了看,发现自己右手边搁着一个半人高的汽油桶,随手推了推想看看这桶油大概有多少分量,不想那桶是半空的,被他一推就挪了些地方,露出压在桶底的一柄银白色的钥匙。
脑子里像是在刹那间闪过一道白光,夏宇猛地回头看向身后的铁门——黑漆的颜色,上面半截有些用清漆补过的痕迹——他足足有一分钟都反应不出下一步的动作或是表情。
谢天看出他有些不对劲,手肘轻轻撞了他一下,算是询问。
夏宇摇头,垂下眼帘调整了一下不知道究竟是因为什么而变得迟钝的神经,半晌,动作微微显得有些莽撞地伸手捡起地上的钥匙,起身走向铁门。
“喂,你干什么?”谢天也跟着站了起来,走到他身边的时候正好看见他把钥匙插进锁眼。
“咔嗒”一声,锁开了,出乎两个人的意料。
谢天刚打算发表自己的疑问,就见夏宇猛一用力把铁门拉开,微弱的光线随之泄了进去,隐约照见屋里右边靠墙放着的一张大床和床的对面一堆被白布盖着的、看不出是什么的东西。
夏宇走了进去,进门的同时伸手打开了屋顶上吊着的工具灯——这个动作让谢天觉得他对于这个地方,似乎相当地熟悉。
“你朋友的房子?”下意识地提问,问出口之后却有些后悔,因为夏宇看起来……对这屋子似乎存有什么芥蒂。
“是车库。”夏宇舒了口气,淡淡地纠正,不知为什么,进来之后心情倒似乎平静了许多,脑子也变得清醒。
车库里的空气还不错,并没有太多呛鼻的灰尘,床上和停在床对面的两辆机车上都盖了防尘罩,夏宇猜想这大概是单辉生前雇佣的那位阿姨最后来这里收拾的结果。
“你朋友不回来?”听出他的声音似乎有所恢复,谢天试探着又问了一句。
夏宇点头,抿着嘴站在床边怔了一会儿,最后长舒了一口气,走到门口拉上铁门:“今天就歇这儿吧,实在走不动了。”
『其实到现在我都不太确定,当时决定在车库过夜究竟是出于一种怎样的心态,不过那天倒也真是太累了,一步都不愿意再多走。
让我觉得庆幸的是车库后面的小浴室依然能用,只是水管因为太久没用而有些上锈,不过放干净了锈水之后有热水可以冲个澡实在是舒服了很多——不管是对身体还是心情都是。』
夏宇从浴室出来的时候,谢天正在研究那两辆停在床对面的机车,不过他并没有把防尘罩整个拿下来,只是蹲在墙边掀起一角很仔细地看着。
“你朋友这车很久没骑了吧,油路都快堵死了。”看见夏宇出来,谢天站起身,一边抹着手指上乌黑的机油一边朝浴室走去。
夏宇含糊地应了一声,提醒他先放干净洗手池那边水管里的锈水——那根管子跟热水器的管子不是一条,而且水管老得多,所以一定锈得更严重。
“还好嘛,可能老式的水管质量比较好。”谢天一边应着,一边打开水管,却发现水流很清,并没有什么锈水流出来。
夏宇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把床上的防尘罩揭掉,一侧身在床头的位置坐了下来,却没有躺下。
谢天就没有这么客气了,从浴室一出来就霸占了另一侧的大半个床位,看见夏宇接近笔直地坐在床头,显得有些不解:“不是累了吗,怎么还坐着不睡。”
“就睡。”夏宇说着,又叼上一支烟,打算再递一支给谢天,谢天却没要。
“上了床就不要抽烟了,万一睡着就麻烦了。”谢天仰面躺着,盯着之前被他路过撞得有些晃动的工具灯,眼睛一眨一眨。
“别又来你的老生常谈吧,大叔,我抽完了这支就不抽了。”夏宇像是真的累了,调侃都少了平时的劲头。
“我说的都是至理名言,你听我的,保你百岁平安。”谢天说着,翻了一个身,双手托着下巴,翘起两条腿。
“听起来像卖狗皮膏药的——哎,你那样看起来有点恶心哎。”夏宇吐出一口烟雾,软绵绵地笑了出来。
“能赚钱的话我卖卖也无妨。”谢天也笑笑,侧过身用一只手支着脑袋,腿也放平了下来,有一下没一下地颠着。
“那卖身你卖不卖?”掐掉烟,夏宇舒展了一下身体平躺下来,头枕着搁在谢天的脑袋前面大约二十公分地方的枕头上,两人在床上形成一个“7”的形状。
“考虑一下,看看什么价。”谢天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微微朝后仰了仰,看了夏宇一眼之后又把眼神调向晃动幅度明显减小的工具灯。
“那卖命呢?”夏宇抬了抬唇角,眼睛眨啊眨地眼看就要闭起来。
“不卖,多少钱都不卖。”谢天很肯定地回答,接着不再说话,良久,待夏宇的呼吸逐渐平稳之后才轻轻翻身坐起来,侧头看了夏宇的睡容半天,左手缓缓举起,路过他脸颊的时候顿了顿,接着径直伸向他搁在枕头边的香烟,抽出一支送进自己嘴里,轻叹一口气。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