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根本上讲，我不太喜欢我所居住的这个北方的城市，她多风少雨，干燥且很少绿化，灰蒙蒙的天空压抑得让心灵也无法晴朗。但我最终决定留下来并准备一生一世生活在这里是因为一个人。
对一个城市产生感情首先是因为对这个城市的人产生感情。五年前，应朋友之邀一起帮他筹办一个夏令营。营员大多是中学生，我除外，因为我发表过一些作品，就被朋友请来当嘉宾，或者做主持人助兴。当时我正在这个城市上大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年龄，自觉营员们全是小弟弟妹妹。
开营式由我点名。为了活跃气氛，我免不了与每一个营员开些玩笑。因为是即兴发挥，多半用营员的名字或牵强附会地释义，或干脆谐音取而代之。营员的名字都是自己签上的，当我读到一个“林”字时愣住了，林？是姓还是名字，或者又是姓又是名字？我随口将心中的疑问说了出来，营员们一阵哄笑。一个小女孩站了起来，极为害羞的样子，低着头，声音很低，一连说了两遍我才听清：“我姓木，叫木木，不是林！”
原来如此。怪怪的名字再加上一个害羞的女孩，我一下就记住了她。
木木是所有营员中最不合群的，她文静而孤独，忧郁而伤感，有着与她高二年级17岁年纪不相称的言行举止。但她很是钦佩我，有几次借机对我说：“崔哥哥，你很了不起，才比我大四岁就发表了这么多作品，我一定向你学习。”我关心的不是这些，是她一直闷闷不乐的原因。问她时，她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小小年纪就有的聪明与狡黠，我暗自感叹：厉害而又多愁善感的女孩！
但我还是发现她的借口多了起来，每次找我时总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丝毫不让怀疑。当然，问的更多的是写作上的一些事情，我便尽我所知回答她，并时不时点击她的内心深处：“你该笑一笑！现在你正是该微笑该唱歌的时候，为什么眉头紧锁？是不是少年不识愁滋味？”木木展颜一笑：“我不是一直在笑吗！笑也是需要动力和原因的，不可能对每一个人都微笑！”她总有自己的见解，固执得让人无懈可击。
夏令营结束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忙着与别人道别，互说珍重与祝福。我在忙着帮朋友收拾些东西时，木木不知何时已站在了我的身后。在我在她的笔记本上写下通迅地址时，她忽然问：“你喜欢石家庄市吗？刚来时我不喜欢这个城市，她多风、干燥，很少绿化，灰蒙蒙的天空压抑得让人心灵也无法晴朗。但我现在改变了主意，因为一个人让我喜欢上了这个城市。”
我停了下来仔细地打量眼前这个瘦瘦的木木。木木，她根深蒂固的忧郁从何而来？为什么会有如此不可名状的感觉？我努力笑了一笑，没有说话，木木接着说：“因为我在这里认识了你，我就认为石家庄市会给我带来好运。我们打一个赌好不好？明年如果我考上了你的大学，那么你就留在石家庄市，毕业后不再回你的南方的家乡。”
我惊讶，已记不清何时对木木说过类似的关于毕业后的事情。木木猜出了我的疑惑：“你说过的话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不会丢失我们在一起的每一个细节。”
木木走了，留给我心中莫名的震颤和难言的情怀。我真不知道一个小女孩会有如此细腻的心思和缜密的逻辑。一个赌，赌什么？用青春赌明天，用爱情赌未来。我不敢接受这不敢言明的承诺。
不久，木木的信翩然而至。打开信，就打开了一段不愿意相信又必须面对的事实：木木自幼父母双亡，自小与奶奶生活在一起，饱尝了寄人篱下的艰难处境和世态炎凉的种种伤心。但她不向命运屈服，更是向自己挑战。木木说，她知道我不会为一个小女孩的打赌而改变什么，但她还有时间，她一定不给自己退路，一次就考到石家庄市，这样在我毕业之前她还有一年的时间。一年的时间，足够了，足够她抓住这唯一的机会了。
木木没有说明什么是她唯一的机会，只有用黑色墨水将“唯一”两字描了又描，描得两个字黑得触目惊心。我无计可施也无话可说，木木是一个坚强的女孩，但我知道越坚强的人越有内心最柔软的地方。我不敢承诺一切，也不愿意在她伤痕累累的身心上再留下一道伤痕，唯有沉默，在沉默中让时间来解决一切。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们很难有安静和追寻内心的平静，城市的繁华与浮躁共存，而林立的高楼又让城市里的人们内心软弱而惧怕承诺。石家庄是一个四季分明的城市，只不过在我看来她的春天过于短暂而秋天又过于漫长，木木的坚强是伪装还是发自内心的呐喊？她真的会习惯一个没有多少历史生活知足而平静的北方城市石家庄？
木木的信总是很准时。木木说她不在乎我是否给她回信，她只是想让我知道她的一切，让我记住她的存在。木木还说，感谢我的沉默，因为沉默远比拒绝更让人感到仍有希望。木木是那么地冰雪聪明，又是如此地善解人意，我真担心她的固执和永不放弃会害了她自己。
一年后，木木，这个当年瘦小的小女孩长大了不少，再出现在我面前时是在她的宿舍里。木木先开口：“我又回来了，再也不回去了。”还是以前的木木，不反悔不回头的木木。在散步时，木木眼睛望向前方的远处，平静地说：“奶奶走了。我没有了家。我想在石家庄建立一个家。这是我唯一一个真正喜欢的城市。石家庄的春天短暂而让充分感觉到美是如何地来之不易并且应该及时去珍惜，而石家庄的秋天如此漫长是因为在生命成熟的过程是漫长而且痛苦的。我喜欢这样分明！”她的叙述不带忧伤与感情，似乎一切风平浪静没有丝毫的波澜起伏。我才明白原来木木是如此理解她所钟爱的石家庄市的。
走时，我对木木说：“我会常来看你的，记住，要照顾好自己！”
看得出，木木的心安静了下来。她开始精心料理日子，并努力熟悉这个城市的一草一木，一栋楼和一条街道。常常，是木木拉着我去，在周六和周日，一步一步丈量着石家庄市里的每一寸土地。
毕业前夕，木木拉我去市里的一家颇有品味的饭店，她倾尽所有为我们点了一桌丰盛的食物。我责怪木木不该浪费，木木关心的不是这些，是我的去向：“我不敢奢望你能给我关于爱情的一生一世的承诺，我只求你答应我一件事情，那就是你留在这个城市，给我最后的希望，好吗？”
木木肯求的眼神让我心疼。但我已和好友约好要回南方的家乡或者比家乡更南的大城市闯荡一番，搏击长空。我如何能答应木木？木木早已猜到了我的心思，她只是说：“告诉你一个秘密，本来前年参加夏令营时我是准备去死的。我想让自己最后感受一下生活，但幸运的是我遇上了你。你让我感到如果一个人可以在内心编织出精彩的文章，为什么就不可以用双手创造出灿烂的生活呢？我决定给自己一次机会。一个人能原谅自己并战胜自己是需要付出很大的勇气，而给别人一个机会相对就容易多了，你肯吗？”
为一个诺言跋涉千里，为一个承诺孤注一掷，这就是木木和她所做的一切。我留了下来，心甘情愿，没有委屈没有遗憾。只要心存高远，远方和近处又有什么区别呢！这是木木教会我的哲理。
我留了下来，一连奋斗了三年。从开始的奔波忙碌、无所适从到现在的镇静自若、拥有自己的事业，其间的艰辛自不待言，是每一个人必经的从成长到成熟的过程。我想木木也是，从一个忧伤的小女孩成长为一位白领小姐，一切，都是生活的赐予和努力的结果。
木木在一家大公司上了班，她的才华得到了认可并很快升为部门负责人。青春与活力洋溢在她的脸上，那是生活的磨难所赋予她的自信和骄傲。
我该怎样向木木说明这一切呢？我就要和米心结婚了。米心才是我一生至爱的人，才是我用整个身心去呵护去疼爱的妻子。木木，面对这一切你会以为我虚伪地骗你如此之久吗？
我叫上木木，还有米心，三个人一起坐在我刚刚装修一新的新房里。我该怎样向木木说明这一切呢？我听见自己说：“木木，五年前，我不敢说是爱情，不敢承诺，是因为你还不懂得爱情；而现在，我仍然不敢说是爱情，不敢给你一生的承诺，是因为我不能接受这一段不对等的爱情。木木，不敢说是爱情，不是没有勇气和决心承诺你一生，而是我没有一颗无私地爱你的心。我对你的爱掺杂了太多的迁就与容忍，我怕我因此会居高临下地对你。木木，你能明白并相信这一切吗？就象我们所在的石家庄市，我们都来自别处，生活在这里。从拒绝到接受这个城市所有的一切，包括气候、风土、人情以及所有的人和事，其间我们所经历所痛苦所快乐过的都是一点一滴从来都不会忘记的往事，木木，假如你对我对石家庄充满感情，你应该明白其实我们不是不想去爱，而是有时候我们无法承诺自己。”
木木先是笑，笑着笑着就哭了：“我从来就没有奢求过你会爱我，我只想让你肯迁就我为我做些事，让我感觉到我还是一个有人宠有人爱有人关怀的小女孩。我也不敢说这一切是爱情，但我想说你是我的亲人，唯一的亲人。”
木木的泪水让我的心收缩着疼痛，但一切还好，木木长大了，不再是少不更事有着浓得化不开的心事的小女孩了，只是木木，在这样的偌大的一个城市只有亲人该如何能生活得幸福呢？她该找一个可以疼她哄她并拥她入怀的人共同携手来经营岁月中每一个平凡的日出日落。
很多时候，我问起木木这个问题，木木或者不答，或者摇头。木木，我想你的心中一定还有往事的阴影挥之不去。终于有一次木木这样回答我：“你知道我的名字的含义吗！我是一棵孤独的树木，需要另一棵同样孤独的树木来与我站在一起形成树林。只是，我到哪里去找到他呢？既使他拥有与我同样的孤独，他又怎能了解我的成长的过程和其中点点滴滴的痛苦呢？”
木木，你的话让我再一次感到疼痛难忍。我不敢说是爱情，你又为何让自己也陷入这难解的难题之中呢？我想告诉木木的是，我会一直是你的亲人，如果你需要，我会用另外的爱关怀你一生。而且我还想告诉你，在石家庄这个年轻的城市，和我们一样来自异地他乡的人比比皆是，我想你一定能够因为孤独而爱，也一定能因为孤独之爱而寻找到另外的可以珍藏一生的另一棵树木。我想在石家庄市有这样的爱情在等待奇迹的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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