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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然是到了入夜时分,战船一艘艘行在辽阔的淮水之上,静无声息,如一队队暗影的巨大幽灵。高挑在桅杆上的巨帆,是展开死亡翅膀的双翼,覆压在暗淡的夜空之。
低矮的船舱之,一灯如豆,噌噌跳动有如幽幽的鬼火。黯淡的灯光下照映之下,我已是脸色苍白,呼吸急促,汗落如雨。
痛,痛入骨髓的痛,痛彻心肺的痛,痛断肝肠的痛。水银之毒,已经入肾,入腑,入骨。
咬破唇,咬碎牙,却无奈这痛苦分毫。
我此时,已然知道大限将至,心莫名悲苦,于是令人把我搬到船头,安排桌案酒食。军令一下,诸军自然应承。
虽然只是几步的路,但却是痛得我满脸是汗,滴滴点点洒落如雨,湿透了重重衣袍。呼吸之声,有如牛吼一样。军官李宛走上前,轻声道:“大人,你现在情形不好,还是回舱休息吧。”
我缓缓坐在船头,全力支撑,尽量平静声音,不显痛楚之色:“都下去!”
李宛还在再劝,我目光如电,直射在他的脸上,虽然毒已深,但我虎威还在,那李宛登时一愣,带着人诚惶诚恐的转身退下去了。
此时静夜无声,长空上碧天如洗,银河明净,牛女暗渡;淮水上黑沉沉乌压压,除了几点渔火,再无旁物可见。我平定半日的呼吸,想要站起,却无论如何双腿不声使唤,那是水银之毒已入骨髓了。
今夜,就是我的死期!
想不到吧?哈哈哈!
“卢俊义!名动天下,枪棒无双,河北三绝,自命忠义的河北玉麒麟!想不到,你也有今日!嘿嘿,嘿嘿嘿嘿!好笑,当真好笑!”我缓缓的一字一字的说着,低声冷笑起来,直笑的全身抽搐。
是啊,我这也是活了一辈,这又是什么样的一辈呢?
我算个什么人?
我本是北京大名府响当当的大户员外,出于范阳卢氏,自先祖因契丹之乱,从范阳搬至大名,累世清白,家无犯法之男,户无再嫁之女,老老实实,没做过任何犯法的勾当。虽然有一身本事,却没有为过非,作过恶,鱼肉过乡里,河北之地,谁不知我卢俊义轻财重义,乐善好施,是少见的好人,可是好人又何何?到如今,却是一杯毒酒要了我的性命。
该怪谁?
我举起第一杯酒,仰头向着北方,轻声道:“宋大哥!宋公明!呼保义及时雨,你现在,可还好么?你用尽心机,赚我上山,拼尽心力,搏取功名,事到最后,只怕还是一个兔死狗烹的下场吧!”
我上水泊梁山,是因为我被狗头军师吴用所骗,一首反诗,搞得我家破人亡,从此我成为水泊梁山上的二头领。但是,他们所以赚我上山,并不是因为我的本事高绝、能为出众,可以领导梁山做一番事业,而是因为死去的一把手晁盖,给宋江出了一处难题!
为什么这么说?世人好多都以为宋江只是一个无能之辈,其实,他当是我这一生唯一的和最大的克星。他在存在,令我这个世间第一的英雄只能低首雌伏,不敢做任何的事情。他的本事不大,论才,没有过功名,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吏员;论武艺,他也有武艺么?或许是有的,毕竟还教过孔明孔亮两个徒弟。但若交手,我用不到半招就能至他死命。可是,就是这么一个人,却把梁山其余一百零七员将领牢牢的把握在手,个个服贴的有如婴儿。这说明了什么?
世间,人杰到处都有,驭人之杰却并不多见。黑矮宋江就是一个驭人之杰。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即便是晁宋并列的时代,宋江名为老二,实际上就是当家老大,晁盖一死,顺理成章宋江应该正式扶正。但是晁盖早看出宋江的心,因此才会力排众议去打曾头市!籍此挽回日渐凋零的威望!但是不幸的很,晁天王出师不利,首战告负,而且送上了自己的生命。晁天王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回光返照之际,布下一个遏制宋江阴谋的八卦阵:“贤弟休怪(按:指宋江),哪个捉住射死我的,便立他为梁山之主!”好一个“贤弟休怪”!便这一句话,晁天王便可放心撒手西去!
——能够捉史恭的,梁山上也不过林冲、秦明、花荣、呼延灼等区区数人,宋江要想亲手活捉史恭,无异于痴人说梦。晁天王虽然死了,但是作为梁山精神领袖人物,他的话还是相当具有分量的!宋江哪怕心底里嫉妒得发狂,出于表面章,晁天王的命令还是要遵照不误。所以,晁盖一死,宋江立马把“聚义厅”改成“忠义堂”,但是堂的正厅,他是不敢擅居的,里面供奉的正是神坛上的领袖——晁盖的灵位。曾头市是块硬骨头,连晁盖都折戟沉沙了,区区宋江能成功么?万一又了史恭神箭,这老大的位置恐怕就归同样狡猾的军师吴用了!宋老大什么事都做,但没好处的事他是不做的。派梁山旧将征讨,万一林冲、秦明之流建功了,同样作为元老,恐怕多数兄弟都会遵守晁盖遗言。所以必须要找个局外人来打这场遭遇战,国人有个民族劣根性叫“欺生”,而局外人正是欺生的最佳人选!这个局外人,就是安居在家的我,卢俊义。
史恭是我的师弟,他的本领,一大半是我教的。天下能以真实本领擒他的人,用一把手就能数过来。而我,当然是其之一,而我这个人,能让梁山众头领服从么?或许能,或许不能,所以,宋江既然用我,就要让我在梁山群雄面前抬不起头来。

怎么办?一,要打得我抬不起头来,二要“救”得我抬不起头来。
那时,我只是一个土财主,虽有家财万贯,虽然一身本事,却向来信奉安身乐命,做个平常的人。结果了吴用的圈套。我在梁山下一场大战,虽然连败十几位头领,却是个旱鸭,不幸落入水,从此被软禁长达三月之久!
卢俊义如何,轻易就被梁山好汉擒了!这就是宋江所要的效果。不过,这还这够。宋江吴用用计,从来都不会这样简单,他们会有连环之计。于是,吴用把那首反诗的真实含义,告诉了我的家人主管李固。于是,当我再次回到北京的时候,家产与妻已经被无良管家李固图谋。自己也因谋反落入狱,成为囚徒。
不过若只是救一个囚徒,对于宋江来说,那是轻而易举,他有无数办法可想,可是,他采取了最激烈的一种方法,发兵来攻大名府。他的目的只是为了救我么?不,他其实还是为了自己在山寨的位置,他在和死去的晁天王叫劲:死去的晁天王最大的功劳就是黄泥岗劫梁书的生辰岗,而他宋江要立的最大功劳,是攻破梁书的北京城!两下一对比,难度如天壤之别!只要北京一破,梁山老大的位置就是宋江的,哪怕我能够生擒史恭!
宋江成功了。被梁山救出后,所有底牌全被弄翻,所有退路全被斩断的我,哪里还旁的路可走,只能归顺梁山。可是,一个被人救出的无能之辈,欠了山寨众将好大的人情,如何能因击败史恭成为山寨之主?谁能服我?于是,他顺顺当当的成为了梁山之主,而我作为他的牺牲品,成为他手的一个提线木偶,从此由一只羊变成一条狗,被宋江指挥着东挡西杀浑浑沌沌的过了这一生。直到今日,死于这淮水之上。
“宋江,宋公明!我比不上你,我比你差得太远了!你厉害,你太厉害了!我好怕你啊,好怕啊!卢俊义,河北玉麒麟!如此自大、麻痹、无知和懦弱的卢某人,也敢说什么‘武双全’,也敢说什么‘英雄盖世’?英雄盖世的是宋大哥你啊!天地间,谁能比得了你?谁能?!……哦,我忘记了,还有您,我的圣上,我的陛下!这第二杯酒当敬您才是。我本以为天下只是贼当道,却忘了,只有您才是天地间的主宰,是最神圣的存在,宋江和您相比,只不过是一条小混鳅罢了。”
不错,宋江的目的,只是为了当一个梁山的老大,为了自己当朝庭的官增加一点筹码。说到底,他的野心,也不过只是荣华富贵。可是当今天,道宗皇帝您呢?你站在天下最高的位置上,掌控着天下所有的权力和财富,可是您做了什么呢?你重用蔡京、王黼、童贯、梁师成、李彦、朱免贼,定司马光、彦博等臼余人为‘元祜奸党”,定章惇等人为“元符党人”。你穷奢极侈,滥增捐税,大肆搜刮民脂民膏,大兴木,修建华阳宫等宫殿园林。你设“花石纲”,搜刮江南民间的奇花异石,运送汴京,修筑“丰亨豫大”(即丰盛、亨通、安乐、阔气的意思)的园林,名为“艮岳”,将国家历年积蓄的财富挥霍一空。你尊信道教,大建宫观,自称教主道君皇帝。你一人统天下,政令一出,三省不得封驳,满朝不人敢发异语,你把权力全部集于一手,却造成了忠臣义士无处可奔。水泊梁山上,多少豪杰本该是大有做为,却被逼的家破人亡?
陛下,你岂不知,为渊驱鱼,是将自己的天下送给他人不成?
陛下,这样下去,天下又会如何?迟早国家会败亡在你的手上啊!
“这第三杯酒,这第三杯酒……”我沉吟了。
一个俊秀的身影闪现在眼前,那少年,巧笑盈盈,机智无双,俊美无俦。他是我的仆人,浪燕青。
我这一生,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他了。
当年我去梁山归来,他一身褴褛来见我,哭诉李固叛我的事,却被我一脚踢倒,不肯信他,结果落得被擒被斩。
前时征方腊归来,他又对我说:“今大事已毕,欲同主人纳还官诰,私去隐迹埋名,以终天年。”我还是没有信他,结果落得今日毒身亡。
还记得当时他别我之时,我问他道:“你辞我,待要那里去?”
他道:“也只在主公前后。”
我笑道:“那你还辞个什么?”
小乙如今你在哪里?
我知道,你是永远不会抛弃我的。在你心,不管我是员外还是罪犯,是强盗头还是朝庭命官,你总是把我当成你的主人,是你最亲密的长辈和朋友,是你一生唯一追随的目标。你对我的感情,超出了梁山任何一对朋友之间的友情,天上地下,四海列国,只要我卢俊义有难,你燕青闻知,必定会竭尽拼了性命前来救助。可惜,这些奸臣下毒的手段实在卑劣,我的燕青恐怕也难以想到人性之坏,竟可以坏到如斯地步!
小乙,我命将终,如今,你又在哪里?
不过也好,你也可因此,能逃脱性命了罢。
“小乙,且尽此杯!”
我猛一挺身,双腿骨头咯咯作响声,我已经站了起来。
淮水荡漾,温情如许。
“卢俊义!就这样了吧!”在从人的惊叫声,我已经扑入了那片冰凉之。
水没过了我的口鼻,掩住了我的呼吸。这种感觉好熟悉,就象是我在梁山泊前,被张顺等人淹在水一样。
“难道一朝落水,便再也无法逃脱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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