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孩子们,备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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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历时三个小时的探讨与争论之后,五个学生达成了共识——这回关于黄禾的任何事情,大家的对策是保密,提防,并且暗中研究。最终目的,则是说起来都显得很伟大的:全面打破水校长的阴谋,帮助黄禾返回家园。
当然,事情的进展并不是一帆风顺的,其中光说服塞卡雷斯大家就花了将近一个小时。那家伙坚持认为只有报警,将一切诉诸法律事情才能得到真正的解决——
“冲破魔法围墙!我早就想这么干了——去年校长让我刷了整整半个月的墙壁,那时我就在研究那上面的漏洞,哼,我就知道他总有一天会为此而后悔!”小矮子把从前对于师长们的尊敬一律丢开,在办公桌前亢奋得眼睛发绿,“然后,直接上报神树院!我伯父会亲自接手处理这件事情,这毫无疑问!那时……”
“那时你打算拿什么来证明自己的话?”影血靠在沙发上,一派平静地看着他。
“证明?”塞卡雷斯不屑一顾:“你在想什么,咱们有记忆笔!那还不够清楚吗?”
“对,可是……”玛阿塔犹豫再三,终于忍不住提醒他一句,“无论是不是校长交待的,黄禾现在承认自己是‘西亚斑’患者,你想想西亚斑的症状是什么,塞卡雷斯?”
“强烈真实感的幻觉。”银月摇摇头,代为回答,“校长这一手做得很致命,西亚斑的唯一体现就是这个,很难证实患病程度。而黄禾既然自行承认,那么在别人眼里他所有的思维意识都可能只是幻觉,这种情况,他是没法向神树院作证的。”
塞卡雷斯皱起了眉头:“这真可笑,要是这么说的话,检查来历啊,乌兹底市的精神疗养院,那里会有黄禾的记录吗?这明明……”说到这里,他闭上了嘴。玛阿塔无奈地看着他,“做个假记录并不困难,你说呢?”
“好吧,我们总还有那篇稿子吧?”现在,塞卡雷斯脸上换上了一个咬牙切齿的微笑,“这可是实实在在的,怎么样?”
斜对面,影血笑了笑:“对,但是谁能证明这不是我和银月杜撰的?”
“谁?”
“什么!?”
“影血……都这个时候,别闹了……”
这个问题有点吓人,搞得其余三个学生定在座位上大眼瞪小眼地看过来。
“他的意思是说,我们没办法证明这篇稿子的真实性。”银月歪歪脑袋,无奈地解释,“——是我把它提供给你们的,你们怎么肯定它就是真的?而我,我是从自己的宠物嘴里发现它……你看,这说不过去,总不能把‘毛球’叫过来当堂对簿吧?”
“该死,那是因为水芫消抹了所有的文字记录,而只有这篇是例外的!”塞卡雷斯气急败坏地瞪起眼睛。
“谁来证明?”影血冷笑一声。
“斯欧·古德!不是吗?我这就可以去找他谈!”
“塞卡雷斯……”玛阿塔叹了口气,“冷静一点,你怎么啦?如果古德教授可以直言不讳,又何必用这种方式来提醒我们关于记忆的事情?说不定教授还有自己的打算,咱们不能给他找麻烦,这件事得慢慢来。”
“慢慢来?别傻了!”塞卡雷斯烦躁地一挥手,“听我的,法律总会有办法!难道你们怀疑吗,当着哈纳克,怎么可能有阴谋被这样隐藏过去?反正我主张……”
“对不起,我不能同意。”银月摇摇头,语调温和却也十分严肃,“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给黄禾带来伤害。”
“但结果却是可以让他回家去!”
“你怎么保证呢?”
“……慢着慢着。”沙发边上,一直听得目瞪口呆的妮可这会儿朝学生会长眨了眨眼睛,“我说,你今天的这些分析也太失水准啦,枉我们还跟影血一通的吹牛推荐,这让我和玛阿塔怎么下得来台?”
有那么一秒钟,没人说话,然后塞卡雷斯错愕地瞪过去,仿佛在考虑是当场发火还是忍耐忍耐将形象保持下去再说。
“得了,承认吧。”妮可耸耸肩,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说到底你只是不服气自己的记忆被别人拿走了而已。没什么了不起的大少爷,我们都一样。”
一锤致命,塞卡雷斯气得鼓鼓的胸脯立刻瘪了下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强硬地说。但是沉默一会儿,长吸了口气,我们的学生会长缓缓靠回座椅里,妥协了。
“好吧,我同意,报警的事情先放一放,直到我们找到有力的证据再说。”他老大不乐意地闷着头,“然后呢,我们总不能等着证据自己跳出来,我认为……咳,大家有什么好主意?”
“我和影血会尽量留意校长的动静。”银月想了想,沉吟着说,“不过不太容易,平时都很少看到他。相对的,维达教授倒是可以天天见,他给我们上专业课和周三的论文指导,而且,每次都带着黄禾。”
“好极了。”塞卡雷斯恢复了点儿活力,他点点头,习惯性地发号施令,“注意找机会跟黄禾搭上话,让他知道咱们已经了解一切了,而且还是把他当朋友——不能让校长得逞,他是想把他封闭起来!至于维达,对,留意他的动向,需要的时候夸他两句,说不定就能套出些什么来,这个人非常好哄!”
银月微笑着点了点头,他旁边,影血懒洋洋的一个哈欠表示他其实相当缺乏兴趣。
“这样的话,我和玛阿塔可以找机会跟古德教授聊聊。”妮可兴奋地接过来,“真是好主意,说不定也能把他叫到咖啡馆里去呢……”
“要是你们也打算灌他喝酒,别忘记告诉我之后都发生了什么。”塞卡雷斯眯起眼睛,仿佛重新陷入了维达与门的梦魇。然后他着重看了妮可一眼,“说话千万要艺术点儿,别当着人,先探探口风,千万!你可记着,不管怎么说稿子的来历还只是猜测,古德教授依旧可能是校长的帮凶!”
“好,好,遵命,尽管我不喜欢你这个‘可能’……”妮可偷笑着扁了扁嘴——就在刚才,那家伙还吵着要冲过去找人家一锤定音呢,现在指挥起别人来倒是挺谨慎。
“我在想,要不要把真相告诉黄禾呢。”另一边,玛阿塔迟疑地说。她垂下眼睛,目光犹豫不定地望着自己的膝头。
“真相?你指什么?”塞卡雷斯转过脸来看着她。
“他受骗了,不应该相信校长。应该让他知道吗?”玛阿塔说着,吸了口气,“最重要的是,告诉他别放弃,他还是有可能回家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担心黄禾再次受到打击对吗?”银月轻声说。
玛阿塔点点头。事实上,对于治疗绝望,他们今天得出的结论无疑是副很好的兴奋剂,但有时候,这种药却可能因为作用过于强大而伤害到病人的其他组织。就像现在,她不敢确定黄禾是不是还受得了这样的刺激。
“我想……玛阿塔,要是我的话,”妮可抓抓头,一脸矛盾,“提醒他一下还是有必要的,毕竟谁都有知道真相的权利。不过,最后一句先留着你看怎么样?咱们也说不好他到底能不能,或者是什么时候才回得去……不如等确定了再告诉他,你说呢?”
“我想你们忘了一件事儿。”桌案后头,塞卡雷斯长长吐了口气出来,“黄禾对于自己气场的控制。同学们,他几乎没这个概念!思想里的波动如果过大,别人一下子就看出来了,别忘了他是天天在和谁打交道!”
“你的意思呢?”玛阿塔望着他。
“适时给他点儿鼓励,让他知道自己其实并不孤单,这听起来不错。其它的还是瞒着他点儿,让黄禾保持平静也等于让校长降低防范,对咱们搜集证据也有好处,记住咱们是要暗中行动!”塞卡雷斯严肃地说。
影血耸了耸肩,其余三个学生表示同意。
“我嘛……当然,我要去找资料,看看什么样的黑魔力量可以一口气抹除掉上千人的记忆。”小型会议到了尾声,塞卡雷斯理了理自己的满头卷毛,“然后我们每周六的下午集合在这里交换一次情报——我可以对外说是为了六月份的艺术节而临时编定了一个策划班子。其余时间大家手机联络,有什么问题?”
“周六?”妮可惊呼,“别呀,我们社团活动的时间!就不能改成周五?”
“你以为学生会办公室天天都能空闲成这样等着咱们来讨论秘密吗?”塞卡雷斯不客气地瞪来一眼,“而且,你们的‘极限运动’和校长近在咫尺的阴谋,哪个更重要,嗯?”
“好吧好吧,”妮可举手投降,“周六,就这样?”
五个学生稀里哗啦地离开位子。银月把记忆笔、稿件和复印件小心地收在提包的夹层里,塞卡雷斯在关掉电脑前,清除了机器里事关今日的所有记录。
看看挂钟,时间居然已经是晚上七点了,窗户外头暗得一塌糊涂。
“去喝一杯吧,顺便把晚饭解决了……”影血困倦地伸展开一个懒腰,之后他随手接过了银月沉甸甸的书包朝门口走去,“不能让一整天都是郁闷,走吗?”
已经过了晚餐时间,走廊里陆陆续续有一些上自习的学生们夹着卷轴和笔记本经过,两壁仿火把式的教堂壁灯这会儿亮得通红,不时发出燃烧时才有的惟妙惟肖的“噼啪”声。玛阿塔他们五个一路从尽头的学生会办公室走了出来,当中,妮可一脸痛苦地望着影血和银月——
“又,又是螃蟹酒吧?!非得是那儿?咱们就不能考虑换个地方吗……”
“看来你对那儿的老板挺有成见。”影血不为所动地笑笑。银月则温和地望过来一眼,“不像你想的那样,他人不坏,只是平时不太容易看出来。”
“库索斯在上!宽容我不反对,但也不能谋杀原则——你们……好吧,你们不是女孩子,你们不会明白的……”妮可绝望地摇摇头。
“哦?说说。”影血漫不经心地把书包搭在了肩上。
妮可愣了一下,仿佛没料到这个看起来酷酷的男孩儿竟然也会对这种有点八卦的问题感兴趣。然而马上的,那些淤积在她心中已久、关于曼尼·欧威尔的抱怨同时复活,它们一个一个排着队,像活火山那样爆发了——
“真的要说的话,得从我第一次知道有这么个人开始……”
听得出来这是个漫长的话题,他们旁边,比大家矮了一截儿的塞卡雷斯这时清了清嗓子。他向玛阿塔递来一个眼色,收到讯号之后,两个人同时放慢了脚步。
当大家转过中厅,五个人之间已经拉开了点儿距离,塞卡雷斯说话了。
“是抹除还是夺取?”
“什么?”玛阿塔吃了一惊。听起来这似乎是个毫无来由的提问,但是塞卡雷斯压着声音,一脸理所当然。
“得了,我想你应该看出来了。关于黄禾的记忆。”
沉默片刻,玛阿塔意识到现在必须正视这个问题了,于是她轻轻吸了口气:“我想,是夺取。我脑袋里常常冒出些不属于自己的记忆,这么看来,这只能是他的。”
“哦。”塞卡雷斯平静地点点头,“这么说,你干得还挺漂亮。”
“不,请别在这个时候挖苦我……”玛阿塔无力地说。
“没有,我是说真的。”塞卡雷斯认真地看过来一眼,“要是我分析得不错,黄禾那些记忆也确实不是幻觉的话,就说明你是在他濒临崩溃的时候帮了他一把,而且,最妙的是让教授们觉得这是黄禾受刺激过度,自己遗忘的症状。不是很好吗?至少咱们现在比他们多知道一些事情。”
反复把这番言语咀嚼几遍,玛阿塔惊异地瞪大眼睛,怀着谢意由衷感叹:“……塞卡雷斯,你这一辈子说得最真诚而且最好听的话也许就是这句了。”结果受到赞扬的家伙非常不领情地白了她一眼。
“不过我还是很奇怪,如果真是‘记忆夺取’,我不可能有时间跟他签订契约啊。”把脚步放得更慢一些,玛阿塔悄声迟疑,“而且我的魔法等级恐怕……”
“是啊,我早注意到了。没看出来?最开始校长对他施用‘强迫认知’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契约。”
“……对!”她吃惊地醒悟到。
“他的体质跟咱们不大一样。或者,是因为他生活的世界没有魔法,所以对于这方面的戒心和抵御能力统统为零吧。这样的话,不就等于对任何人和契约都是默认状态?我猜校长肯定也发现这个了。”塞卡雷斯说着,非常严肃地看了她一眼,“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是说,如果他的这段记忆不是被你拿走了,那么很可能校长也会这么干的!到时候,玛阿塔,要证明黄禾的身份可就更成问题了。”
巨大的震动之后,玛阿塔眨了一下眼睛,擦过三五成群的学生时她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些。
“就是说,现在关于校长阴谋的证据之一,在我的脑子里,塞卡雷斯?”
“说得对。”点头的同时,小个子的嘴角边上挂出了一个与平时完全不一样的,得意而又灿烂非常的笑容。
走出教学楼,学生会长提出不准备跟大家一起参加去酒吧的休闲活动,对此谁也没有表示意外。于是队伍到了中途,他在妮可和银月有点儿惊恐的目光中转身拐向了图书馆,玛阿塔无奈地叹口气:“可能他觉得跟揭穿校长这件事比起来,菲尔弗真的不算什么。”
等到他们其余四个人穿过教学区来到螃蟹酒吧门口的时候,“火山灰”已经铺满了整整一路,而妮可对于欧威尔的控诉似乎依然没有结束的迹象。
“——而且他还对古德教授那么无礼地说话!我以为他只有面对小姑娘的时候才管不住自己的舌头呢!”她声音沙哑地把食指掰下去——这恐怕是这根指头遭遇如此对待的第二十个轮回了。
终于,像一串水流被稀里哗啦地溅到天上,影血放声大笑起来。路边的好几个姑娘都被这画面惊得停住了脚步,玛阿塔和妮可更是愣在原地,她们没想到,原来这个男孩子冷冰冰板着脸时和这样轻松开怀时给人带来的感觉是如此的不同。

“嗨……得了,我说……”妮可尴尬地碰了碰他,脸不由得红了起来。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厉害。”半天,影血扶住银月的肩膀直起身子,忍着笑意语义未明地说了一句。
“什么,谁?”妮可摸不着头脑。老实说,身上能挑得出这么多让人发指的毛病,和可以一个不漏地把这些毛病记住并且指控出来,这两个人都挺对得起“厉害”两个字。当然,妮可这实在是久受荼毒而始终无处发泄的结果。
“不是这样,”终于收敛笑容时,影血向妮可侧了侧头,“曼尼让你看见的,只是他想让你看见的那部分。但事情未必就是这样。”
夜幕底下,那家伙银色的眼睛看起来既安静又有些与白天不大一样的深邃,两个姑娘望着他,一阵茫然。
影血没再说什么,转过身,他径自走到台阶上把那扇沉重的木头门推了开来。“想听听曼尼的故事吗?”他淡淡地说,擎着门,等待两位姑娘的进入。台阶底下,银月弯起眼睛神秘地笑笑。
看得出来,对于“听故事”这个建议,妮可的本能反应是逃跑。但是望着两个男孩儿犹豫了一阵,这姑娘咬咬牙,到底勇敢地拉起玛阿塔朝那个乌烟瘴气的门里走了进去。
——下一秒钟她就后悔了。眼睛还没适应屋里的灯光,欧威尔巨大而惊喜的叫声已经一箭刺穿了她的耳朵:“看看谁来了!真是美好的一个晚上,我的姑娘又来这里看我啦!!”
正在喝酒聊天的学生们先是一愣,后来明白过来,稀里哗啦地笑开,更有两三个同班和同社团的家伙朝他们这里举杯致意。
妮可一阵头晕地直想往外躲,玛阿塔只好把她拉住。躲开吧台,又转过几个桌子,影血轻车熟路地把他们带到上回聚会的那张台子边。大家落座的时候,妮可缩在墙角呻吟了一声——玛阿塔看到,曼尼·欧威尔正抄着一摞酒单亲自走了过来。
“嗨,影血,带着你的小朋友过来了?这位小美人儿,你好,啊——还有我的,我的妮可。”他把巨大的雪茄从嘴里拿下来藏到身后,一脸热诚地打着招呼。看着两个男孩儿习以为常的表情,玛阿塔尴尬地回应了一个微笑。
“来吧,看看喝点儿什么。”欧威尔说着把好几本破烂的酒单拍在桌子上。玛阿塔无法不注意到,半个星期没见,这男人依旧保持着那身万年不变的装束,而且依旧邋遢得不成样子。没法想象,她简直不明白影血怎么会跟这样一个粗鲁的人满有交情的样子,而且就连银月……不,没法想象。
为了避免搔扰,妮可贴在墙上,捧着酒单完全遮住自己的脸,但是翻了两页,她忽然一愣:“这是什么?”
那装订简易的大本子被放了下来,借着昏黄的蜡烛光线,玛阿塔看到其中一页的空白处有人用血红的墨水写上了这样的文字——
“当天雷勾动地火时,末日第二次降临了
蜡烛苗熄灭,醋被点燃,柠檬汁乘以三”
淡淡泛黄的纸页上,这两行大号的字迹显得格外狰狞刺眼,更让人弄不懂的是,它后面还标着一串看上去像是淌着血的奇形怪状的鬼画符。
“……诅咒?”两个姑娘对视一眼,第一反应都是这两个字。
“还是你又做了什么奇怪的预言?”影血接过来看看,不以为然地一笑。
“不不,都不是!”欧威尔大笑着解释,“想哪儿去了,这是我前几天刚调出来的新款饮料和它的配方!‘末日之炎’,怎么样,很酷的名字吧?用‘天雷’和‘地火’调成的,正好,有谁想尝尝吗?”
妮可乍舌:“什么?那两种酒……我说,你打算把它卖多少钱啊?”
“为了你,优惠也值得,我算算……九八折好了!”欧威尔豪迈地说。
“谢谢。”妮可横出去一眼。影血大笑着合拢了本子:“老习惯,‘霎那永恒’吧,低度那款,调薄荷。”
“啊,好主意,真照顾女士……但其实我更推荐……”曼尼说着,悄悄向妮可的方向蹭了蹭。
银月及时来解围了,他照着食品单点出了一大堆爆米花、腰果、巧克力球之类的零食,最后又要了三道主餐,欧威尔没办法,只好忙不迭地掏出笔来一一记下,最后,他还是磨蹭了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他们的桌子。
直到那家伙转过吧台,妮可一口气松下来,捂着额头摊在椅子上。
“我想他这回是认真了。”银月旁观者清地分析到。
“饶了我吧!!”妮可大声抗议,“如果认真的表示就是那‘九八折优惠’,我可一点儿也没觉得荣幸!”
她对面,影血笑笑,随手从盒子里抽出一支烟来含在唇上。“你这么讨厌他,可是没觉得曼尼跟谁有点儿像吗?”他略微含糊地说。
“……谁?”妮可表情郁闷,“世界上还有这么无聊的人吗?至少我不知道。”
“你知道。我说的是欧威尔船长。”
话音落下,玛阿塔和妮可同时一口呛住。妮可瞪着眼睛足有三四秒钟,然后吸吸气,她平定了一下情绪:“影血,听着,现在是我为偶像而战的时候了……要不收回你刚才的话,要不我们……”
“要不你仔细想想。”银月在一边笑得不行,“影血说的是头发、衣服这些地方。没看出来吗?一样的发型,一样的打扮,甚至是有时候的神情。欧威尔船长那尊雕像,他简直把它模仿绝了!”
两个姑娘吃惊地张大了嘴。
一经提醒,那尊所有人都再熟悉不过的广场雕塑立刻在眼前重现了轮廓,几番对比之后玛阿塔发现:好吧,无论效果怎样,那位邋遢得浑身掉渣的酒吧老板,看上去,还真有那么一点点传说中欧威尔船长的影子。但是对于这个,妮可坚决不肯承认。
“胡说,差远了!一点儿也不像。简直是亵渎!”她摇着头,一脸被冒犯的神气,“库索斯,那家伙竟然敢效仿我们的船长!”
“那也是他的偶像。”影血漫不经心地说。
妮可眼角边的纹路跳动了一下,显得颇有意见。玛阿塔倒是恍然点了点头:“所以说这间酒吧的名字叫做‘螃蟹’,原来是这样。”
“这名字有什么问题?”妮可纳闷地看看她。
“欧威尔船长驾驶的那条船——八爪号,《库索圣典》上说它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就是‘螃蟹’。”玛阿塔看看乌烟瘴气的四周,“说起来,酒吧取这样的名字,再加上老板的姓,奇怪我以前居然没有注意到。”
“那是因为实在让人没法联想。”妮可皱皱眉头,“我猜,别的不说,老曼尼肯定先爱死自己这个姓氏了!”
“说对了。”银月微笑,“好几百次都说自己是欧威尔船长的后代呢,到现在你问他,他还会这么告诉你。”
“我倒更愿意相信他是冷笑话之神的儿子。”妮可不无尖刻地撇撇嘴。
“曼尼以前是个水手。”影血吸一口烟,忽然说到。
“父亲是渔夫,他挺小的时候就在船上跑,跟着家乡的大船出海,有时一漂就是好几个月。”
玛阿塔有点吃惊地望着影血,同时她发现,另外两个也跟她一样安静了下来。
“当然,欧威尔船长是水手之神,所以那家伙从小到大一直都把那名字缝在衣服上,哪怕后来不当水手了,提起他时眼睛里还是能亮出几颗星来。”影血耸耸肩,继续说。
“至于后来为什么离开大海而来咱们学院里头开这么个酒吧,那家伙总是神神叨叨的,说身受使命或者是应预言而来,没有一句话靠谱……”
“你确定他不是来追姑娘的?”妮可怀疑地小声说。
“阿卡尼亚这儿的书呆子远远多过美人。”影血笑一笑,实话实说,“而且想挤进这里来做生意,没点底子我看也挺困难。”
玛阿塔茫然地眨眨眼睛,一番话听过,与其说她是为酒吧老板的身世惊叹,倒不如说——
“影血,你……好吧,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些?”妮可把她俩的疑问脱口而出。
“很早了。那回我跟他打架,打输了,然后坐在一起喝酒。”
“打架?!”
“输了?!?!”
“对,那时候我的学籍刚升两星,还是个毛头小子。而且曼尼对搏击挺有一套。”按掉烟,影血随便地说。
“可是,为什么?”玛阿塔吃惊地看着他——学生居然和生活区的老板大打出手,这件事学生会的档案里头可没有记录!她现在开始庆幸还好塞卡雷斯不在这里了。
“因为……那时候他把银月当成女孩儿,要过来搭讪。”影血严肃地说。
目瞪口呆两三秒钟,玛阿塔和妮可缓缓把目光转向银月时,再也忍不住,同时笑成了一团。那男孩子红着脸抗议:“都过去快两年了!不是说好不再提这件事的吗……”
妮可终于缓过来一口气:“原来如此,我太理解了!不过,之后你竟然还跟他喝酒?”
“聊聊就知道了,他其实是个挺有意思的人。”影血说着,稍微挪了一下坐椅——酒送上来了。
“霎那永恒”,有着非常漂亮的名字和颜色。透明的红黑相叠,盛在一只中号玻璃樽里头,一倒出来,薄荷的芬芳和浓浓的酒薰倾巢而出。不过端着托盘来摆酒的并不是欧威尔,而是店里打工的一名学生,不知妮可怎么想的,反正玛阿塔忽然莫名其妙的有点遗憾。
“那次喝的也是这种酒,不过度数更高,配的是红茶,喝起来有点烈。”影血说着随手把饮料倒在四只菱形玻璃杯里,红黑一阵动荡,但是很快,又晰晰分明地隔开了上下两层。
“真漂亮。”妮可惊叹。
“两个极端对吗?就像欧威尔老板的性子。”银月用指尖碰碰酒杯,深意地笑道。
“……谢谢,我不喝了。”妮可郁闷地往后一缩。
“那太遗憾了!”银月笑起来,“其实所含的味道非常奇妙,尝尝才知道。”
妮可神情异样地盯着自己的杯子,现在,那里面也分开了两个层次。2/3的黑和杯底1/3的红,中间那条界线朦胧又神秘。妮可把它端起来,透过清亮的红色液体,她看见吧台后面的阴影里,老曼尼正独自抽着烟。微长的头发,棱角分明的侧脸,雪茄的亮光一明一灭。那男人沉默的身影看起来其实……
“噢,噢!是点心来了吗?不不放下,我要亲自端去给我的妮可!我来!!”
看着他一蹦三尺高地蹿起来去接服务生手里的盘子,妮可大大地翻了个白眼——其实也挺不怎么样的!
那个晚上,曼尼·欧威尔先生的猥琐形象在玛阿塔和妮可心里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颠覆。一切都归功于影血的评价——他说曼尼的朋友不多,但看得出来是个挺仗义的人;他说曼尼有着成为预言师的良好素质,可惜儿时被荒废,现在只能偶尔从十句不着边际的话里头蹦出一句有可能有价值的宿命之语;他说曼尼有着不大等同于常人的深刻(荒唐?)思想;他说每次见到曼尼时,那家伙都在喝酒,但是从来没人见到他醉过;他说,曼尼在大多数时候,其实是个挺沉默的人……
“我说,一定搞错了,咱们说的真的是同一个曼尼·欧威尔吗……”这就是妮可的反应。
玛阿塔倒是觉得,就像古德教授说过的,事情总有我们看不到的那一面。影血是个很直率的人,并且显然,对于朋友有着不低的要求——这本身就很说明问题。现在这个男孩儿居然肯一口气说这么多的话,并且几乎每句都在赞扬一个人,那么玛阿塔不得不相信,欧威尔老板尽管劣迹斑斑,却还是有着许多独特魅力的。
虽然妮可对此不以为然,但是有一点,至少有一点让她切身感觉到了玛阿塔的结论还是有那么点道理的。原因是,欧威尔先生身上,除了哗众取宠和故作有趣之外,还真有一些可以称之为“幽默感”的东西。
事情发生在他为几个学生端来正餐的那会儿。
三份金灿灿的芝士炒面,一大两小,欧威尔老板轻车熟路地把小份递给两位姑娘,大份则放在了影血和银月之间。这个时候,他忽然直起腰来烦躁地挥了挥手:“哦,不!水芫,滚开,别到这儿来!”
……他一定不知道,刚才那个名字,对于此刻在座的四个学生究竟意味着什么。
“咣啷”一声,银月失手把叉子掉在了地上。玛阿塔面色苍白地朝门口看去——门关着,谁也没在那里出现,没人。
欧威尔依旧不停:“滚开,听见了吗?这是给客人的——不许吃!”他对着空气咆哮道。
愕然盯了他半天,玛阿塔发现问题了——有一个小黑点儿在欧威尔手指间来回飞舞着,速度又快又急,还不时发出“嗡嗡”的声音……
就连影血也没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他皱紧眉毛,踢了踢欧威尔的腿:“你管它叫……”
“对,水芫!来,跟大家认识一下,我的新宠物!”欧威尔开心地笑开了,他伸出一根手指,那小黑点绕了两圈儿,居然安分地在上面停了下来。然后欧威尔伏下身子——没错,那是——苍蝇。
片刻沉默,影血点了点头:“酷。”
玛阿塔不知道他怎么可能保持得住这样的冷静,她旁边,妮可和银月都已经锤着桌子笑得前仰后合。
“绿色,绿色的,是绿豆蝇?老曼尼你是个天才!”妮可发出了她有生以来对于欧威尔的第一句盛赞。
“别小瞧它,它很能干!这是我的宝贝儿……”欧威尔无限宠爱地盯着指尖上的小东西,深情地说。
饭没法吃下去了,旁边有两桌学生已经被这里的动静吓跑,欧威尔索性坐下来,给他们讲自己在厕所里巧遇“水芫”,和最终将它收为宠物的过程,四个学生的笑声几乎从始至终就没停过。
过程中,玛阿塔发现,毫无半点勉强,妮可这回真的是开心得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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