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青梅竹马的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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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时会想起北木。
平白无故。头顶日光耀目。我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头,会就这么突然地,想起他。感觉心被轻轻地、轻轻地握紧,然后再缓缓松开。
北木,我以为你已经离开了。
慢慢蹲下身,靠住身后灰白的墙,才发现自己有多么无助。四周来来往往的人群,忙碌得好似不曾止步。心里是一片苍白的空,让我几乎忘记了天空的颜色。我终于不得不承认,原来在这么漫长的、被称作青春的时光里,你一直都是我的依靠。你从来不曾,从我仰望的角度离开过。
我一直爱着你。原来。
无论走到哪里都带在身边的,王菲的那张CD《将爱》,是北木送我唯一的一份礼物。在新年到来的时候,用来告别。
房间里空调开得有点冷,我听完之后给他发短信。我说:“北,我真想为她写一首歌,叫做《背驰》。背道而驰。”
“南,我已经在机场。再见。”这样很好。从今以后,北木在北,南烟在南。
我不知道第一次见北木是几时了,大概是刚出生的时候吧。
据说我们母亲的故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被邻里街坊传为美谈——两位孕妇情同姐妹,约定彼此的孩子都唤对方做妈妈。于是我和北木一出生,便同时拥有了两对父母。
那一日我在我妈的肚子里闹得凶,北木的母亲见势赶忙将她送进医院,怎知心一急,竟也要生了。然后几乎在同时,我和北木的哭声响彻产房。
两家人将早已定好的名字赋予我们,南烟,北木。
那一天是7月12日,北木只早我七秒出生。
我的整个童年都是和北木一起度过的。我们管对方的父母叫爸妈,我们可以无所顾忌地在彼此家里吃饭睡觉,可以在自己的父母不让看动画片的时候跑到对方家里去开电视,更可以在无聊的时候随时敲响隔壁的那扇门,一起去外面游戏打闹。
这样肆无忌惮的童年如此自由自在,直到大了一点,我才改口叫北木爸爸、北木妈妈。我们都开始有了模糊的概念,其中夹杂了某些从电视剧里看来的暧昧,代表了将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会这样寸步不离地在一起,便是所谓的“青梅竹马”。当然,大人们谁也没有说南烟北木,你们是指腹为婚的,谁也逃不了。
他们都笑着看我们天真可爱地一日一日长大,两家依然交好得如同亲戚。
说起来是多么可笑的事,我才不会要北木那样的,自然,我相信北木也不会喜欢我这种的。
北木是那样的:安静,内敛,聪明,乖巧,能画很棒的素描,能背出许多唐诗,能把童话故事说得扣人心弦异常精彩,能让每个女孩子都在背后悄悄把他称作白马王子。
而我是这样的:张扬,叛逆,粗鲁,倔犟,能打败一大帮男孩子,能在打破别人玻璃窗后的短时间内迅速逃离现场,能把许多大人惹怒,能让楼下那个患有精神病的女人立刻发疯。
我想我们只有一个共同点,便是骄傲。在北木身上,它被称为一种不染尘世的高高在上的高贵气质。而在我身上,却成了一种不可理喻的倔犟个性。
就像我们的名字,南烟北木。南辕北辙。
我常常对北木说的一句话是:“北,跟我去打架。”
当然,那是小时候。
北木站在原地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以目光淡漠注视。我有一些害怕他的眼神,那不应该是一个孩子拥有的眼神,如深渊,如悬崖,如一切不可言说的深而广阔的空间,在他的瞳孔里延伸出一片无限扩张的疆域。
这种眼神叫孩子们仰慕,叫大人们夸赞,却叫我觉得莫名恐惧。
这时老妈就从窗口探出头喊:“南烟,不要把北木带坏。”我便拉起北木迅速逃开,跑向隔壁的小巷子,那里有一群小孩,等着我去决斗。
我以一当十,寡不敌众。却没有人敢去挑衅在一旁淡漠注视的北木,他们把他当成是大人,不想去招惹他。独独我扑上去反抗,愈战愈勇,最终被推倒在地,狼狈不堪。
待他们大笑着离开,北木才向我伸出手来,目光却落在远处,像是认为我很丢脸似的。我狠狠打掉他的手,灰头土脸地爬起来,大喊道:“北木是胆小鬼,只有我是战士。”
而他只是沉默,嘴角还有隐约的笑意,以此表示对我的不屑一顾。后来他告诉我,因为他不喜欢打架。而对于不喜欢的东西,他从来都不会采取任何行动。
“那么,你为什么不救我?”我抚摸着身上的伤,愤愤地问他。
他依旧沉默,面色沉静淡然。而我也终于有了答案——因为他不喜欢我。
我已经不记得当时是几岁了。我只记得在当时一起玩的一大群孩子里,只有北木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他常常会在旁边看书。什么书都看,有时是连环画,有时是百科全书,也有外国名著或者《安徒生童话》,还有的一些是我连书名都看不懂的,北木对我说其中的一本叫做《资治通鉴》。我问他:“有趣吗?”
“不有趣。”
“那你看它干吗?”我一头雾水,眼睛睁得跟核桃一样大。
“学习。”他低下头去,再没工夫看我一眼。
我觉得这个家伙很怪,明明是一起长大的,可为什么他就那么奇怪。他不是书呆子,有时也和我们一起玩,但每次捉迷藏,他总是有本事把别人通通找出来,而换他躲的时候,却永远都没有人能找到他。
北木是个奇怪的人。
但更奇怪的是只有我这么说。人人都喜欢他,大人说他是天才,孩子说他是王子,唯独只有我认为他是怪物。
他好像什么都会,却又好像什么都无所谓。
我几乎从来不曾看到他开怀地笑,放声地哭,任性地要求某样玩具。他的衣领总是干干净净,走路总保持固定的节奏,每天都会洗澡,每周理发一次,每个月看五本书。
有时我在他家里打游戏机,他居然还能在一旁静心看书写读后感。我装着大人的口气问:“北,你这样,会快乐吗?”
“那什么才叫‘快乐’呢,南?”他挑起眉毛问我。
“出去玩啊,打架、丢石子、捉迷藏、打水仗,那样才会快乐。”我皱着眉头想了想,说。
“可是,我不觉得那样会快乐。”那是我印象中第一次,看到他的眼睛里掠过一丝茫然。那种夹杂着某种忧伤的神情,叫我一阵恍惚。
我突然发现,其实我们根本就是截然不同的人,虽然我们出生在同一天,却像是生活在两个世界。五岁的我想,北木,他一定是个外星人。
从小学到初中,我一直和北木同校。
我们完全不像小说里的那些青梅竹马,北木从来不为我做功课,从来不关心我的学习,从来不会牵我的手,温柔地对我说话。
我们只是每天一起回家。因为老妈让北木看着我,不准我惹事。
北木常常会看着走廊墙壁上贴着的考试成绩排名,对我感到匪夷所思。他说:“南,我认为数学要考11分,恐怕还是需要一点本事的。你随便写几个公式,恐怕也不止这个分数吧?”
我对此不置可否。可眼看自己的成绩就是这么糟糕,我有什么办法?
仰起脸,排名表上的首位,最高处的地方,用加粗的大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写着“北木”的名字。

这是学校每月都会进行的排名考试,按照成绩来分班,北木自然是在最好的一班,而我则理所当然地分到最差的八班。于是每天放学,北木都无可避免地必须从走廊的那一头,穿越各班老师的点头微笑和无数女生的恋慕眼神,到这一头我的教室门口来等我。
我的班主任见了他总是很高兴,拍着他的肩膀赞赏道:“北木啊,又在竞赛里拿奖了吧,有空也要督促一下你妹妹嘛,她太散漫了。”
在学校,人人都以为我们是兄妹。
北木已经是众所瞩目的焦点。频频在各种竞赛里拿奖,担任一家知名报社的小记者,常常上台作为学生代表演讲发言或者交流学习方法。他依旧不爱说话,沉默并且高傲,却还是有大批追随者,身前身后议论纷纷,在情人节或者圣诞节的时候送他礼物,甚至有女生尾随我们一同回家。
那条原本乏味的回家之路,也因为这些小小插曲而变得有趣起来。
常常会走到一半,北木突然压低声音说:“左转。”在我还来不及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侧身闪进左边的小巷子里。我不明所以地跟上去,紧挨着他躲在一处隐蔽的围墙后,问他:“怎么回事?”
北木食指抵唇,当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果然有好几个别班的女生,站在岔路口东张西望。
“他们人呢?”
“不知道啊,一眨眼就不见了。”
“那我们要往哪边走?”
“哪条路都不认识啊……”
“还是回去吧,天快黑了。这地方晚上很恐怖啊!”
“好吧……”
说实话,我真是觉得这一切匪夷所思,站在我身边的北木,这个穿白色衬衣系黑色领带总是穿一双adidas贝壳头复古鞋的男生,怎么看都没有三头六臂,居然能令这么多女孩子为之着迷。真是好笑。
他单肩背着书包走出去,回过头来唤我:“走吧。”
“她们为什么跟踪你?”我明知故问。
“不知道。”他面色淡漠地回答,手插在口袋里,神态自若。
我跟上去,嘿嘿地笑,“北,看来你很受欢迎呢。”
“无所谓。”他的眸色漆黑如墨,嘴角是一弯残酷疏离的弧度。如果不是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一定会认为这个男生是在摆酷,毕竟没有多少人能把自己的优点发挥得这么淋漓尽致,让人着迷。
但要命的是,北木就是这样毫不造作地,将“冷漠”两个字,演绎得出神入化。
还不仅仅是如此。即使是我所在的糟糕班级,都有许多女生公开声明喜欢北木。
她们染着红色和黄色的头发,一边涂甲油一边谈论着北木,他今天穿了什么颜色的衬衣或者T恤,爱吃KFC还是M记,戴的那块表是哪个牌子的,以及喜欢哪一类型的女生。
她们往往自视甚高,把北木当做那些与她们亲热拥抱的小混混,她们伸展手指欣赏着自己的指甲彩绘说:“要是我出手,北木当然是我的。”
然后看向我,“南烟,你说你哥哥会不会爱上我?”
在分班之后,北木应我妈的要求每天放学给我补课。
他给我做考卷,自己在旁边看高中课本。他就是这个样子,上学前就看完了小学课本,小学时又念完了初中的,到了初中就开始读高中的。却又不肯接受跳级的建议,甚至在小学升初中的时候,令人诧异地拒绝了一所重点大学附属中学的邀请,理由仅仅是:离家太远。
大人都拿他没有办法。
我常常会选在这个时候睡觉。北木不管我,他只是因为答应了我妈给我补课所以推脱不得。
他看累了,我睡醒了,我们就聊一会儿天。其实我们的话题少之又少,我一直觉得我们是截然不同的人。但奇怪的是,他说的话我明明听不懂,却又觉得莫名地亲近熟悉。
当然,北木不会傻到对牛弹琴,和我谈论学习。他会说起他最近看的书,会说一说他眼下的生活,在这个时候,我又会看到他眼睛里那种茫然的神情,甚至是有些茫然无措的样子,让我诧异。
他是别人眼里的天才,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叫做“快乐”的字眼,找不到欢笑或者哭泣的理由。
他说:“南,我的世界是一座塔。仅仅只有一座塔而已。”
他说:“我们必须要丢掉许多东西,才能飞得更高。”
他说:“幻觉有的时候,很容易淹没我们的感知。而我们假想中的快乐,根本从来不曾存在。”
我在恍惚中睡过去。梦境连绵不断。我从小就喜欢有人在旁边絮絮叨叨哄我入睡,即使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也会觉得格外安心。就像小时候,妈妈在床边讲故事。
当我半梦半醒的时候,我常常会听到北木的轻声细语,遥远又邻近,自言自语,自问自答。我迷迷糊糊地想去听清,却发现完全都不能明白其中的意思。现在想起来,也许连他自己都未必明白。
那是十几岁的年纪所不能懂得和解释的。
“是否,可以选择一种姿态,直抵心的尽头,问问它,到底想要什么……”
北木来医务室看我的时候,我的手上绑着绷带,头上贴着纱布,脖子上还有紫色药水。北木笑出声来,“南,你那一身打架的本事呢,同女生大打出手,怎会不反击?”
我“哼”了一声,不作答。
是我不甘心,我不要一世都被唤作你的妹妹。我心里想,你是北木,我是南烟,我才不要同你一方。
北木没有再问,为我去教室拿了书包,扶着我离开学校。
这天回家路上他背了我,我只得乖乖告诉他事情经过——
是我抬起脸说:“北木才不是我哥哥。”
那一群女生惊讶极了,连忙围上来问:“那你们干吗老是一起回家?”
我骄傲地扬起头大笑,“因为他喜欢我。”
北木听到这里,嘴里“哼”一声道:“少臭美了,我怎么会喜欢你这样一点都不像女生的男人婆。”转而又问,“就因为这个和她们打架?你们女生还真有趣。”
可还未等我开口争辩,便抬头看见前面树下站着一名白衣少女,像一朵盛开的栀子花那样,安静而美好。北木把我从肩膀上放下,说:“南,你先回家,我还有点事。”然后就径直向她走过去。我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而他喊着她的名字,转身离开了我。
——“小锦。”
纪小锦,这个穿白色衣裳的温婉秀丽的女孩子,和北木同在年级里最好的一班,被称为“金童玉女”。她微笑地看着向她跑去的北木,笑容柔软温暖,左边嘴角有一枚浅淡酒窝,宛如背后有洁白翅膀的天使。
我在那一刻突然是这么的悲伤。寒冷一点一点包裹了我的身体,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在看着北木与我背道而驰的瞬间,我难过得直想哭。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你就已奔向彼方。
女孩同北木在那棵合欢树下讲话。女孩温柔,男孩俊朗。我第一次明白北木如此受女生欢迎的原因,在那些凌乱而冗长的岁月里,他居然已经长得这么英俊,有着锐利而冷漠的眉目,以及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的洁白衣领。
我竟觉得他们两个人站在一起是天经地义的事。他们如此般配。
那个人早已不是我记忆里的北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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