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因为是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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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末考试之后,我知道我还是会留在最糟糕的八班。
梦境出乎意料地香甜柔软,很快就让我缴械投降,伏在课桌上安然入睡。我常常都会在考试的时候睡着,因为四周太安静,而试题又总是看不懂解不出。
这个时候不会有人来打扰。在这个班级,考场纪律绝对是出了名地好。这里都是全年级成绩最差的孩子,连作弊都不屑一顾,往往是一张白卷交上去,掐在规定的最少考试时间扬长而去。也有人索性不来考试,等着补考通知便可。
考试结果基本上是全军覆没,补考时一看,满教室都是我们班的。
这很快就成了八班的特产,并且还小有名气。
我醒来的时候,班级里的人已经差不多走光了,我写上名字,然后整理好书包上去交卷。走出门的时候,回过头,空荡荡的教室里剩下两三个人,其中有那个叫娄的男生,支着脸,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耸耸肩膀,我走出了学校。
天空是苍白颜色。天气由于化雪而特别寒冷。一个学期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结束了,接下来就是寒假。
我塞着耳机听王菲,那张《将爱》的专辑翻来覆去,“我不要爱的空城,请给我你的天真。我不要**掌纹,为它做无谓的牺牲。”
拐进一条小巷之后,我看到有一个人被按在墙上殴打,周身被一群人团团围住。我转身就走,却听到有人叫出一声:“这不是南烟么?”
我回过脸,那些人里我只觉得几张脸有些眼熟,但有一张优雅从容的脸,站在最后,沉默不语,却最为显眼。于是我摘下耳机,对那个黑衣男子微笑,“好久不见。临暗。”
临暗走到我面前,问:“最近可好?我听说那件事了。”
“哪件事?”
“北木进医院的事,他怎么样了?”
“他没事。”真是消息灵通,我抬起眼看他,“我还以为是你的人干的,呵,原来不是。”
“你说话最好小心点。”突然冲出来一个矮小的女孩子,隔在我和临暗中间,上上下下地打量我,“你就是南烟?很嚣张嘛,就是你甩掉我哥哥的?”
女孩虽个子娇小,却盛气凌人,手掌之间的气势已经呼之欲出。
“你们干什么!”有人叫喊着从街口跑过来,我回头一看,居然是娄。
“……你们想对南烟做什么?我会去告诉我们班主任的!”
所有人都哄笑起来,娄涨红了脸站在中间。我将他一把推开,冷冷道:“你少管我的事。”
“不错啊,一个进了医院,还有替补的呀?”那个小个子女孩嗓音如稚童,她打了个指响,有人立刻架住了娄。而临暗,一直在旁边不发一言。
女孩朝他轻轻笑起来,“我倒要看看,今天你怎么保护她。”
我看着她抬起手,正准备退后,忽然听到有人出声制止:“住手。”
我以为会是临暗,可却是一把淡定的女声。那个女子走出来,也是穿黑色,相貌非常出众。
她低头对个子娇小的女孩说:“糖糖,不许胡闹。”
“可是姐姐,就是她把哥哥甩了耶,你不生气吗?”那个叫糖糖的女孩子气得简直要跳脚。
“南烟,我叫舒云妆。”黑衣的女子却看着我,向我伸出手,“你好。”
云妆,真是个别致的名。
“我们走吧。”这时临暗淡淡开了口,云妆拉住糖糖的手,跟着他一起离开。旁边架住娄的人也松了手,娄一脸茫然地看着我。
“南烟,希望我们还有机会见面。”云妆回过头对我微微一笑。她真是个美丽的女子。而糖糖则是怒目圆睁,满脸不爽。他们一行人丢下了原先被人按在墙上的人,走出了小巷。不知为什么,云妆拉着糖糖的手,和临暗走在一起的时候,很容易让人想到“一家三口”之类的词语。
她和临暗实在般配。
——只是,想她这样气质优雅的女子,又为什么和临暗在一起?
“南烟你没事吧?”娄上来问。
“你为什么跟着我?”我不耐烦地看着他。
“北木不在……”他支支吾吾地解释,“我怕……再有人找你麻烦。”
“你以为你是谁?”我重新塞上耳机,转身就走。
回学校听成绩和拿学生手册之后,就算是真正放假了。
但我心里落寞忧伤。期末惯例的结业典礼仍然在礼堂举行,也仍然会请期末考成绩优异的学生上台交流经验。
可是,那个最耀眼的人不在了。
台上一个人,又一个人,在灯光照射下自信骄傲,面露喜色,却没有一个人能像那个曾经高高在上的王子,从来不读稿,也毫无慌张姿态,引得台下掌声如雷。
北木是真的,离开了。
我周围的座位都是空着的。班级里来参加结业典礼的人本来就少之又少,放眼望去,只有我们班的区域里零零散散地才坐了十几个人,别处都是满座。
开始觉得无聊,我从书包里拿出MP3,这时有人走到我身旁坐下。我用眼角看过去,是娄。
“又有什么事?”我不耐烦地问。
“这个是你的吧。”他手里拿着的是那本湖水蓝色封面的笔记本,那上面有我无聊时写下的歌词和琐碎的句子,“我在垃圾桶里发现的。”
他把本子递给我,我没有接,心里突然涌上来那么多的伤感,我低声说:“扔了就说明我不要了。”
“为什么?”他不依不饶地说,“就因为北木走了?”
“拜托你给我消失。”
“你不要这样。”他把本子放在我腿上,低着头说,“你别生气,我马上就走。”说完他站起来,很快就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我把那本笔记本拿起来,这其实是北木的东西。
他用的笔记本全是同一个韩国品牌,每次一买就是五十本,有二十几种的颜色,每本都是清一色的封面,没有任何图案。只在右上角有代表颜色的白色英文字母,以及下方的品牌名称和花朵LOGO。本子不厚,纸张柔软平滑,每一本都有塑料封套。
我向他要一本。
他问:“要什么颜色?”
“蓝色。”我说,“我喜欢蓝色。”
“哪种蓝?”他挑出来蓝色的,“有GlassBlue、PacificBlue、SkyBlue、DreamyBlue、CobaltBlue、PrussianBlue,你要哪本?”
我实在是不明白这些繁复冗长的英语单词,伸手挑了自己喜欢的湖水蓝,对他笑,“就要这本咯。”
“这个颜色我还有一本的,这本给你好了。”
北木,这就是我记忆里的北木,对于不喜欢的东西从来不采取行动,但如果是喜欢的,便会不动声色地拥有,并且还会斤斤计较。
——这是属于他的孩子气。
我打开那本湖水蓝色的笔记本,一页一页地看过去。在走出教室的时候,我多么想把它扔掉,连同回忆一起,全部丢弃,我已不再需要它了。
翻到最后一页,上面却是满页陌生的笔迹。
“南烟,希望你看到这些字的时候,不会一怒之下再把这本珍贵的回忆丢掉。”
“南烟,现在的你还不懂得,回忆对于一个人来说,有多么重要。”
“南烟,爱情不是仰望来的。”
……
我面无表情地撕掉这满满的一页,然后起身,将它揉成团丢在门口的垃圾箱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礼堂。
没有人看到,有眼泪从我的眼眶里坠落。
整整一个寒假的时间,我几乎没有出过门。
新年过得平平淡淡,没有再下雪。我妈说,北木走之后,他父母的矛盾终于无可避免地爆发出来。虽然我从没有听见他们吵过架,但很明显地,他们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来住。之后,就开始正式办离婚手续。
“大过年的就办离婚,唉,都一起过了这么多年了。”老妈叹息。
过了不久又听说,打算要把这里的房子出租。他们在整理东西的时候把我叫过去,对我说:“南烟,你看,北木有这么多的书,你有没有什么要拿去看的?”
我看着北木的父亲和母亲,我曾经也唤他们作爸妈,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们曾经亲如一家。可是北木出国之后,这个家就散了。
我走进北木的房间,这里是如此熟悉,他曾经坐在书桌前看书写字玩电脑。我打开他的两个落地书橱,里面摆满了文集、名著、课本、参考书、笔记本、考卷、外语杂志和各类词典。我慢慢俯下身,翻看着上面用红笔圈出来的知识点,用记号笔划出来的考点,用蓝色水笔写上去的注解,还有数学书里夹进的纸,上面写满了另几种解法的详细过程。

奇怪的是书都不旧,甚至有些还很新,这完全不像我所想象的优等生,他们的书应该都被翻烂,密密麻麻地写满笔记。但我很快又发现,无论是看起来多么崭新的书,却都显然已经被看过了,因为上面有圈出来的要点和简要解题步骤。
我终于不得不相信,北木不需要太多的时间,就可以将整本书尽数掌握。
我没有客气,拿了近五十本回去。老妈正在烧饭,瞥了我一眼道:“拿那么多干吗,你又不看。”
我不做声,默默把书抱回房间,放在我那个堆满了言情小说和杂志的书架上。它们如此突兀,猛地灼痛了我的眼睛。
北木一家搬走之后,很快就有人看中了房子,找来人重新将墙壁粉刷了一遍,用的是某个牌子最新的油漆,没有刺鼻的气味,取而代之的是清淡的香气。
那天我被老妈派去买酱油,上楼时有人在门口叫住了我。
搬家公司的人卡在中间,正在朝楼上运送一张双人床。我看了一眼,依稀知道新房客要求旧家具全部搬走,据说本身是学设计的,自己带了全套家具摆设过来。
我一时望不见对面那人的脸,只看到了脚上那双和我一样的Converse帆布鞋,都是ProStar系列,只不过我的是黑色,她的是米色。在这么冷的天还穿着帆布鞋的人,实在很少。
我顿时心生好感。
“南烟,我们又见面了。”女子的声音温和柔软,像一枚成熟沁甜的果实。
“云妆?”我绕过了面前那张大床,走向这个美丽至极的女子,她脖子里围了一条黑色的围巾,衬得皮肤雪白。
“看来我们要做邻居了。”她看着我手里的酱油瓶,浅笑盈盈。
我对她的感觉实在好。这般大方得体的女子易得,难求的是一身淡定从容的气质。显然,她应该大我好几岁。
“原来你就是那个新房客。”我说。
“我在大学念设计,比临暗大一岁,是他的学姐。”云妆简单地自我介绍道,却不动声色地给予了令我费解的问题的答案。真是个聪明的女子。
“原来如此。”我露出微笑,“我就住在你隔壁。”
就这样,云妆住进了北木的房子,变成了我的邻居。
回到家,老妈问:“怎么去了那么久?”
我把酱油放在桌上,说:“去认识了一下我们的新邻居。”
“听说是个女孩子吧?”
“嗯,是大学的大三学生,名字叫舒云妆。”
“哟!那是所重点大学啊,成绩肯定不错的。”老妈点点头,好像只听到了这一点,“以后得去麻烦那个姐姐给你补习功课。”
“妈,你真是的……”我无语。以前是北木,现在是云妆,老妈还真会充分利用人力资源。无奈归无奈,我还是在晚饭后按着老妈的吩咐,带了一盒费列罗去探访我的新邻居。老实说,我心里还是对临暗和云妆这两个人充满疑问,按云妆所说,她和临暗明明都是重点大学的高才生,为什么偏偏流连街头做起混混?
这又是另一个世界了。
云妆已整理完毕,换了身衣服来给我开门。我捧出手里的费列罗,她便欢欢喜喜地收下,将我引进门。
一股浓醇的咖啡香气扑面而来,云妆对我微笑,“我正在煮咖啡。”
房间贴的墙纸是一种奇异的浅金色,看起来有一种玲珑华丽的美感。云妆实在懂得放置,家具的布局和摆放都恰到好处,连我这样的外行人都忍不住要啧啧称赞,看得出花了一番心思。我坐在沙发上突然惆怅,这套北木住了十几年的房子就这样彻彻底底地归于他人了。
原本分别属于北木和他父母的两间房间现在布置为书房和卧室,那张我在楼下见到过的双人床放在窗前,铺着浅灰色的床单。
很奇怪,她一个人却要睡那么大张床。
在那一刻,我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人影。不知为何,总觉得他们站在一起格外般配,仿佛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
如出一辙的礼貌和举手投足的高贵,还有一种旁人难以**的默契。
——临暗和云妆。他们是恋人吧。
“南烟,你似乎对这套房子很有感情呢。”云妆从厨房走出来,端了两杯咖啡放在茶几上,“请用。”
“谢谢。”我有些受宠若惊,低头抿了一口咖啡。
云妆一直微笑地看着我,笑容柔软温和,是一抹属于成年女子的温婉秀丽,令人赏心悦目。
“这里原来是北木的家。”我放下精致的咖啡杯,平静地说。
她早已摆出了长谈姿势,眼神清澈地看着我,“北木,就是那个为你挨了一刀的男生吧。临暗同我讲过。不过他说那是个很难琢磨的人。”
“临暗也这么说?”
“嗯,那家伙也有琢磨不透的人呢。”云妆笑了笑,继续道,“不过听他的语气,应该是很欣赏北木的,说那是个极为优秀的男生。”
“可是我想,世界上也许没有人是了解他的。”
“我回来了。”
合上门,我在漆黑的玄关里慢慢蹲下身去,伸手抱住自己的膝盖。冬夜寒凉,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轻微颤抖。刘海扎进眼睛,然后有突兀的眼泪沿着脸颊下滑。
“南烟。付出和回报是成正比的,如果你没有丝毫真正的付出,那么自暴自弃或者自甘堕落,就没有任何意义。”
“这个世界那么大,可是人的心却永远只有那么小,所以我们只能记下最珍贵的人和事。”
“爱是一个人的事,不要将自己的爱强加于人,更不要为了爱,让自己无法快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幸福,别人无权干涉。”
“南烟,爱情不是仰望来的。”
我愕然,“这句话,有人也曾经对我说过。”
“那么那个人,一定也和我一样心疼你。”云妆说。她的神色如一潭寂静微凉的湖水,自始至终都毫无波澜。可我却能轻易在她的眼神里看到真诚的关切,这让我感到一种措手不及的紧张。
我习惯了粗枝大叶地对待别人,习惯了将柔软温暖藏在心里,习惯了承接来自这个世界的粗暴,然后用粗暴的方式对抗这个世界。
没有人了解我。
我亦不需要别人了解。
这一点,我相信北木和我是一样的。我们是出生在同一天的孩子,拥有几乎一样的孤傲和倔犟。
从玄关通往客厅的门突然被打开,刺目的光线猝不及防地射向我。
老妈惊讶地问:“怎么了?干吗不进房间来?”
“没什么。”我举起手顺带擦了擦脸,站起身来。
这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自己一个人在一个没有尽头的黑洞里行走。周围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我奋力地走着,一直走,一直走,不知道哪里是尽头,也不知道还要走多久。
我居然没有一点害怕。心好像是空的。
我清晰地听见头顶上有水滴下来的声音,落在脚下的水塘里,一滴一滴,那么真实。每走一步都有水花四溅,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声响。寂静如死。周围的空气潮湿冰冷,让人心生凉意。
我赤脚踩在水里,头发被不停下落的水打湿,就那样心目皆空地往前走。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之久,我开始感觉到风吹动了我的头发,于是我加快脚步,直到身体撞上凸出的石块。
伸出手去,面前是大堆泥沙和碎石,这里应该是被封住了的洞口。而外面的风从缝隙中吹进来。
我犹豫了一会,俯下身开始用手拼命地挖。
十指都被磨破了,很疼,可是我知道我必须出去。慢慢地,眼前开始有微薄的光线,那些丝丝缕缕的细小光线投射进漆黑的洞里,照亮了我的眼睛。
当我挖通碗口大小的一个口子时,有一只手伸了进来,一直伸到我面前。
逆着光,我眯起眼睛,想要看清那个人的脸。
然后就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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