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独自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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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会想到我在这个寒假里开始疯了一样地念书。
我好像不知疲倦,把所有心思投入学习,一个人关在房间里看书背单词做习题。我常常会因为一道数学题而彻夜研究,常常会给自己泡一杯热咖啡沉浸在北木的参考书里,常常也会翻一翻那些名著和文集。
爸妈都说我开窍了。
但其实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依旧不喜欢念书,却日复一日地继续着。MP3里持续地播着王菲的歌,我有的时候会趴在桌子上睡过去,醒来又继续看书。
我很少讲话,脑子里好像总会想着做不出的题,这慢慢成为我的习惯,坐在饭桌上面无表情一动不动,突然又会跳起来跑进房间去做题。
像是奔跑在一个节奏里无法自拔,无法停止。
耳边只有呼啸而过的风。
在这个春天快要来临的时候,我知道很多事情即将改变,很多东西将不复存在。而我只是在彷徨中,跨上了一条无法预知的路。
吃饭时老妈说:“南烟,你的脸色很不好。用功也要注意身体。”老爸说:“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你笑了,改天我们一家去旅行几天吧。”
“不了。”我转身走进房间,掩上门,“我要把以前没学的补回来,时间不够用。”
云妆有时会来我家敲门,带着她订的比萨或者鸡翅和我一起分享。她不喜欢做饭,在家的时候大都是打电话叫外卖,或者自己下面吃。这个女子喜爱的食物是咖啡和面食。老妈很喜欢她,就嘱她可以常来我们家吃饭。
吃过饭她在我房间坐一会。我便放下功课,同她说话。她看着我满桌的参考书测验卷,眉目里显出一丝担忧来,“南烟,你找到你想要达到的目标了吗?”
我说:“我不知道。但是,我希望自己变得更好。”
“不为任何人,只是为了我自己。”
云妆坐在我的床上,轻轻微笑起来,“没有人能坐享其成,与其浑浑噩噩,倒不如先让自己强大起来,再决定方向,也是好的。”
那一阵子她正在准备下个学期的英语六级考试,但比起我的闭门造车,云妆的生活显然要轻松快意得多。我常常见她衣着光鲜地出门,几次到暮色四合时都是临暗将她送回到门口。男子从来都是穿黑色,在夜色中,宛如我第一次见到他的诡异凉薄。他和云妆走在一起,并没有牵手或者拥抱,却显得如此妥贴相配,总会让人觉得他们是一对。
晚上老妈在吃饭时说:“隔壁的小姑娘好像有个男朋友呢,长得高高瘦瘦的,我看到好几次他晚上送她回来了。”
老妈喜欢叫云妆“小姑娘”。我笑笑,没有接话。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吃饭变成我们一家坐在一起的唯一时间。爸妈滔滔不绝地讲着街坊八卦公司消息甚至社会新闻,而我则自顾自背单词或者做数学题。
“对了,我昨晚看到小姑娘上了一辆很高级的车呢,一直到今天早晨才回来……”
“可能是她家里人来接她吧。”我突然插嘴道。爸妈都投过来惊讶的眼神,看我一只手拿着词汇手册一只手握筷子,都以为我在专心用功。
“老妈你不知道就别乱讲。”我低声又加了一句。这样没来由地争辩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根本不知道那辆车里是否是她的家人,甚至,她从未向我提起过她的家庭。云妆给我的感觉像一个洁白无瑕的天使,那么安静淡定,即便是站在幽暗肮脏的小巷子里,也无法掩盖她身上的光芒。
她应该是完美的。
寒假就这样过去了。
开学前一个星期,学校照例进行了年级的分班考试。结果令所有人大吃一惊,却在我的预料之中,甚至让我觉得有些许的不满意——我从最差的八班上升到六班。
最先得到消息的是班主任,看得出他很高兴,把我叫去办公室,拍着我的肩膀一再督促我要再接再厉,下月的考试争取能更进一步。
开学第一天我拿到了进入六班的通知单,当我挎着书包走出教室时,在门口碰到娄。他对我微笑,“恭喜你,进了六班。”
我点了点头,“谢谢,你也要加油啊。”
他苦笑,“我还得继续留在八班。”
我看着这个个子不高身材臃肿的男生,他苦笑时嘴角竟然没有一丝的低落,那双明明应该一如既往地维持着笨拙和愚钝的眼睛,那眼底分明闪过某些我无法读懂的东西。
我曾以为是我看错。
娄最后抿着嘴角道:“你突然升上六班,大家都在议论你。”
“呵,是么。”我不屑一顾。没有人知道我为此付出了什么,一早就猜到班里定然有人议论纷纷,说我只是交了好运。于是我用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告别了娄,低头将MP3塞进耳朵。
走进六班教室的时候,里面几乎已经坐满了人,放眼望去,少数几个空着的座位旁边都坐了肥头大耳奇丑无比的男生。正当我站在门口进退两难的时候,有一把清澈而甜美的女声轻轻喊起来:“坐这吧。”
是个面容洁白的女孩子,独自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她拿开自己的书包让我坐。我顿时安下心来,走到她旁边。她有一张明亮灿烂的笑脸,非常甜美,“我也是刚到呢,一看满教室牛鬼蛇神的,幸好最后一排还有张空桌子。”
我忍不住笑起来,她实在是个快乐的女孩子,脸颊总带着两枚可人的酒窝。
“啊,对了。”她忽然低头从书包里掏出两只橘子,塞了一个在我手里,然后说,“我叫紫橙。紫色的紫,橙色的橙。这是见面礼。”
这时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手里的橘子散发着清香,“呃,那个……我是南……”
“你是南烟,对吧。”她抢答,然后轻轻笑起来,剥开自己的那只橘子,道,“我是北木班上的,和纪小锦是好朋友。”
“不是吧?你本来是……是一班的?”我满脸惊愕地看向她,“怎么会掉到六班来?”
“下次再告诉你啦。”她俏皮地吐了吐舌头,“你可是很出名的哦,全校起码有三分之二的人知道你。你和北木的事传得很厉害呢,绝对轰动啊!”
我无奈地耸了耸肩,不想谈论这个话题。
“现在他和小锦一起出国了,你心里很不好受吧?南烟,其实事实不是你想的那样啦,北木他——”
“够了。”我没来由地烦躁起来,皱着眉打断她,“要上课了。”
我们只是曾经的邻居而已。
我下意识地将手里的橘子握紧,但是现在,他和我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这本书是……”
我抬头撞上紫橙微微惊讶的眼,正看着我桌上的数学书。原来是我错拿了家里的那本数学书,封面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北木”的名字。
“他没带走。”我简单地回答。
“南烟,你可知道,就算是在我们一班,北木也是一个谜呢。”紫橙轻叹一声,“那个男生真是不得了,我和小锦是好朋友,连她都老是说不了解北木呢。这世界上好像没有他做不到的事吧,样样都那么强,人又长得帅。真是羡慕死南烟你了,可以和他一起长大,一定知道他很多糗事吧?我看你就是最了解他的人了。”
我怔怔地看她一脸陶醉,不禁问:“紫橙,你是不是喜欢北木?”
“当然啦。”她的笑容明媚,毫不介意地说,“那样完美的一个人,很少有人会不喜欢吧?”
我有些不可思议地望向她,那张清澈坦荡的面容,眼睛笑起来像一弯月亮,这个女孩子竟可以如此直率地承认自己的感情,这突然让我觉得有些无地自容。
如果我也能像她一样的话,也许,也许可以……
“南烟你发什么呆呀?”
嘴里猛地被她塞进一片橘子,汁水在唇齿间四溢开来,面前的女孩子笑靥甜美。那一刻,我有一种前所未有的错觉——突如其来的、奇妙的预感——好像她会一直这样对我笑着,永远保持如此明媚的笑容。
这天放学回家,我在楼下看到了老妈口中的那辆黑色宝马轿车。我看不清里面的人,有些迟疑地转身走上楼。我刚走进家门,就听见隔壁的门打开又关上。按耐不下好奇心,我凑近猫眼,看到这日云妆穿了一身白色,挽一只银白色皮包,脚上是一双妖娆至极的红色高跟鞋,踏着楼梯款款而下。
这怎是我认得的那个云妆,那个在冬日里穿帆布鞋对我微笑的云妆?

心一沉,我连忙走到窗口探出身去看,那辆黑色轿车里走出一个中年男人,笑着揽住云妆的腰,将她迎上车。我看不清背对着我的云妆脸上的表情,只觉得她的一身纯白在我眼睛里慢慢模糊,直至再也辨认不清。
为什么?
那个男人是谁?他和云妆又是什么关系?云妆独自住在外面,为什么家人从不来看看她呢?如果她是瞒着家人,又如何能不打工又不与人合租,独自租下这里的房子呢?
我没有答案也不愿再去想。
回到房间,我把《将爱》的CD放进电脑,把音量调到最大,然后若无其事地趴在桌上做今天的作业,假装对自己心里的失望毫无察觉。
“因为全世界都那么脏才找到最漂亮的愿望,因为暂时看不到天亮才看见自己最诚恳的梦想。”
这一刻我想,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期望。
从来都是孤独一人,世界只分为我和我之外。
紫橙喜欢吃橘子。
她的书包里好像变魔术一般有吃不完的橘子,总是可以在课上到一半的时候伸手掏出两个来,然后对我露出快乐的笑容说:“南烟,吃个橘子吧?”
于是就这样,往往弄得满教室都充溢了橘子香气,常常有老师突然从黑板前转过身来大喊:“谁在教室里吃橘子?”
我们便止住嘴部活动,在最后一排低下头“哧哧”地笑。
以至于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总能闻到指尖那股浓郁芳香的橘子味,好似那个笑靥如花的少女还坐在我右手边,伸手递给我一个饱满圆润的橘子。
“南烟,吃个橘子吧?”
除了“快乐”之外,我实在找不出还有哪个词语可以用来形容紫橙。
“南烟,你看,”紫橙侧过脸来给我看她左耳上的一排四个耳洞,“是昨天才打的喔!”
我惊呼:“哎呀,你一下子打这么多很容易发炎的。”
“没关系啦。”女孩子塞一片橘子进我的嘴里,一边笑起来,“听说你有七个耳洞呢。让我看看吧……嗯?为什么不戴耳环呢,起码也得插着棒子呀,你看,都已经堵掉了呀。”
“我已经不需要它们了。”我轻轻地说。
“可是,我却很喜欢它们呢,因为它们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紫橙说到一半就停下来,抬起头来看向我身后,鼓起嘴耸了耸肩膀。我的背脊一凉,跟着转过头去,看到终于忍无可忍的英语老师指着门口朝我们大吼道:“南烟紫橙你们两个人都给我出去,在门口站好,下课我找你们谈话!”
“可是老师,出了教室我们都不能听课了呀?”紫橙无辜地望着额头上已经暴起青筋的英语老师,没吃完的橘子还大喇喇地躺在手心里。
“Getout!”
我们两个人只好垂头丧气地走出教室,靠在走廊的墙壁上发呆。
“哎,应该再拿两个橘子出来吃的。”紫橙自言自语,“罚站超没劲的!”
“说起来,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吃橘子呢?”我忍不住问。
她若有所思地拍了一下头,转过头瞪大了眼睛看着我,说:“南烟,我们到外面去吧?我知道一个地方有好吃的东西!”
“外面?出学校吗?”我有点搞不清楚状况了,“老师不是说下课还要找我们谈话……”
“没关系啦,”她对我笑,“南烟不是这么胆小吧?”
“可是——”我的话没说完,已经被她拉着手跑出去。静悄悄的走廊除了我们再也没有人。
好不容易从门卫的眼皮底下溜出去,紫橙一路疾走把我带到著名的小吃街,指着一家路边的烧烤店介绍:“这家店的烧烤超好吃喔,我一直来的。”
“大叔,两串牛肉两串羊肉两串鸡翅两串鱿鱼两串里脊肉!”那一长串话紫橙说得倒是极溜。
“小姑娘带朋友来啦?那我加送你一串里脊肉!”老板爽快地说道。
紫橙笑着朝我眨眨眼睛,一边嘴甜,“老板你人真好!”
就这样,我们两个人在原本应该上课的时间,捧着塑料盒子站在路边的垃圾箱旁边吃着满满一盆烧烤,撒上了香料和孜然粉,无比美味。
“原来你不光喜欢吃橘子,还喜欢吃烧烤。”我看着她风卷残云一般的吃相说。
“哪有人只喜欢吃一样的呀!”她爽朗地笑起来,“我喜欢吃橘子是因为我妈妈还没得病的时候,总会剥橘子给爸爸和我吃。那时我们常常一家人吃完晚饭,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一边聊天一边吃妈妈递过来的橘子。”
“我妈妈过世之后我就想,将来我一定要找一个喜欢吃橘子的男朋友,这样的话我可以像我妈一样剥给他吃。”紫橙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很温柔。
我对她说:“一定会的,你一定会遇见他的。”
“是么……”她突然低下头去,再也没有说话。
吃完烧烤之后她提议去喝珍珠奶茶。
我一边小心翼翼地吸着有些烫的奶茶,一边忍不住说:“你怎么看都不像是一班的学生呢。”
她笑了笑,“我妈妈很早就过世了,爸爸很辛苦,所以我一直都有很努力地念书。可是现在,我觉得这些已经毫无意义了,所以成绩当然就直线下滑啦,这样下去掉到八班也不是不可能的。”
“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喜欢上了一个人。”紫橙有些忧伤地说,“我也常常给他剥橘子吃,我们在一起很开心。可是,他最终还是和我分手了,因为他喜欢的是别人。”
紫橙喜欢的是北木吗?那个“别人”是指小锦吗?我在心里暗自猜想着,记得上次她有说过她喜欢北木的。“那你打四个耳洞也是为了他……”
“对。”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垂,“四个耳洞,因为他的名字是四画。”
——木。
——是“木”。
我愣愣地站住了脚步,四画的名字并不多见,紫橙喜欢的人,应该就是北木没错了。可是,我却从未发现过北木身边除了纪小锦之外还有别的女生。紫橙也说过她和纪小锦是好朋友,难道因为这样,所以她一直保持着暗恋吗?
但是,如果没有在一起过,哪来的“分手”呢?
我有点晕头转向。
“南烟,你一定没想到,我是因为你而认识他的。”紫橙嘴角瞬时泛出甜蜜的笑容,回忆如此美,“那时他一直在学校门口等你,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
“等下。”我怔了怔,放学的时候北木都是到教室来找我的啊,这个人到底是谁?
“你说的人,不是北木吗?”
“我有说是北木吗?”紫橙一脸惊诧地问我,“天哪,你怎么会以为我是在说他啊?”
“你不是说过喜欢他吗?”轮到我吃惊了,“而且名字是四画……难道不是北木的‘木’吗?”
她一脸无可奈何的笑意,“南烟你对他也太敏感了吧?我是说过喜欢他,可我也说了‘没有人会不喜欢那么完美的人’吧?他可是我们学校绝大多数女生暗恋的对象啊。我说的是阿开——阿开啦!”
“阿开是谁?”我迷茫不已。
紫橙做昏厥状,“你以前的男朋友啊!骑摩托车、很帅的那个!”
我绞尽脑汁,总算在记忆的角落里搜索到这么一个人。“你是说A?不会吧!你喜欢的人居然是他?”我怎么也没法把紫橙和那个大大咧咧又脾气暴躁的阿开联系在一起,更何况他还是个小混混。
“他超帅啊。那时我还在一班,一直都很努力读书的。对了,我还戴眼镜呢。”她用手比画着自己戴眼镜的样子,“那天放学在校门口见到他,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他了。他骑一辆很拉风的摩托车,嘴里叼着烟,看起来就像言情小说里那种坏坏的男主角,灵得不得了……”
在接下来回学校的一路上,我听完了紫橙的故事,我能清晰感觉到心脏被一点一点捏碎的痛感。但我面前这个女孩子,始终都平静而坚强地微笑着。
——“南烟,你要不要听听我的故事?”
我无法相信那个把橘子塞进我手里、脸上永远都快乐笑容的紫橙就是这个故事的主角。这太不可思议了,因为她的口吻仿佛只是诉说一段平淡无奇的往事。在我心痛地几乎要俯下身去的时候,她依然只是耸耸肩,轻声微笑。
哪怕那笑容里,流淌着祭奠的鲜血,宛如一朵开到荼蘼的花。
那究竟是一颗怎样千疮百孔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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