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公然逃课，回去自然受了责骂。班主任和英语老师怒不可遏，一个是好不容易从八班升上来、稍见起色的南烟，一个是原本一直在一班的紫橙，这两个人简直是目无尊长无法无天。
我和紫橙撇撇嘴，相视一笑。
班主任最后让我们两个写了检查，放学还得留下来做连续一周的值日。
于是每天放学我和紫橙都会在学校留到很晚。我们一边打扫教室一边聊天，紫橙有时央我唱歌，她就在旁边剥橘子给我。紫橙喜欢听我唱歌，她在一次偶然听见我的歌声后就像发现新大陆似的，把我狠狠夸了一通。
有时我也会打开那本湖水蓝色封面的本子，上面有我信手写下的凌乱歌词，胡乱哼给她听，她听得欢喜时就塞几片橘子在我嘴里。
我告诉她，我最喜欢的歌手是王菲。我希望能为她写一首叫《背驰》的歌。这是我在与北木告别的那天，萌生出的小小心愿。
紫橙看着本子上乱七八糟的歌词说：“南烟，愿望可不是光放在心里就会实现的喔。你唱歌那么好听，我绝对支持你！”
迎着我迷惑的眼神，她微笑着把剩下的半个橘子放在我的手心里，道：“你看，它现在是一个梦想，你必须靠自己去得到它。我等着你达成心愿的那天。”
我静静地看着坐在窗口的紫橙，她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我不曾在任何人身上见过的光芒，如此耀眼而明亮，仿佛是为我苍白的世界，开启了一道真正的光明。
——这是我第一次对于“好朋友”这个词汇有了确切的认识。
对于北木、云妆、临暗，或者我之前结交的那些朋友，我都无法将他们与“好朋友”这个称呼划上等号。但是此刻，我面前这个叫紫橙的女孩子，却能让我在看到她的同时，就轻易地将她视为我的挚友。我们心意相通，情投意合，一旦在一起就无法分开。
我多么庆幸自己遇到了紫橙。
回家的时候已经万家灯火。我背着书包走到楼下，再一次看到了那辆黑色的宝马。车门打开，云妆姿态优雅地从里面走出来。
尚是初春，她却已经穿上缀满蕾丝边的白色连身裙，肩上是一条粉色的皮草，款款走下车。中年男人也跟着下来，同云妆亲密地说了几句，然后表情温柔地目送她上楼。
我面无表情地从他们身旁走过，云妆轻轻唤我：“南烟，好久不见。”
是的，我们虽然比邻而居，但我却已经很久没有去找过她，她来拜访时又总是推说功课太多避而不见。我不愿相信这个天使一般美丽的女子是这么不堪，哪怕街坊邻里都早已经议论纷纷，云妆是否真的在被一个有钱的中年男人包养。
我假装没有听见她叫我，自顾自走上楼去。其实我并非故作清高，只是我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她。用钥匙打开门的时候，我听到云妆的高跟鞋拾阶而上，她应该就在我身后，但却再没有开口唤我。
我顿了顿，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转身关上了门。
我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为什么世界是如此复杂。
我不懂得，也不想懂得为什么人可以和看起来如此不同。
我想，在将来的某一天，我终究会明白和懂得，但到了那一天，我也已经不再是现在的我了。
人不可以不长大，不可以不面对那些残忍或者肮脏的现实。
如果能选择的话，我希望永远像现在这样，过着自在快乐的生活。
星期天的下午，我在房间里边听歌边做作业。很快就要到下一次排名考了，我给自己定下的目标是四班。
手机突然在桌上震动起来，我原本是不小心放在桌角的，一震便掉落到地上，机身和电池板顿时“啪”一声分离开来。
我心头一紧，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于是连忙蹲下身去，重新装上电池，然后开机后一看，是紫橙的短信——
“南烟，你快来，在学校后面的小巷子里，你快来！快！”
我急忙换上鞋子就冲出家门，飞奔到那个地方，在巷口远远就看到了紫橙，她被两个男生架住手臂动弹不得，站在她面前的个子矮小的女孩子一边盈盈笑着一边搧她的耳光。而就在另一边，又有几个男生围成一个圈，正对中间的人拳打脚踢。
我毫不犹豫地上去奋力扯开其中一个架住紫橙的男生，跪下身抚摸她紫红肿胀的脸，那上面还留有清清楚楚的手掌印。我回过头去看那个小女孩，她小小的手掌通红通红，在那一刻，我觉得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她。
“真巧啊，你是南烟对吧？”模样甜美的女孩弯起嘴角轻蔑地笑开，又一脸稚气地吹了吹通红的手掌，“不记得我了？我是临暗的妹妹，我叫糖糖。”
“是你……”我想起来上次也是在这条小巷里见到这个有些诡异的小个子女孩。
“我们还真有缘呢。上次见你，好像也是在这条巷子里吧？”
小女孩轻轻俯身下来看着我，脸上依然是一种甜蜜稚气的笑容。我下意识地护住了身后的紫橙，“为什么要打她？”
“南烟，你这样说可不对喔……”叫做糖糖的小女孩扑闪着一双大眼睛，“是她做错了事情，所以我要教训她。你不要误会，我可不会乱打人的哦！”
紫橙拉紧了我的衣服，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快救……救救阿开……”
我震惊地往另一边看去嘴里，原来被那几个男生围住按在地上的人竟然是阿开，怪不得紫橙会掺和进来。
“你听见了吧？”糖糖歪过头对我说，“是这个多管闲事的女人自己要插一脚进来。”
“阿开干了什么？”我问。
“我忘记了。”糖糖吐了吐舌头，侧脸问过站在旁边的男生后，才说，“他欠了我们一笔钱，时间到了又还不出。南烟你说，按规矩我是不是应该惩罚他一下？”
我怔了怔，猜想阿开可能是为了给紫橙和另外一个女孩打胎而借的钱。但我绝对无法想象这种类似黑社会中的情节竟然就发生在我面前，而这个一脸稚气的小女孩竟然也是其中一员，她还那么小，甚至可能还不明白自己在做怎么样的事！
那么临暗呢？云妆呢？
他们也一样吗？
这些究竟是什么人？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有些懵了。
“今天正好你来了，那就连上次的见面礼一起补上吧。”糖糖脸上露出一种诡异的天真，她唇畔的笑容甜美可人，但那种不符合年龄的残忍眼神却令人恐惧。
如果说临暗是一半天使一半魔鬼的话，那么眼前这个小女孩，就是完完全全的恶魔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小孩子？
然而这时，紫橙突然从我身后跑出来，恳求道：“拜托你不要伤害南烟，是我把她找来的。今天是我想救阿开，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请你让她走吧。”
“看来你们的感情很好呢。”糖糖弯着眼睛对紫橙笑起来，细嫩的小手捏住紫橙的下巴，“我倒想看看，对你来说是南烟重要，还是阿开重要呢？”
她打了个指响，两个男生便上前来把我们分开。那一边的阿开已经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全身都伤痕累累，再也没有力气挣扎了。
我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糖糖走到我面前说：“南烟，你真是厉害，把我哥哥甩了，他居然还对你心慈手软。你知道为什么后来再也没人找过你麻烦吗？都是我哥哥替你摆平的，还警告地盘上的人，谁都不许再动你。所以你才有现在的太平日子过，你……”
“住口！”
面前的小女孩突然被整个人提了起来，两条腿徒劳地挣扎着，她身边的几个男生面面相觑，一时间竟谁也不敢上前。
“放开我！”糖糖尖叫道，“你这人真是没良心，我是在帮你耶！”
我抬起头，临暗依然是那么的淡漠而从容，高高在上，面目冷峻。他看着手里那个像玩偶一样精致却始终无法挣脱的小女孩，厉声道：“我说过，谁也不准动南烟，包括你在内。”
“可是……”
“不要惹我生气。”男子松开手，玩偶便跌落在地，他的眼底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冷酷，仿佛是千年不化的冰雪，让我感到难以置信。
那个在我失意时给我听王菲的临暗，那个陪我看整晚电影的临暗，那个在早晨一边跑步一边对我温柔微笑的临暗，真的就是我眼前这个锋芒毕露冷漠凛冽的男人吗？
我无法相信，是否这才是真正的他？
连那个刁蛮妄为的小女孩都面露惧色，不敢再说话。一时间巷子里安静极了，却令人有点毛骨悚然。
临暗在这时开了口，他低下头看着我，眼神突然间又恢复了如初见一般的温和，“南烟，你还好吧？”
“我没事。”我只觉得背脊发凉，硬着头皮说，“阿开欠的钱，能不能……”
临暗这才瞥了一眼身后伤痕累累的阿开，淡淡道：“今天算是卖南烟一个人情，钱可以晚三天还。”
我知道这样便欠了他一个人情，但我别无选择。
感受到紫橙感激的目光，我握住她的手，朝她点点头。
“我们走。”临暗转身离开，其他人都跟上去，唯独糖糖仍一脸倔犟地死死盯着我看，一步都不肯动。
男子皱了皱眉，返身走来，一把抱起那个撅着嘴的小女孩，唇畔泛出一个清淡浅薄的笑容，“南烟，后会有期。”
我站在原地没有动。
紫橙急忙扑向阿开，他已经被打得不成样子了，嘴唇发紫，全身都在颤抖，衣服全被弄破了，头发也被扯掉不少。紫橙心疼极了，蹲在心爱的男生面前，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掉，却咬住嘴唇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我走过去，叹了口气道：“先回去处理一下伤口吧。”
紫橙和我合力把阿开扶回了家。
趁她出去买药，我问阿开：“你打算怎么办？”
“现在看来只能尽快离开这里了。”他艰难地说，“否则我还不出钱，他们一定会打死我的。我可不信临暗和那个糖糖会放过我。”
“那紫橙怎么办？他们绝对不会就这么算了，一定会去找她的。”
“我知道我给你们添麻烦了……”阿开皱着眉，侧过身子在抽屉里找出烟来抽，却又想起什么似的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说，“烟，你跟我一起走吧？我们一起去上海，到那里我们重新开始，我还像以前那么爱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这时，紫橙出现在门口。但她什么都没说，走进来蹲下身，从塑料袋里取出几瓶药水。
我有些慌了神，急忙解释道：“紫橙，我们不是……”
“我明白的。”她打断我，微笑了一下，开始专心为阿开上药。
“喂，南烟，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阿开全然不顾紫橙，一脸无谓地扬起脸直视我。
“阿开！”我皱了皱眉，示意他别再说了。
但是男生苍白着脸色，依然目光灼灼地紧盯着我的脸说：“烟，我想你跟我一起走。”
紫橙始终沉默着为阿开处理伤口，她低着头，我看不到她的眼睛，也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我很肯定地说：“我在这里生活得很好。我不会走。”
“烟，我爱你。”
我真的不明白阿开脑袋里在想些什么，我压低声音吼他：“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怀疑你被他们打傻了，一个劲地乱说话。”
“我说的都是真心话。烟，我一直爱你，只爱你一个人。别的女孩我都是和她们玩玩，我只对你一个人付出过真心。当初临暗把你抢走，是我没他混得好，我无能为力。但是现在，我不会再放开你了。烟，跟我一起——”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阿开脸上，紫橙哭着跑了出去。
男生终于低下头沉默了，我望着他，问：“为什么？为什么要故意当着紫橙的面说这些话？你知不知道她有多爱你？”
“我就是要让她难过，”阿开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他仿佛喃喃自语，“我就是要让她……让她死了心……”
我叹了口气，转身追出去。
“紫橙。”好不容易赶上她，我一把拉住她的手，“不是那样的，其实……”
“我知道，我知道他是故意的。”紫橙轻轻地说。她解下背包，从里面摸出两个橘子，把其中一个放进我手里，想了想，又把另一个也塞给我。
我愣在原地，看她对我挥挥手，含着泪奔向远方。
夕阳在她的身后变成一道金色的屏障，远远地将我们隔开。我扬起脸看着漫天云彩，祈祷上天保佑这个勇敢快乐的女孩子。
第二天，一切如常。
紫橙依然会在上课的时候旁若无人地掏出橘子来与我分享，或者一起埋头做杂志上的心理测试，一脸笑容地给我看她新买的hellokitty耳环。她的四个耳洞上分别戴着两个粉色的玫瑰耳钉和两个坠下来的kitty头像耳环，怎么看都应该是非常活泼可爱、毫无阴影的女孩子。
我看着她，心想，如果是我遭遇这么多事的话，也能够像她一样坚强吗？
体育课上要跑八百米。我在旁边朝紫橙抱怨：“听说八百米考试是从高中才开始的，为什么我们也要跑啊？”
我以为依她的个性，一定会拉着我悄悄溜走，躲到什么地方去吃东西或者听歌，可是她却笑了笑对我说：“没关系的，就当跑着玩吧。”
“紫橙，你喜欢跑步吗？”
“不喜欢。可是溜掉的话，又要挨骂了哦。”她一边脱下外套，一边说，“过几天就排名考了，我可不想在换班级之前再被班主任唠叨了。”
“如果……我们不在一个班了……”
“傻瓜。”紫橙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一个橘子放在我手里，“南烟，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无论什么时候，我都站在你身后。”
那一刻，我没来由地红了眼眶。
我的体育成绩从小就糟糕透了，200米一圈的跑道，我到了第二圈就开始气喘吁吁。紫橙倒是跑得很轻松，她回头看了看落在后面的我，又跑回来拉我一起跑。
“不行了……”我喘得很厉害，喉咙干涩难忍。
“胡说，快跑。”她拉过我的手，一路往前追上去。
几次我都差点跌倒，身体好像是腾空的，我几乎失去了意识，任她拉着我一路向前。但是我始终都知道，那只握着我的手，来自我最信任的人。
最后还是紫橙又拉又拽才把我推到终点的。我终于再也坚持不住，猛地瘫了下去。她便在一旁冲我眨眼睛，“哈哈，我就说过跟着我一定没问题吧！”
看我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她笑着蹲下身来捏捏我的鼻子，说道：“别装死啦，我去给你买水喝。”
紫橙，那个时候我真的怀疑，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事会让你害怕和担心的。
她拿着两瓶矿泉水回来的时候，我已经能够坐起来了。她接过我递去的外套穿上，然后站在我身边，突然问：“南烟，你的那首《背驰》写完了吗？”
“呃？”我抬起头看她，但她仰着头望向遥不可及的天空，好像离我很远很远。
“加油喔。写完一定要唱给我听。”她好像对我，又好像对自己说，“为了梦想，一定要坚持不懈啊。”
“怎么了……”我拉了拉她的衣角，感觉她和平时有点不一样，“是不是在担心阿开？他欠的钱，要不我们一起想想办法，或者我去求他们放过阿开——”
“南烟，”她一脸认真地低下头看着我说，“这件事情，请你不要插手好吗？阿开他……是我的男朋友。”
这样吗……她果然还是介意我和阿开。
“这是我和阿开的事，让我来处理好吗？南烟，请你相信我。”
我轻笑了一下，虽然不知道你打算怎么办，但是，世界上应该没有什么事情可以难倒你吧，你是我所见过的，最最厉害的女孩子。
我一直都坚信，你很强。
你很强。
“那个……排名考，你有没有定什么目标？”我一口气喝下半瓶水，终于畅快地舒出一口气来。
“目标啊，还没呐。最近也没怎么好好准备，怕是又要往下跌了。”
我低下头不说话，犹豫着是否应该为了和她在一起而故意考差，可这时紫橙就好像能够轻易看穿我的心一样，轻柔地拍拍我的头说：“骗你的。我们一起努力吧。南烟的目标是？”
“……四班。”我老实回答。
“嗯，那就四班吧，我们一起。”她露出一脸灿烂的笑容，“以后也要在一起喔。”
好像你总能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看穿我的心思，好像你总能在我身陷困境的时候拉我一起往前跑，好像你总能在我担忧的时候让我安下心来。
“南烟，记得昨天吗？你挡在我前面的时候，真的很勇敢。”紫橙挨着我坐下来。
“不，我只是……”我只是，想保护我最好的朋友。
她轻轻地笑，“我知道的。我都知道。你一定会变得很勇敢。在将来的某一天，你一定可以不需要依靠任何人的力量，自己飞上天空去。”说完，她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两个橘子，全都塞进我的手里。
“你不吃吗？”我觉得奇怪。
“嗯。”紫橙的声音低下去，淡淡地说，“很久以前，我们全家吃完饭在一起看电视的时候，我妈总会剥橘子给我和爸爸吃，但那时的她其实早已知道自己得了绝症，只是为了省下无谓的治疗费让我读书，所以一直都没有告诉我们。直到她去世之前，她拉着我的手说，橘子代表了勇气。她希望我和父亲都能勇敢地面对生活。所以我总是告诉自己，一定要做个勇敢的女孩子。”
我低下头看着手心里的两个橘子，心里有深深的感动。
“现在我把我的勇气也给你，我希望南烟也变成一个勇敢的人，好吗？”
眼泪已经聚满了我的眼睛，我不敢抬起头来，害怕让她看见。这时集合的哨声响起，紫橙率先站起身，好让我有时间擦干眼泪。
“走吧。”她向我伸出手来，头顶是蓝得耀眼的天空，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但我知道，那里有全世界最明媚的笑容。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把你当成了我的依靠。
只要能看见你的笑容，我就相信一切都会变好；只要是和你在一起，总觉得就算再高的、接近天空的地方都一样能够到达。
“紫橙，”我把手指放进她微凉的掌心，“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吧？一直到最后。一直到，最后的最后。”
女孩子头顶白日，逆着光将我轻轻拉起来，她有全世界最明媚的笑容，那笑容叫人无比安心。她许诺我：“是的。”
——“南烟，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放学后紫橙硬要拉我去拍大头贴。我不喜欢拍照，便推说等排名考完了再去。谁知她咕哝着我没良心，还说早知道体育课跑八百米时就不拉我了，简直是恩将仇报。
我拗不过她，只好随她一起去学校隔壁的小店。眼看那里在放学时段已经人满为患，我便劝她下次人少的时候再来，立刻被恶狠狠地瞪了两眼。
无奈，只好排队等候。
紫橙从书包里摸出橘子来，而我拿出MP3塞一个耳机给她。我们就这么坐在一起，一直都没有说话。
“哦唷，这不是南烟么？”
有尖细的女声刺痛耳膜。我抬起头来，看到是原本八班的几个女生正拍完出来，她们顶着各种发色，朝我露出讽刺的笑容。
“你不是进了六班了吗？怎么还有空来拍大头贴，赶紧回家用功去吧，万一这回运气不好又落到八班来，岂不是被人笑掉大牙？哈哈哈……”
我皱了皱眉，但最终还是忍住了。等她们气焰嚣张地离开之后，紫橙摘掉我的耳机，对我说：“南烟，我希望你能答应我，不要再和那些人有任何接触。上次那个女孩子，她看起来那么小那么天真，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恶魔。看得出来他们绝对不是街上晃荡的小混混那么简单，南烟，不管你和他们发生过什么，请你一定——”
“一定不要再接触他们。”我接口，伸手捏捏她的脸，“知道了知道了，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啰唆？难道我在你眼里就是个脑袋空空的花瓶？”
紫橙这才收起刚才的严肃表情，叹口气道：“就凭你那洗衣板身材，也称得上‘花瓶’？”
我正要打她，老板笑眯眯地走过来道：“2号机好了，你们可以去拍了。”
只听紫橙“嘻”一声就溜了过去。我将MP3放进书包里，突然想到，她不让我插手阿开的事，是不希望我和他们再有瓜葛吧？
心里暖了暖，看到紫橙回过头来向我挥手，“喂，南烟你快点啊！”
“来了！”我轻笑了一下，连忙跑过去。我要准备好最灿烂的笑容，和你在一起。和你永远在一起。
紫橙……
可让我始料未及的是，这竟然是我最后一次和紫橙在一起。而我们拍下的大头贴，成了我们最后唯一的合照。
第二天紫橙没有来上课。
身边的位子始终空着。我以为她病了，或者有什么事。虽然心中不安，但我知道她一定会联系我。
是的，我有预感。因为她绝不会丢下我一个人。
我一直开着手机，生怕错过了她的消息。可是直到中午都悄无声息，而我发给她的短信也仿佛石沉大海。我忍不住开始担心了。
教室里如往常一样安静。过几天就是排名考，想升班的人都在教室里温书，其他的则趁午休出去校外了。根本没有人会关心紫橙。
没有人会关心别人。
现在的同学，也许下个月换了班级之后就再也不会见面。我们一直被这样教育着，必须一个人孤独地前进。始终保持危机感。不焦躁，不彷徨，全力以赴达到最终目标。
可是，在这过程中，我们又失去了多少？
手机突然响了，屏幕上提示有一条未读短信。我慌忙打开看，果然是紫橙。她说：“南烟，我要走了。”
一开始我有些迷惑，但转念一想，却又释然。
她是要跟阿开去上海吧。从一开始，她应该就打定主意要和他一起走了。呵，这个勇敢的女孩子。
我正要回复她，手机就响起来了。我看也不看便欣喜地接通，直接问：“你们打算去多久？什么时候回来？”
可是电话那端却是男生疲倦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南烟，我是阿开。我现在在火车站，准备坐三十分钟之后的那趟车。那个……拜托你照顾一下紫橙，我对不起她……”
“等等，”我立刻意识到不对，打断他道，“紫橙她没和你在一起？”
“呃？她不是和你一个学校吗？”阿开的语气显然也很惊愕，“我一直都躲在朋友家里，你们走之后我再也没和她见过面。”
我的心一沉，“她今天没来上课，也没请假，你知不知道……”话还没说完，有人从身后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我回头一看，是班里的一个女生，跑得气喘吁吁，“南烟……快，紫橙来了……你快去看看……快去。”
“她在哪里？”
“天……天台，你快去，她要跳楼！”
我整个人都懵了，大脑一片空白。那一刻我真的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紫橙要自杀？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电话那端的阿开一直在喊：“南烟？南烟？是真的吗？我马上就过来！快——你快去阻止她！快去！”
我仍然怔怔地呆立在原地，站在旁边的女生见我呆若木鸡，狠狠拽了我一把，我才猛然回过神，跟着她冲出教室往顶楼上跑。
推开顶楼虚掩的门，我看到了那个被风吹动着头发和衣衫的女孩子，她独自站在悬崖边，看起来那么单薄。
“不要！”我失声。
——那果真是紫橙。
“紫橙！”我大声叫她，“你干什么，快下来！”
她回头看到我，脸上突然浮现出一贯的喜悦和欢喜，她说：“南烟，我的抽屉里还有一袋橘子，记得吃啊。阿开欠的钱我已经还了，让他不要担心。”
“是因为钱吗？我们都可以帮你。”我几乎要哭出来了，“紫橙，求求你下来吧。”
“等你写完《背驰》的时候，记得一定要唱给我听啊。”她根本没有在听我说话，而是向我露出爽朗的笑容，那个我以为是全世界最明媚最能让我安心的笑容，在我眼中像一朵破碎的花朵，渐渐消逝，缓缓坠落。
“不！不要——”我扑上去扑在栏杆上，拼命伸出的手中只有风的影子。
我不敢相信那是一个人，她那么轻，像飘落的樱花一样美。带着残酷和血腥，开到荼糜，直至凋零。
我亲眼看着她跌落下去。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她离我很近，甚至有一种我一伸手就能抓住她的感觉。好像她依然坐在我身边，递给我一个圆润饱满的橘子。她到最后都还是看着我的眼睛。清澈，明亮，安静。
我永远也无法忘记。
阿开赶来的时候，救护车已经到了。他只来得及看到紫橙被抬上车，她的父亲接到通知也已经匆匆而来，一边拉着女儿的手泪流满面，一边崩溃一样扯着自己的头发。
围观的人早已散去了，地上留下许多人呕吐的污渍。
我一个人呆立在楼顶，看着紫橙的身体一下子就碎了，殷红的血流了满地，像一个被丢弃的充气娃娃，迅速地干瘪下去，惨不忍睹。一瞬间，周围全都是女孩惊恐的尖叫声，并引来越来越多的人，这些十几岁的孩子惊慌失措地打电话叫来救护车。然后紫橙的父亲来了，他一下子跪在地上，看着女儿几秒钟之后，终于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号。不久之后救护车赶来，几个医生飞快地将她抬上车，直奔医院。这时我看到了阿开，他背着一只大的双肩包，失魂落魄地追了几步救护车，又盯着地上一大摊未干的血迹看了许久，才觉得这一切太匪夷所思。最后他顺着别人议论的目光爬上来，然后看到了我。
我的身体一点动不了。这个世界仿佛就快坍塌了，我看不到灰白的天空有任何色彩。眼前只有紫橙的鲜血，湮没了大地。
“烟！”阿开冲上来扳住我的肩膀，双手几乎要把我的骨头捏碎，“这是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紫橙为什么要自杀？南烟？南烟！你说话！你倒是给我一个理由。”
我缓缓回过头去，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我不能相信。
我不能相信这就是我眼中什么都能坚强面对的紫橙，她从来就是那么快乐而勇敢，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
谁能来告诉我。
“南烟……”男生温热的脖子一下子覆住了我冰凉的脸颊，两个人的眼泪在接触的小块皮肤里融合，我能感觉到他抓住我后背的手正在不知所措地用力，几乎使我整个背脊都开始痛起来。
他像是要把我揉到身体里去一样紧紧地抱住我。
有午休上来打牌的学生推开通往天台的门，走了两步才看到在拥抱的我们，吹了响亮的口哨，嬉笑着下去了。
“这不是梦。这是真的。”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对阿开说，还是在告诉我自己。
“能救活吗？”他问。
我低着头坚定地回答：“她想死。”
我们之间沉默了几分钟后，我试图推开他，“你为什么要抱我？”
“因为我怕你会哭。”他有些哽咽，一边把我抱得更紧，几乎把整张脸都埋进我的脖子里，呼出来的热气让我的身体一阵又一阵颤栗，“我最讨厌看到女生哭了。”
其实是你先哭的吧。明明是你讨厌看到自己哭。
那么，那么就这样，一起哭出来吧。
午休结束后，我回到教室，所有人都用一种同情又好像是打量一样的古怪眼神看我。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只知道当时的脸色一定比鬼还难看。
我低着头走回自己最后一排的座位。
“刚才医院打来了电话，紫橙她……救不活了。”班主任面色沉重地在台上叹气，然后清清嗓子说道，“关于紫橙自杀的原因，现在还在调查。马上就是排名考了，希望大家还是专心温习，别因为太难过而分心了。”
我无心听他念经。把手伸进紫橙的抽屉，那里果然有一袋橘子。
她留给我的。
紫橙。紫橙。已经离开我并且不会再回来的紫橙。我几乎还能清清楚楚地记起我们初遇的那天，我走进教室，她轻轻朝我喊：“坐这吧。”
然后她从书包里掏出两只橘子，塞了一个在我手里，说：“我叫紫橙。紫色的紫，橙色的橙。这是见面礼。”
我从红色的半透明塑料袋里拿了一个橘子，微笑着说：“谢谢。”
可是我旁边的座位空空如也。
那个快乐的，勇敢的，坚强的，爱吃橘子的紫橙，那个奋不顾身地爱上一个人却又必须始终小心翼翼的紫橙，那个拉着我逃课去吃烧烤又告诉我她的故事的紫橙，离开了我，再也不会回来。
她不留恋任何。
这是我第一次面对死亡。它离我这么近，真切地发生在我的周围，可我却一点办法也没有。我甚至不明白，为什么紫橙会在生与死之间，选择了后者。
“不是说好了吗……”
我伏在桌上，用手臂围住脸。我无法控制我的眼泪，无法控制肩膀的颤抖，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探寻究竟。
“不是说好了吗，永远在我身边的……永远都做我的依靠。”
我以为你想要和我在一起，就像我想和你在一起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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