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七夜寒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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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轻轻地从灰冷的天穹飘落,宛如纯白的精灵。火羽湛蓝如海的双眸里没有泪水,甚至没有任何的情感,只是任凭那些雪花落在指尖和发稍,然后融化,金色的长发落满了薄薄的纯白,朦胧而美丽。
天渐渐变得暗了,从窗口望去,那些落光了叶的树枝宛如一把把利剑,刺向高远的苍穹。她无时无刻不听见那些被生生压制的灵魂不甘的哭喊和嘶叫,她甚至想象过,这幢并不高的单元楼底下,是支离的森然白骨。雪很冷,仿佛锐利的剑划开皮肤,火羽却无知无觉。
中指上的玫瑰戒指仿佛要滴出血来,又仿佛是一只赤红的眼睛凝视着自己。恍惚中眼前又浮现出模糊的画面,滂沱的大雨之中,金发红衣的少女腕上缠绕着蔷薇的藤蔓,血红的花朵绽放,脚下男子的尸体早已冰冷,少女疯狂地大笑着,舒展开火红的衣袖,在万丈悬崖之上旋舞,宛如凌空跃舞的凤鸟,在坠落的霎那,火红的衣摆飞扬宛如火焰烈烈燃烧。
雪依旧在下,一如最初与最后的夜。

风儿依旧珍藏着那个小小的水晶瓶,无论如何都不曾遗忘。
那是她回归故土的钥匙,也是将她从最痛苦的劫难之中拯救的符咒。
教室里依旧喧闹,风儿却只是反复地感受着水晶温润的触感,仿佛所有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其实本该是这样。她不是那些好学生,心甘情愿地成为人类的傀儡,她没有那样的志愿,所关注的,只是自己姐妹的快乐与幸福。
阿剑不知何时已走到风儿身侧,劈手夺去了那个水晶的瓶子,坐看右看,却看不出半点蹊跷,放到鼻下一闻,只闻到一阵淡淡的清香,介于有无之间,飘渺虚无,却让人沉醉。
“这个到底是什么?不会是毒药吧?”阿剑疑惑地把水晶瓶还给风儿,“闻起来倒挺香的。”
“香……”风儿呢喃着,将瓶子凑到鼻下闻了闻,果然闻见了那介于有无之间的花香,勾起了莫名的熟悉念头——这样的香味,似乎在哪里曾经闻到过呢……好象是无数的蔷薇一起开放,带着奢靡暧昧的气息,柔婉而哀愁,缠绵不尽。
上课铃不合时宜地发出刺耳的尖锐声响,预示着物理课的开始。物理老师是个三十来岁的男老师,架着黑框的眼镜,眼睛细细的,皮肤保养得比那些穿红戴绿的小姑娘都好,以至于风儿一度以为他是个刚毕业的新人。
这个看似二十来岁却已经过了而立之年的男子不紧不慢地开始讲乏味的原理和公式,时不时还转过身去写下一行行龙飞凤舞的板书。蓦地,他停了下来,径直走到了风儿的座位边上,一把夺去了那个带着淡淡幽香的紫色盒子,完全不顾风儿冷冽诡异的目光。他转身的瞬间,冷不防被白衣少女漠然的目光击中,不由一阵心寒。
只是在几秒种的时间内,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了——
紫光一闪,水晶瓶仿佛有灵性一般,自动回到了风儿的手心,而物理老师细瘦的左手上,血肉已经片片剥落,结出了紫蓝色的翳,露出了森然的白骨。
血,一滴滴落在光可鉴人的瓷砖地上。
“天啊……”
阿剑不禁低低地惊呼出来。
那样的毒药……他见过……他见过的……
他记得那对男女从天兵重重的包围中浴血杀出时,红发红衣的少女手中撒出的紫蓝色烟雾——那样凄迷妖艳的紫雾,穿透了天界军队银色的铠甲,将每一个阻拦他们的人化为白骨!
紫蓝之怨?
那……是紫蓝之怨吗?

轻盈的雪花,转眼间让这座海滨的小城变成了一个琉璃世界,可惜这个世界再怎样洁白,都掩盖不住那些虚伪和肮脏的痕迹,那些残忍得连血腥味也闻不到的竞争,那些冠冕堂皇的谎言。纯白,只是一种幻觉,谁也不会看见纯白背后的罪孽。
“小爱,你看——那是雪?”谜漩的声音飘渺而冷清,“可惜,这雪好脏。”
“雪本来是没有罪过的,可是人类那些虚假的东西弄脏了它。”小爱抬手,接住了一片雪花,任凭手心人类的温度融化了它,“冷寂冰原上的雪,可比这里的漂亮多了呢。”
“是啊……那么纯洁的雪,怎么能这么变脏了呢?”谜漩惋惜地叹了口气,任凭雪花落在自己的肩上、发上,然后消散,仿佛从来不曾存在。
“其实,人界也只有雨雪风雷是美的。”小爱幽幽一叹,“被破坏得七零八落的人界啊……这群人类想的,到底是什么?”
玉垒浮云,飘渺虚无却又真实存在,谜漩与小爱的肩上都已落了薄薄的纯白,周围有年幼的孩子垒起雪人,围绕着白色的雪人用雪球打雪仗,银铃般的笑声不绝于耳。黑发黑瞳的女子俯仰雪中,眼里只有无数的雪花簌簌落下,一如一眼望不到边的绝望。她们不会爱人界的任何人,只是同情冰的冷,同情雪的白,根本不会同情那些在腥风血雨的修罗场中自相残杀的人类。
“我们知道又有什么用?”谜漩苦笑着摇了摇头,“谁还能调教他们呢?”
“调教他们有用吗?他们不拿我们殉葬,已经很好了。”
白雪遍地,谜漩和小爱嗅着雪清冷的气息,金歌铁马、笙歌曼舞的遥远岁月扑面而来,只是这遍地的白雪之中,是柔弱无力的人类女子。没有地位、没有力量,除了对自由的执着追求便一无所有。在她们的世界,她们一语便可翻覆无数人的命运,生杀予夺,无所顾忌,翻手是云覆手是雨,可在人类的世界,她们只是旁观者,只愿意看着,尽管她们看见的总会降临在她们身上——那些勾心斗角,那些出卖和背叛。污浊的鲜血总会溅在她们身上,如同乡间道路的泥泞玷污贵族女子华丽的衣裙。
谜漩与小爱忽然都沉默下去——一如来到人界之后的每一天。她们谁也没有注意到,喧嚷的人群之外,一个白色的影子正落寞地摆弄着手中的算筹。
琉璃般纯净的白,湮没了天地的界线,掩盖了一切的悲欢离合,也掩盖了一切情感和真相。流逝的时光并没有在魔族长达万年的生命里留下任何痕迹,对于谜漩和小爱来说,她们所有的情绪,也仅仅是对姐妹的关心、对自身命运的无奈罢了。


早已被摸得光滑的青铜算筹,从舞娘璃若纤细的手指间滑落。
还是看不透那颗破军星的命运啊……那堕入永夜的灵魂,得到了创造与破坏两种极端的力量,左手佩带着皇天,右手佩带着后土,命运却依旧是黑暗和血红交织着的惨烈颜色,沉积了万年的怨恨,命运也变得扑朔迷离。
璃若……多少年没有人叫过自己这个名字了?那个一舞动四界、继血舞镜之后皇都芳菲苑里的花魁,却没有谁记得真正的名字——哪怕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灰飞烟灭的尽头,也不会有人记得。为了将那血色的凤鸟从黄金的牢笼里**,她最后一点生命,也即将被燃烧殆尽——为了读出破军命运的暗示,她使用了那个燃烧生命的咒语“星之血十字”,强行打破了过去与未来的限制,看到了破军星照耀着的少女的命运。
再一次用真力把身体里的虚弱逼退,璃若虚弱地抬起头,看着漫天飞舞的纯白。
她必须把最后的结果告诉那个女子,在她的生命结束之前。
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总是愿意为了这个得到了破军的力量的女子牺牲一切,血舞镜不是她的挚友,也不是她的姐妹,更不是她的主人——她是在血舞镜被赎出芳菲苑之后才成为新的花魁的,对于那个女子,她也只是听说了一些有意无意神化了的传闻。
或许,这就是占卜者的宿命。
璃若勉强站了起来,走出了巷子,她已经看到了那个白衣黑发的影子。她不能再耽搁时间了。

漫天的雪花几乎湮灭了白衣的少女——唯有那头披散的、长及腰部的黑发最为明显。风儿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只穿一身的白色,纯净如雪,却又苍白如死。
她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这个人界,有什么地方,是她可以去的呢?
雪花依旧簌簌落下,落满她黑色的长发。纤细的双手早已没有温度。整个世界都背转身子,弃她而去。她的眼神无比的空洞,沿着长街漫无目的地晃荡,不期望任何人来找到她。雪簌簌地落下,越下越大,她却感觉不到寒冷。这时有个细细的声音从身边传来。
“璃若参见大小姐。”
循声望去,一位金发白衣的女子恭谨地低着头,站在茫茫大雪中,肌肤苍白得近乎透明,淡金色的长发也几乎变成了银白色,一袭白衣在冷风中飘飘摇摇。风儿正要询问,女子已经凑了过来,纤细修长的手扳住了风儿的肩,褐色的眼眸依旧深不见底。“我终于等到您了——我已经预见了您的命运。”
“命运?”风儿冷笑道,“星盘早就被我打乱了,你告诉我又有何意义?”
“您是说……星魂血誓?”璃若惊道。
“你看得到我的宿命吗?其实,那是我更改了的结果——我真正的宿命,已经没有人可以看到了。”
说罢,风儿转身,飘然而去,白衣逐风,宛如白色的精灵,又宛如缥缈虚无的怨灵,璃若怔住,竟忘了拉住风儿,只是看着那一袭不染任何世俗气息的白衣飘然远去。那个孤傲桀骜的女子,最终还是踏上了通往死亡的不归之路。白衣金发的舞女咳嗽起来,洁白的雪地上瞬间绽放开了大朵大朵的红花,诡异而张狂。
“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
“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
女子的歌声,介于青涩少女与成年女子之间,从茫茫的白雪中飘来,那一袭白衣却早已不见了踪影,璃若眼里的世界越来越朦胧,光线仿佛正在一点点消失,那一片纯白恍惚中竟然连成了一片,望不见尽头,铺天盖地。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几乎要飘散在灰冷的苍穹下,化为无数纯白的雪花,随风飞散,不知所终。
她的生命,终于完全失去了重量。

谜漩与小爱早已不知在何处,落满雪的街道上,风儿没有看到一个熟悉的人。
于是,她踉跄着走到那个被风雨侵蚀得班驳了的电话亭前,推入自己的电话卡,拿下了黑色的话筒,纤细的手指迅速按下了数字键。
“妈,今天我同桌过生日,我不回家吃饭了。”
说完了这句话,风儿把脱了油漆的话筒挂好,抽出电话卡转身离去。
她在纯白的雪花之间游走着,白衣飘飘,不带一丝世俗的烟火气息,宛如落寞孤独的深山雪女,等待着遇见她而忘记归去的路的旅人,漆黑的长发在冷风中轻轻地飘动,甚至给人带来了一种恍惚。
渐渐地,她有些困倦了,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下来。在漫天的白雪中,她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阿剑,她熟悉地不能再熟悉的人。她扬了扬手,示意自己在存在。
“大小姐,你也这么有闲心么?”阿剑诧异地看着自己的主人,“那陪我去吃饭好了。”

茫茫大雪中,风儿和阿剑的发上都落满了雪花。他们并不在乎寒冷,毕竟都是灵力基础深厚的人,这样的寒冷又算什么呢?
风儿常年不见笑容,但此时却一反常态地微微笑了一下,笑得惨淡绝望,转瞬湮没在漫天飞雪之中。
两人言谈甚欢时,迎面走来一个人,不是别人,正只风儿的班主任。昏暗的路灯下,那有些可笑的短发和丰满的身姿都纤毫毕现。
“你们两个在干什么?”班主任低哑的声音把风儿和阿剑都吓了一跳,“交朋友不是不可以,但也要好好把握分寸——你们才多大,就谈恋爱,这象话吗?”
风儿的脸色瞬间苍白得近乎透明。
“您误会我们的关系了。”阿剑的笑容在那个刹那变得无比的牵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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