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形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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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美人!小美人!你怎么样?!……”一阵剧烈的摇动,将我从黑暗中攫回,我缓缓张开眼,微弱的吸气,无力的恢复了呼吸,眼前渐渐清晰,袁宇正焦急的俯头看我,见我醒来,神情一喜。
那痛楚毫无征兆,来得既是迅猛,消失的也诡异,上一刻我已痛得昏死,此时却感觉一切如常,呼吸既已恢复,胸中窒闷顿去,仅是有点疲乏而已。
“你,你的伤……”我陡然省起,转头去看,只见他胸口鲜血晕开,染了一身,但幸好血已经止住,并进行了及时的包扎,所以看来尚可。
“死不了,没想到你这般担心我,早知道我便多挨几剑。”袁宇嘻嘻一笑,眉眼弯弯,恰如春风吹拂,欢喜无限。
我怔了怔,蹙起眉,甚觉无力,真是自大的男人,“胡说八道,我只是见不得血,与你何干?你不要乱说。”我轻斥一声,这人厚颜之极,如此自以为是,自鸣得意。
惊觉自己竟是在马车之中,**道已解,对面正襟危坐地坐着两个人面无表情,默然看着我们,眼中微露讥诮之意,正是刚才那两个陌生人。我慢慢坐起,我诧然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见你晕了过去,连命也不顾了,只管抱着叫你,哪有心思再打架?”袁宇转头皱眉说着,却又急忙停住动作,掩住胸口的剑创,深吸了一口气,僵立半晌,才又幽幽地开口说道:“小美人,我以为你要死了,差点便要为你殉情,我对我如此深情,这笔帐可怎么算?”
“懒得理你,我和你半点关系全无,不要胡说八道。我们这是要去哪?”我皱眉问,这人要怎么说他才好,变脸比翻书还快,一会一个样,真是让人眼花缭乱,从开始的放荡无行、邪气逼人,到适才桀敖不训、骄狂任性,此时又花言巧语、深情款款,真是花样百出,才见得他不到一两个时辰,便已经换了几个性子,真不知他到底有多少张面孔。
袁宇黑眸幽幽,锁定我不放,神情哀怨痛楚,迟疑良久,终于柔声说道:“小美人,我受了伤,不能带你走,又舍不得扔下你不管,只好被他们制住,他们已经保证绝不伤害你,你好好休息,马车的方向好像是正在去宁希的路上。”
“宁希?”我大吃一惊,急道:“为何去宁希?我师兄还在洛城,他可能到处在找我!”宁希在洛城东南,相距百里,二师兄见我被掳,不知会有多着急,况这三人与我来说,都算不上相识,是敌是友也难以分辨。我陡地起身,顾不得车厢摇晃中,四人对坐的拥挤情状,扑到车窗处高叫:“停车!停车!放我下去!”
车子蓦地勒住一停,我始料不及,砰地一声额头撞在车板上,险些晕去,“小美人,小美人,小心些,唉……你怎么这般性急!”袁宇长叹一声,凑过头来,一脸的惋惜和心痛。
我哪里有闲情去理他?摇摇晃晃的扶着车板立起,转身便要下车。
“慢!”一双手臂突然横在车厢门前,阻住我的身子。
我止身转头,怒目而视:“你想做什么?放我下去!”那黑衣人默然不语,面无表情地立在一旁,手臂却拦在我身前不动“这里是荒效野外,人烟皆无,姑娘想去哪里?”那蓝袍人缓缓起身,神情淡然。
“我要回洛城,让开。”我心中焦急,语气也极为不善。
“此去洛城至少有百里,姑娘孤身一人,如何能到得?若是出了什么事,在下本意救人,却因而害了姑娘,岂非罪过?”那蓝袍人长眉微挑,口中款款说着,却并无放行之意。
“小美人,他说得不错,外面很危险,你一个人又根本走不回去。”袁宇在侧懒懒地说着,一付毫不赞同的样子,也不想想若不是他,我又怎能落到如此境地。
我怔了怔,看看四周阴暗无边的树林,心中一紧,夜半三更,这里如此荒凉,更不知会暗藏着什么。只是二师兄此时寻我不及,不知会有多焦虑。
“这不劳费心,请问尊驾是谁?”我转头怒瞪他一眼,向那蓝袍人看去,那人状似仗义出手救了我,但他与袁宇的一番言语,我已暗暗留心,这人自大骄狂,听语气似在颐国朝中任职,又在四处网罗、培植势力,似乎有所图谋,他来历不明,我此时更是朝廷要犯、身份尴尬,与之同行,何异于自投罗网?
“在下常毅,这是在下的随从丁枫。”蓝袍人目光一闪,见我语气不善,神情颇为不悦。
“多谢二位援手之德,小女子感激在心,只是,我实在有急事在身,我师兄人在洛城,如果失散,便再难找寻,还请二位送我回去,让我与师兄相聚。”我低头对那两人盈盈一礼,这才尴尬发觉,不觉涨红了脸,我身上仅着中衣素裙,虽然肌肤丝毫未露,却也不便见人,狼狈至极。
“我们干冒奇险出手救了姑娘,姑娘却似毫无感激之意,再说,是这淫贼掳了姑娘,我们出手相救,姑娘此时却出言不训,好似这一番事由我们挑起一般,不免令人心寒。”那黑衣人轻哼一声,缩回手去,口气十分不忿。
“姑娘,在下还有要事赶往宁希,延误不得,实在难以回转,姑娘若是执意要去,我也不便强留,只是在下若将姑娘弃置于野,未免落人口实,于我名誉有损,不若姑娘先随我们到了宁希,再自行决定去留如何?”那蓝袍人淡然说着,面上一冷。
我面上一红,咬紧了唇,想想适才自己的无礼,不管对方身份如此,毕竟出手救我,我这番举动也确是说不过去。
“哎,小美人,小美人,唉,如此佳人,怎么这般糊涂,半夜三更的,你根本不辨方向,又能去哪里?”见我去意如此坚决,袁宇不免神情慌乱,口中连连劝慰。
我怔了半晌,只得无奈坐回,口中说道,“如此便叼扰了。”
袁宇见状,立即眉开眼笑,那黑衣人抿嘴作哨,呼啸一声,马车便即又行。
“常公子,还要劳烦尊驾,我……我想讨一件衣裳蔽体。”见那黑衣人身侧隐隐似有一个行囊,相信定是换洗之物,我此时中衣素裙长发披拂,无妆无饰,形象狼狈,四人两两对坐,眉眼相对,实是不雅。
“丁枫,找一件衣物给她。”常毅面无表情,静静看了我一眼,目光幽暗,低声吩咐,转头看向车外。
那黑衣人眼中微现讥诮,解开包裹,匆匆掏出一件长袍抛了过来,我怔了一怔,接在手里,随即恍然,他们定是见我‘为袁宇受伤而晕倒’,又见我如此衣裳不整,而袁宇交谈举止之间暧昧无礼,定已将我视为轻浮无德的女子,莫怪乎会对我如此轻视。
暗暗叹息一声,待三人转头避开,我便将长袍披在身上,那长袍是男子式样,衣料厚足,身形略高,我穿在身上直如披了一块戈地的巨布一般,却恰将裙中的微冷的双足一缩,藏在袍里。
既然已经先入为主,我此时再做矜持也是无用,索性也不去理会,世人如何看我,倒也不必在意,由他去罢。
那车子行得一段,我实是疲累,车内狭小,我向来不惯与生人相处,便阖目转头,缩入衣里倚在车壁上打盹。
闭上眼内心思潮反复,神智反倒清醒起来,思及二师兄此时不知在何处寻我,必定也百般焦虑,到得宁希后如何再返洛城与之汇合?……诸如此类,不胜烦扰,我耳中听得车内四下无声,仅在耳畔辚辚车轮辗滚。
感觉一双炽热的眼神在我身上凝注不去,我颇觉不耐,张目看去,果然袁宇懒洋洋坐在身侧,一双狭长黑眸在我脸上贪看,见我觉察,唇角一挑,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这人,没事老看我做什么,眼神这样露骨,虽不觉讨厌,却也令人尴尬,而且笑得这么诡异,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我白了他一眼,坐直身子,眼见对面两人知趣有礼的闭目而坐,哪里像他这般,目光一转,我轻轻开口道:“银贼,他们要把你抓到哪里去?”
袁宇吃了一惊,气息险些呛住,苦笑一声,神情尴尬地说道:“小美人,你可以叫我袁宇,宇宇,小宇,夫君,宇……这些都随你,但是不要一张口便是淫贼……女孩家至少要懂得矜持才对,这些词哪能胡乱出口……”
“谁叫你偷别人的银子?这个绰号又不是我起的,若是你能行正廉德,洁身自爱,也就不会落到行窃被抓的地步了。”白了他一眼,我不以为然,哪里来的规矩,行他做,却不许人说?我向来想说什么便说,才不理什么矜持那一套!

“偷银子?行窃?”他瞠目结舌,诧然问道:“我何时偷过别人的东西?”
“不然是什么?你若不是偷了东西,客栈中怎么会有那么多人追你?”居然死性不改,死不承认么?做了坏事的人,可能一向都如此,可是思及他眼前必须面对的局面,我不由继续训教:“君子不夺人所好,更何况窃取?古圣者云,志士不盗,侠者不狂,为人要自正其身,自食其力,你怎么可以偏行偏离?”
“小美人,”他看我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由愣了一下,旋即恍然道:“你真的以为淫贼的意思是窃贼?哈哈,笑死人了,我说你怎么听到别人这般叫我,也不见如何害怕,原来……哈哈……”说着忍俊不止,笑得呛住,咳得惊天动地。
眼见对面两人显是也听入耳去,向我看来,皆是强忍笑意,神情颇有玩味。“笑什么?”我开头,冷哼一声,十分不悦。
“你可真是个宝,此淫贼非彼银贼,咳,以后不要随便挂在口上,惹人非议。”袁宇笑着说道,见我满眼的狐疑,遂索性开口解释:“淫贼之淫非银钱之银,乃是**之淫,意为淫人妻女,真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怎地连这个也不知道?”
我陡地涨红脸来,终于明白,这人竟是做了这等勾当,真是不齿之极!难怪别人看不起他,他,“你,你居然……”情急之下,口齿不清,羞愤难当。
怪不得这个轻薄无行,对我这般无礼,举止如此轻佻,竟是……我,我……
我又羞又怒,思及适才他轻薄的亲吻,非但如此,还被那二人看到,不知会如何看待于我,不禁愤愧交加,更是觉得无端受辱,无地自容。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这是误会,”他见我神色不对,慌了起来,敛笑惶急的解释:“小美人,我没淫过别的女人,真的,你一定要信我,我……”眼见我目光越来越冷,斜睨在他身上,尽是鄙夷之意,他变了脸色,抽一口气,咬牙道:“我只是不小心在知州府里迷了路,无意中走到那小姐的绣楼之旁给她撞见,便倒霉的成了人人追打的淫贼,说起来,那小姐比你可丑多了,哪值得我费尽心力去淫?”
这是什么胡七八糟的话!我听得大怒,气更不打一处来,难道在他眼里,我便值他去淫么?呸呸,这是什么话?真是气晕头了,我是说,难道他那样对我无理轻薄,便不算淫人妻女的无耻行径?亏得他还在为自己喊冤!
实在气不过,我伸足过去,在他腿上狠狠踢了两脚,犹不解气,顺便伸手在他胸前捶了一拳。
“喂,喂,杀人啊,连伤口上也要打!”那人苦起一张脸,捂住胸口的布条,神情幽怨:“小美人,我又是哪里惹到你啊,我都说了自己不是淫贼,除了你没有别的女人,你怎么还在生气?”
这人口无遮拦,又如此缠杂不清,只爱胡说八道,真是让人着恼,偏又像生生吃定了我一般,刻意歪缠,让人无力,我闭目暗叹,努力平复自己几要发狂的情绪,将指尖握在手心里,藉手心的疼痛使自己尽量平静下来。
“既是如此,你适才为何一直未说?”常毅目光闪动,开口问道,神情复杂地看着我们两人。
“说什么?难道你们会信?是也罢,不是也罢,缘何要解释与你们?”袁宇冷然说着,双眸凝在我脸上不去,根本不理会他投来的目光。
“既是误会,伤了阁下便是我们的不对,阁下气宇不凡,在下早有结交之意,如此甚好,袁兄不是坏人,既是误会,我们便可化敌为友。”常毅微微一笑,语声诚恳地说着,竟不待袁宇有所顾及,伸指在他胸口轻戳一下。
袁宇身子一弹,陡然将东倒西歪的身子坐正,神情懒懒的向后倚去,却并不领情,口中说道:“好说,既是误会,我也不想计较,等到了宁希便放我们离开罢?我和小美人两情相悦,不喜欢受人惊扰。”
我实在已经无语,懒得再说,瞪了他一眼转开头去,看着车外渐明的景物。
车子行了一阵,转眼便见远处高耸的城墙,城门外行人寥寥,黑衣人跳下车去,在城门口与守卫的士兵说得几句,那车子便驰了进去,更无人来问查,一路通行无碍。
“拿来!”我陡然伸出手去,置在袁宇面前。
“什么?”袁宇莫明所以,看着我纤白的手指。
“银子,我需要住宿休息,采买路上用的衣物粮食。”虽则洛城与宁希相邻,车程也不过半日,但二师兄未必肯在原地等我,即便此时回到洛城,两个相遇的机会也不会很大,我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
“和我在一起,你何须自己动手,凡事有我照拂,你需要什么开口便是。”他神情恍然,裂嘴一笑。
“拿来!”对此人已经再无话说,我狠狠剜他一眼,示意他闭嘴。
那人百般无奈,苦笑着从腰间解下钱袋递了过来,我劈手夺过,转身向对面的二人深施一礼:“多谢二位一路关照,小女子感激在心,他日有缘自会图报,既到宁希,我欲想办法与亲人汇合,便就此别过。”
那二人神情微异,却默然点了点头,喝住马车,任我自行下车。
“喂,喂,小美人,你要去哪里?”袁宇呆了一下,顾不得理那二人,急急跟下车来。
天色大亮,路上行人已然不少,见我服饰怪异,形象狼狈,不觉投来诧异的目光。
“不要你管,别再跟着我。”我四下打量一番,竭力稳住身子,举步便行。
“小美人,小美人,我这般委屈求全,你怎么还不理我?别抛下我不管嘛。”袁宇在后面一路大呼小叫的跟来,惹得路人频频注目。
我冷起脸,陡地转身,他始料不及,脚步踉跄一下,立定身子,脸上讪笑:“小美人,怎么,是不是终于想通了,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
这人怎地如此难缠?光天化日,完全不顾别人眼光,大呼小叫成何体统?亏得他生得一身光鲜,做起事来却这般颠三倒四。我不耐地皱眉:“若不是因为你,我又如何会与师兄失散,我师兄找不到我不知会有多急,你害我至此,难道竟没半点愧疚?别再跟着我,我看到你便会气不打一处来。”
那人神情一垮,十分无奈地幽声道:“不是吧?当时我只顾逃命,捉了你也是不得已,你打也打过,骂也骂了,怎么还不消气?”目光转处,扫过我的衣裙:“你原来行走不便,怎不早说?”
我只能再度气结,不再理他,努力克制不稳的身子,转身走进一间衣店。
等一切都收拾妥当,在客栈里的房间里打尖住下,已是午后时分。我略略梳洗,换好买来的衣物,将头发随意用发带一束,**的双足早已磨破流血,此时洗裹之后穿上鞋子,连着地也觉得万分辛苦。
可是心中焦虑,已不能再拖,我匆匆戴了帷帽略略整理行囊,便摇摇晃晃着出门下楼,背后果然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之声,我却懒得再理,这人好似无事可做,一路歪缠,寸步不离,也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掌柜的,给我包上一份干粮和咸菜。”我只作视而不见,在柜台处吩咐。
“干粮咸菜?这等粗物,你怎么能咽得下去?”背后果然传来一阵语声,低声嘟哝。
我只是不理,匆匆收好递来的食物,蹒跚着结帐出门,店伴机灵无比,立时牵了我适才购得的马车,将鞭子交在我手里。
“不是吧?你这样娇滴滴的美人要自己赶车?”正欲登上辕驾,一只手臂伸来,拉住我的身子,袁宇神情凝重的拦在我面前,剑眉微挑:“小美人,你性子也太过倔犟了罢?便是再如何着急,也不能鲁莽行事,你不会驾车,若是控制不力,岂不是要摔伤了你。”
“让开,你不要老来碍事。大家既已说得清楚,各走各的路,就不要多管闲事。”这人虽然并无恶意,但毕竟是害我的祸首,我心中有气,便难以和颜相对。
“罢罢,”他注目我良久,只得无奈地抚额,伸手夺过我手中的软鞭坐到辕驾之上,“你真是我命里的克星,我送你回去便是,总不能由你任性伤了自己。”
“洛城的捕头正在捉你,你不怕么?”
“那又如何,他们要想捉我,也得看有没有那个本事,你既然怪我,我当然不能逃避责任,总要将你送到你师兄手里,让你不再生气为止。”他驾起车来倒也有模有样,长鞭甩起在空中虚响一声,马车便即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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