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夜半狐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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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牛器坐了一天的汽车,下午到达泾渭大学的时,门外远远地扯着一条横幅,上面写着热烈欢迎新同学。两边是红红绿绿的十几面彩旗在迎风漂扬。旗子下面还站着一群高年级的同学在等着接新生的行李。真不错,这一群同学很快地把牛器的行李搬了下来,帮他拿进了宿舍。可当牛器走进宿舍,他的心一下子凉了下来。
这是什么宿舍呢,原来就是破旧的教室。大窗子,小门。讲台也没有拆去。里边没有床板,地上铺了一层麦草。帮他拿行李的高年级同学说,床板已以买好了,只是没人拉回来。请同学们先艰苦几天吧。麦草上已经放了十几床被子铺盖,有的已经铺开了。可里面没有人。人跑到那里去了。高年级同学要帮他铺床,也就是要把他的被子铺上地上。他客气地说:“不用了,我一会自己来。麻烦你们了,谢谢。”说这话的时候,他都觉得没劲,好象是假话似的。
外面又好象是有新同学来了,高年级的同学一下子全跑了出去。因为外面的女生在喊着他们搬行李。
里边没人了。牛器把自己的被子靠窗子的一边,占好一个位置。本来想铺开行李睡一觉,可外面女生们的笑声实在让人安静不下来。牛器一个人走出来,低着头溜出校门,一个人走上公路边的白杨林荫道间。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凉风吹起来,让人很舒服。沐浴在紫色的晚霞中,让自己的影子跟着自己,牛器的心飘了起来,他脑子的想象过多少遍的大学可不是这样。
自从接到通知书以后,他曾多少次在晚上拉了灯之后,一个人默默地想着,自己将来去的地方是什么样子。那里应该有高楼大厦,那里应该是美女如云,那里应有时亮的图书馆,那里应该有学识渊博的老教授,那里应该有高级的轿车,那里有绿伞似的梧桐……唯独没有想象得出宿舍是什么样子,因为他不知道高级的住处应该是什么样子。可来了之后,现实和理想的反差竟是这么大。原来要是在火里,现他一下子掉进了冰里,原来要是在天上,现在好象是在地下,原来想的要是天堂,现在好象堕入了地狱。
生活好象跟他开了一个大玩笑。这简直象是一个破旧的高中,或许连人家好一点的重点高中也不如。这就是他想往已久的大学吗?
他想背着铺盖卷很快地回家。
这样真不如回高中去再补习三年,好歹考上一个真正的名牌的大学。乡亲们要知道了他上的大学是这样的,那还不笑掉了大牙呀!
路边有一个小商店,里边有公用电话。他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当然这不是他家的,这是村上的,他家离那里只隔一家人,拔通一叫,父亲来了。于是牛器说了自己的想法。
父亲说:“你真混呀,儿,你想想,咱去上学,不是奔着住高楼的,也不是奔着吃山珍海味的,咱是奔国家的那只铁饭碗的。不管他们让你住在那里,只要混三年,你成了国家干部,怎么做也值。你要想回来,那你把刀准备好,先杀了我和你妈吧,要不,你回来我们碰死在你的面前。”
老头子挂了电话,不理他了。
牛器只好乖乖地回学校去了。在老父亲强硬的态度面前,他没法可想。因为他补习也要得到他的支持。老头子要不给口粮,补个屁习。命,命呀。他只好认命了。
几天以后,他习惯了。这主要是学校的伙食不错。一天三顿饭,早上是白面馍,中午是米饭,下午是面条。对于一个从农村来的学生来说,这无疑是过上了好日子。这种伙食标准,比当时干部的还要好些,比起牛家的生活,那简直是天上地下之别。他们家一年难得吃上几回白面馍。过年蒸馍也在掺些玉米面。当然是那咱白玉米面。看不出来,可只要一吃,立马就尝出来了。肉,在学校是一星期三次。嗨,要是父亲和母亲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他们一定会说这一辈子没有白活。就凭生活这一条,他牛器也该知足了。人要知足惜福,否则没有好的结果。
同学中有人对这样的生活大为不满,他们总是说管灶的老师贪污了伙食费。反映到学校,没人理。同学们就把晚饭的面条糊在管灶老师的门上,糊在饭堂的门上。管灶的老师气得直抖,在同学面前说不话来。这些同学高兴得直乐。当然是那种把头低下的得意地乐。要大声笑,老师抓住了,还不开除呀。
牛器对这些同学的做法不满。他以为成物不可损坏,好歹是粮食,这样糟蹋了可惜了。他吃着这样的饭感到非常满足。
让牛器习惯的另一件事是他找到了自己喜欢的一门课——美术课。大专的第一年,开美术,大概这个学校是师范升级的吧。课程上还保留了原来的特点。美术课的老师姓李,叫达昌。这外名字很熟悉。以前他家的一幅年画上的作者就是这个李达昌。后来他在县城里见过一本书,封面设计的作者也是这人。这是本省的一位画家,想不到他就是师范学院的老师。就这么一点事,让牛器对这个李老师特别尊重。李老师很瘦,象个小干部,总是穿一件呢子黑中山服。讲课声音也很低,后排的同学根本听不清。就一张低,一支笔,在他的手上几那么几下,就出现了一幅栩栩如生的画面。这太神奇了。牛器和另外几个同学一下子迷上了美术课。上课时,他们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老师,下课了抢着为老师打饭提水。星期天,陪老师一块逛大街。很快地,老师把他们当儿子一样地看待。进门不用象其他同学一样打报告了,老师叫他们时,也取掉了名前的姓,亲切地叫名了。怎么才能练得和老师一样一身本事呢?老师告诉他们,要多画。于是,他们这几个人,一天一张画地画了起来。大约是绘画是要一点天份的,几个月以后,学画的同学慢慢地不来了,他们又找着了一个更时髦的爱好,写小说去了。八十年代是一个新旧交替的时代,旧的人物退出了历史舞台,需要更多的新人来填补空白。新的名星层出不穷。这给人一种印象,成了大作家大画家是很容易的事。一部电影红一个明星,一张画造就一个画家。大家的心热了起来。星梦笼罩着那个时代的所有人。
牛器只爱绘画。他比起同学来,有点成熟,知道跟着李老师可能成一个大画家,因为老师在这一领域人太熟了。同学们学文学去了,李达昌老师有点寂寞,他把更多的热情给予了牛器。画画在教室有点挤,在宿舍没地方,李老师便把美术室的钥匙给了牛器。牛器可以大大方方象一个老师一样,进出这个很大的房间。在里面画他喜欢的画了。他这时也画得入了迷。中午不睡觉,画。晚上也是十一二点不回宿舍,一个人入迷地画个不停。同学们笑他,说他年龄大了,想媳妇想疯了,借绘画发泄多余的精力呢。当然这是偷着说的,要当然说,不打他个满面面开花才怪。牛器个子最高,体育也好,在同学中是老大。没人敢跟他胡来。

学校建在一个国民党时杀人的场地上。这里人称乱葬坟。也不知是谁出的主意,在校园里种了许多的柏树。当初柏树小的时候,一定好看,可现在柏树长大了,有点阴森森的。特别是刮风的夜晚,风中柏树的呼呼声,很象是一个人的哭声。传说解放这座城市时,许多年轻可爱的战士,牺牲后长眠这里。当然,能知道他们,是因为学校的院墙边,有一个大碑子。上面也没有名字,只有一个大大的五星。这五星就是战士们的墓志铭吧。
美术室就在碑子的不远处。选择这个地方,大概是跟李老师的好静有关。这位老头脾气怪怪的,见人爱理不理。副深度眼镜,别人跟他打招呼,他就会胡乱地点一个头。他没事就一个人呆在美术室进入一个人的沉思。效果也是有的,他的一幅油画《柿乡》在第一届全国美展上得了银奖。要来群艺馆要调他去干专业的,可给人顶了。老头反正快要退休了,也懒得理这些事。他仍在一个人的沉思中过着。
牛器跟着李老师学绘画,脾气自然象李老师。他的身上也有了点冷漠的模样。许多同学笑他是李老师的孝子贤孙。不过牛器自己也以为,跟着李老师学,得到了不少东西,整个人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初少地尝到了静中之乐。每当月明之夜,四下里静得能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这时,这放下手中的画笔,双手合抱,听夜籁之音,电棒的鸣鸣声在耳边响着,眼前是自己刚画好的画,四下里没有一个人,这情境真好象是仙境:全身轻安飘浮,一咱从来没有过的快乐乐笼罩着他的整个人。
慢慢地,他在同学们中也有了点名气,有人来欣赏他的作品了。仅管大家上的是师范,可有许多人的基础特别是美术音乐的基础,基本上就是幼儿园水平。画得很一般的画。他们会以为是极品。开始来的是本班本年级的同学,慢慢地有外班高年级的同学来了。由于不认识,也用不着打招呼。他们静静地来,悄悄地走,一点也不会对牛器形成妨碍。牛器对于同学来欣赏他的作品也就安之若素了。
这一天,牛器正在画一张工笔牡丹。这种画画得很慢。要用细线描好,然后一层屋地设色。等前一遍的色彩干了,再染下一层。这幅画他已画了四五天,是给当地文化馆画的。灯下画画。对色彩把握不好,牛器画一次就远远地眯着眼睛看着,以观察整体效果。正当他退后时,一脚踩在一个人的脚上。
牛器吃了一惊:一回头,是一个漂亮的女生。这女生上身白高领毛衣,下身红喇叭裤,秀发,修长身材,脚上是极尖的高跟鞋。
牛器傻笑着:“对不起,踩着你了。”
那女子一笑:“没垫着你就好。”
牛器乐了,这女子太幽默。
那女子说:“你画得太好了,是用心画的,不是用手,不是用眼。”
牛器感动了,这女子说出了他的心理话。他画的不是现实的牡丹,而是他心中的牡丹。可老师总是说他这个地方违背了物理,那个地方色彩不对。老师要有这女子的眼光就好了。牛器笑了,表示对这女子的感谢。
“你这么爱绘画,可你将来的前途不在这方面,你知道吗?”
牛器不高兴了,他可是一门心事地想在绘画方面干出成绩呀。竟有人说他不行。男人最烦别人说这类话了。男人宁肯做渴死的夸父,也不肯做病死的诸葛亮。牛器以为是这样的。
牛器板了脸,继续去画画了,以表示对这女子的冷淡。
“体检时你查色盲了吗?”
牛器没回头。
那女子又说:“你查了两次没过,第三次是寻的人,医生才让你过的,对吗?”
牛器吃惊了,这事她怎么知道。难道他是那女医生的亲戚。
“一个色盲要当画家,就象条鱼要上树一样。可能性很小。我是可怜你,怕你虚度光阴,才来提醒你的,你可不要好心当了驴肝肺。”
“那你说我该干什么?”牛器问。
“文学。你在这方面会有成就的。”
牛器又问:“你怎么知道?”
那女子笑了:“我会算卦,我家的人都会。所以知道。”
“哈哈哈!”牛器大笑了,“算卦,你不会是吉普通赛女郎吧。越说你的本领越大了。你算算,你将来能干什么?把你算明白了,再来算我吧。”
“我自己的事,我知道,不用算的。”
“那你说说,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关心呢?是因为我有钱,还是有才,还是人长得……”牛器开着玩笑。
“是想让你从狂热中解放出来,不要耽误了时光,人生苦短呀,人身难得。”
“得,你算了吧,下来你不定要说人生苦短,要及时行乐了吧。那是资产阶级那套,我早知道了。小小丫头,也会这个。我劝你,趁现在年轻,多学点本领,免得将来后悔。”
那女子面露难色,低头小声道:“真言难信,信言难真。好了,算我没说,你爱画就画吧。真是命有定数,智力难及呀。”
这女子的几句文言,把牛器镇住了。那年头能说文言的人没几个。牛器问:“你是谁,从那里来的?”
那女子:“说了你也未必信,还是不说的好。”
牛器说:“你是地质队的子女?还是城里的?还是外地来的?”
那女子摇摇头,从头上拔下几根头发,“我是谁,你一看不就明白了。”牛器没有接,他是农村来的,不习惯从女性手上接东西。那女子把头发放在桌子上。
这时,远处传来了鸡叫,那女子面色一变,转达身无声地走了。
牛器也吃了一惊:“鸡叫是半夜了。今晚画得也太晚了,还和一个女子呆到这么晚,明天给老师同学知道,那可怎么得了?”想到这里,他也回宿舍睡去了。
第二天,李老师来看了牛器的画,连声说不错,说是写实而注意剪裁,有点意思。牛器便说了自己这几天晚上加班画的事。老师夸牛器肯用功,将来一定会成大器的。牛器正在得意,李老师又发现了几个毛病,拿起笔来示范起来,一低头,看见了案上的几根狗毛,说:“怎么把狗毛弄到桌子上了。”李老师用手去抹,捏起一根一看,说:“这是狐狸毛呀!怎么有狐狸跑进画室来了。”
牛器的脸一下子白了。
“昨夜来的那女子是狐狸?”牛器问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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