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凤凰落架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当那张黄色的布告贴出来的,正是吃饭时候,那时候牛器正拿着碗要去买饭。饭堂的门前乱一一片。在平日,这里是排得整整齐齐的十几路队,男生女生们各各分开,买着喜欢吃的东西。可今日挺怪。那么多的人,都没有站队,而是挤在饭厅的正门头看着什么。这几天又有同学向管灶的老师发难了,意思是伙食越来越坏,肯定是人有贪污了。昨天晚上,有几个同学来联系牛器,要他画一幅讽刺的漫画,贴出去,给管灶的那胖子一点难看。题目他们都想好了,叫《我为什么这么肥?》,上面画上这个老师的肖像,后边的学生食堂,他的一只手伸向这里,把里面的东西往出偷偷地拿。要是平常,牛器也许画了,可现在,符老师找他谈话,他知道自己声名狼藉的时候不远了,这时候张狂什么,过两天还不叫人笑死。所以他推说身体不舒服,拒绝这这几个来求他的同学。这几个家伙人也挺聪明的,只是他们的素描底子太破了,没办法把那位管灶的老师的肖像画得很象,画出来,大家都说不象。
当牛器凑到跟前去时,许多人已经看完了,他们夹着碗或者是小盆,正要出来,看到牛器,有人的嘴角撇着,有人似笑非笑,更有一些女生,用那种幸灾乐祸的态度看着牛器。立即,有人让开了一条路,让牛器进去。好象是牛器身上是有传染病一样,大家都离开他远远的,生怕粘到了谁的身上。
当牛器目光对着颜色陈旧的破砖墙,看到那张很大的黄纸时,他的脑子嗡地一下响了起来。脸一下子烧了起来。上面写的什么,他没有看清,那标题,那很大的标题上写的是《布告——关于牛器同学的外分决定》。就这几个字,一下子让他的全身麻木了起来。他的脑子成了一片空白。
当后来他清醒的时候,是在宿舍里。一大堆同学围着他。李军富端着一碗给他打来的饭,坐在最近处,其他的人坐在自己的床边上。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问他好些了没有。大家都静静地坐着,为这个突然而来的灾难而难过。这件事弄成这样,他们没有想到。他们当初只是为了开个玩笑。
李达昌老师来了,这个瘦瘦的嘴上有很少的几根胡子茬的人,看了一眼牛器,“吃饭,出了天大的事也要吃饭。”
牛器摇摇头,“我不饿。”
“你呀,这事你怎么一点也没有给我透个气呢?好歹我也是过来的人,是能给你出一点主意,帮你拿个主意的,看,一件挺好的事,搞成这样。汲取教训呀。”
牛器不言语。
李老师叹了口气,“也没啥,处分能背上,也能取掉,人也不能一棍子打死。放宽心吧。”
没有人言语,李老师弓着腰走了。
牛器第一次看见李老师原来是个驼背。
李军富说:“都怪我,不敢激你,你恨我吧。”
牛器说:“不怨你,脑子长在我自个肩上呢。”他掏出那些没有用的饭票,给了这个黄牙的同学。
牛器一下子变了,他首先不去李老师的美术室画画了,那是老师的工作室,他一个学生在那里英武什么。其次,他喜欢一个人躲在宿舍看书。看的都是些什么书呢,大多是一些文学书。一刚看书只在让同学帮着去图书馆借一下就可以,不用花很大的成本。二则他以前偏重天理科,看文学书,觉得很美。在静静地看书的过程中,他可以忘了一切,忘了那个曾经让他那么喜欢,现在又成了他身上污点的常梦芝。消息很快打探回来了,确实是常梦芝的父亲来学校告的。那天牛器死皮赖脸地让常梦芝带他时,正好让回家探亲的地质工人看见了。这个在村里也算个人物的人一下子生了气,回去打了女儿一顿,问为什么要跟这些大小伙子们纠缠不清。常梦芝的母亲便说了不怪女儿,不师范学院的男生常来找女儿的,他们有一次还找到了家里来。这个经常不在家,本身就在这方面有心病的地质工人,一下子火冒三丈,他先是骂老婆是死人,不管这事,然后又骂这些小流氓竟然欺负到他头上了。于是他跑到了学校,告到了院长那里,声称要是不管,他往省上告呀。做完这些还不算,他还把女儿的学校转到了离这里四十里外的另一所乡下中学,那里有他的姐姐,离学校很近。
牛器很平静地听完同学们打听回来的消息,没有任何表示。现在这些东西,好象跟他已经没有一点关系,听起来好象是一个很久远的故事。他自己也奇怪,今天的心境,怎么这么平静呢?
李军富又告诉牛器,说他去那个高中打听了,这个常梦芝在班里也是一个烂货,跟这个同学好,跟那个同学也不坏,在她们那个学校赫赫有名。说是这样的货色,白送给咱们也不能要,路过见了,用一瓦片盖了也不能动,怕有病哩。
牛器摇了下手,意思是别骂了。也许军富说的不假,一个高中生,把精力都用在了穿着打扮上,学习怕好不到那儿去。将来成个人物的可能性几乎没有。是呀,这样的高档货色,难养活呢,那是给那些高消费的的预备的。牛器明白了,自己犯了一个多么严重的错误码,竟然把自己当成一个大人物了。考上大学前的那些可怜的日子怎么这么快就忘了。真是的!
一旦候明白了这些事情,牛器一下子清明了。他开始面对自己的现实。
一出宿舍门,总有许多的同学指指点点,好象在说着什么。能说什么呢,还不是那几句话。说了能怎么样呢,说了也白说了。爱说就说吧。总有烦的时假。牛器平板了脸,眯着眼睛,大踏步地从同学中穿过。把那些议论放在了身后,让风去吹散他们吧。
但当牛器回到自己喜爱的书中时,立即感受到了莫大的快乐。读书真是一件好事,它给让人全身心投入,一旦人能全身心地投出一件事,比如是看书,立即也就感受到了巨大的快乐。以前怎么没有发现这个呢。回想过去,不是没有感受到,而是自己给忘了。没有考上大学前,每当夜深读书演题时,自己不也是快乐乐得忘了一切吗?可考上大学的巨大快乐,一下子冲昏了他的头脑,李老现的错爱,几乎让自己发狂了,于是,一次堕落开始了,一次屈辱来到了。
人家,在顺利的时候,特别要当心,狂热的感情这匹瞎马,不知道它会把你带到那里去。它是让你上天堂,还是让你下地狱,只有天知道。

暑假回家,牛器把这件事告诉了父亲。
老父亲噙着旱烟锅,“处分就处分,我想,这跟大人打娃是一样的道理。小娃家不懂事,做错了事情,大人为了让他记住,打了他顿。打了也就过去了,没有啥喀。”
老父亲不识字,他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理解儿子所面临的这件事情。
牛器告诉父亲:“可能比大人打小孩严重一些,会影响到将来的分配。也就是说,将来分不到好处去了。”
老父亲笑了:“那更好。你想呀,你是一匹大骡子,要让你去拉一辆大车,我还怕伤了你的力呢。现在让你去拉一车小毛驴拉的小板车,那不更省力气。到差一点的单位,人家会把你当宝,到了那种人人都挤着往里钻的单位,你到那里连根草也不如。”
父亲的道理,很笨,可也很实在,牛器本来还候着父亲会骂他一顿呢,现在一切都冰消雪融了。
过完暑假,牛器高高兴兴地回去到学校。
又一批高年级的同学毕业了,又一批新来的同学入校了。来了的兴高采烈,走了的不知现在在干什么。因为到了最后一年,同学们中间的各种活思想都出现了。有人开始急着找对象了。因为大家知道,以后如果分到一个小山沟里,要找一个吃商品粮的媳妇很难,甚至找一个居民户口的也很难。可师范生中,女生很少,仅有的几个,也长得千奇百怪。她们都是补习几年的大姐姐。本来牛器是有资格加入这一轮的竞争的。可这个破处公压在头上,没有那个神经病女生会看上他的。仅管他长得一表人材。
秃子头上的头发,不长,也不想。
牛器现在就是这样,他一门心思地看着书,并练习写作。那些谁跟谁好了,谁跟谁又坏了的消息,他听到了只是一笑。他象一个局外有一样地看着班里同学的最后的组合与分解。不管谁跟谁好了,也不管谁跟谁坏了,已经不再能激起他狂热的感情。
书也也有一个世界呢。牛器专心地看着书。首先他把中外名著看完了,然后他开始进军国内著名的作家和作品。最后是看本省这几个初露头角的中青年作家。他看得如痴如醉。
在同学们看来,他这是可怜,他这是孤独,他这是无可奈何的。可在牛器看来,他失去了的是在众人面前众星捧月般的荣耀,可他获得了平心静气地读书的机会。读书的好处,他早已体会到了。不是用心地读那一年书,他能考上学?要知道,他在农村,见多了那些积极了一辈子就是想成为工人或是干部的人。他们辛苦了一辈子,积极跟形势跟了一辈子,可多少人最后也没有跳出农门。而他,牛器,只用一年的功夫也就办到了。这完全是因为读书,当然也跟政策有关。
因为时间的推移,那件可耻的事件,现在已没有人再提了。牛器恢复了以前的自信。不过,他变得成熟多了,话也少得多了。跟同学相处,他只是静静地听着大家的话,然后一下子做好。在同学中,他成了一个老大哥,一个让人敬重而畏惧的老大哥。他最多的时间,是在图书馆,那里那位可敬的女管理员,甚至把钥匙给了他一把,使他能在星期天方便地看书。在没有人的夜里,他一个人写着,写那些小时候听到的或是后来长大了看见的故事。在这些故事里,故乡的乡亲们一会儿哭了,一会儿笑了。写好了,他就把这些稿子投出去。当然结果是石沉大海。
在毕业的前二个月,符老师和李达昌老师去院长那里,交上了报告,请学校研究取掉牛器的处分。他们说了很多好话,也讲了牛器的许多好的表现。最后院长答应提交院长办公会议。
过了一个星期,取消处分的布告出来了。新来的同学,才知道大学是可以处分人的。一些整天胡闹的人开始收敛了。他们开始寻找谁叫牛器。这么牛皮的人,怎么给了处分。而且是为了谈恋爱。因为时间过去了两年,中国的国情变了许多。首先是刑法中没有了破坏军婚这一罪名,其次是没有了所谓作风问题的这一处罚干部的罪名。
这时候,牛器的一篇微型小说在省报的星期天上发表了。本来用的笔名叫沙粒,没有人会知道。可省报一个记者来学校,要给牛器做一篇专访,这么一闹腾所有的人全知道了。大家才发现,本校的第一才子原来是受过处分刚给取掉了的人。
最高兴的人是李老师。他把牛器叫去,还弄了一瓶酒,几个人喝了后,他红着眼睛告诫牛器要争气,把这条路走下去。这个可怜惜的老人,要去了牛器很多稿子,戴着近视镜,在灯下看着改着,那样子似乎他不是一个画家,而是一个作家。
同学们都在忙分配的事。不光是学生,所有的人都加入进来,有远道而来的家长,他们提着礼物在晚上去寻老师。女生的男朋友也来了,他们一群一伙,活动着所有的社会关系,为的是能把女友分到自己的身边。那时候不存在找不着工作的事。大家忙的是要到城里,是要到重要的岗位上支。
牛器没有动。他以为分那里都一样。反正是教书。倒是李老师经常往符老师那里跑,一会送一盆菊花,一会送一盆兰花。
三个月后,因这些花和牛器发表的那几篇小说,牛器分到了西卫中学。
这是一个天大的喜事。能进国营大厂,在同学中没有几个。在那个年月,最牛的是工人,工人中最伟大的是那些国防厂子的。他们也不知道是生产什么的,反正工资最高,穿得最好,到了星期天,到处都是他们这些人在解说钓鱼。牛器能分到这个厂办学校,这是他根本没有想到的。那些进了行政部门的,也都是一些小县城小乡镇。只有他牛器,这个受过处分的人,却分到了大国营厂子。
后来他才知道,是李老师做了工作,把他的处分没有写过档案。那个不光彩的经历,才没有影响到分配。
人生有一些人,注定要成为某些人的贵人,给某些人给大的帮助。他们在做这些帮助人的事时,不是出于利益,而是因为情趣相投。施恩不望报。他们做了也就做了,等到当时人想到要报答时,他们也许不在人世了。
一年后,牛器来到母校,寻找李达昌老师时,才知道他死于肝硬化。是他毕业后几个月走的。据说最后的时间很痛苦,痛得妈妈老子地叫。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