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枉拥天阙人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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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风雪飞扬,深入骨髓的寒冷笼罩着雍朝的帝都——倚陌城。
肃杀,却也寂寥。
倚陌城的中心,正是驾凌于整个雍朝之上的天子帝宫——紫辰宫。金顶飞檐,屋宇连绵,目之所及,权术计谋的影子在深宫大殿之间一晃而过,厚重得令人窒息。
明远殿外高高的台阶,太常侍崔池正领着两个女孩向上行去。明远殿——雍朝第十二位主人,烨帝的处事正殿。
殿门紧闭,崔池回身请她们稍等,转身推开沉重的殿门进去,“吱呀”一声响过,重又关闭。
风雪四溢,天色阴晦。
长发凌空,钗环轻响,雪衫斜扬,玄衣飘摇。雪茗和竹洛不约而同地回身望去,明远殿前,偌大的倚陌城尽入眼中,风雪之下沉默而晦涩。穿越过深深的风雪,她们分明看见了那十丈软红和江山万里,从这紫辰宫下,铺展而去。
看尽生死离合,执掌爱恨悲欢,紫辰宫,有如天阙。
一声轻响,明远殿里走出一个小内侍,躬身道:“皇上召见,两位姑娘请!”语罢,略一抬眼,却突然惑得出了神。
眼前的两个女子,不,明明还只是女孩儿,却有着惊人的容貌和气质。十二三岁的年纪而已,身量也尚未完全长成,但那淡定的眼眸和清隽的长眉却似笼了层烟般,明艳款淡,不可方物。她们身上有这个年纪女孩子的跳脱的明媚,更多的却是澄澈的精明和锐利,混合了少女和成熟女人的气质,饶是他久在深宫见惯了各宫娘娘和公主,也未曾见过如此惊艳的容色。
一时不由得愣住了。
却见右侧那玄衣少女嘴角一勾,浅笑道:“您先请吧!”
如梦方醒般,回身推开沉重的殿门。敛去了脸上的笑容,深深地吸了口气,雪茗和竹洛终究走入了这天阙中的天庭。
看着沉重的殿门缓缓关闭,阻挡住了外面的满天飞雪,也隔断了彻骨的寒冷。
明远殿里温暖如春,宫娥内侍们低眉垂目,肃然严谨不出一声,崔池亦是敛眉站在九龙蟠柱旁,见她二人进来了,方才低声道:“皇上,两位姑娘来了。”
那便是烨帝。一身金丝滚边龙袍,明黄底上绣着九爪衮龙,不怒自威,端的王者之气非凡。闻言,烨帝从眼前的奏折上略略抬头,看向站在殿中的两个女孩。
寻着间隙,雪茗和竹洛都是略略挑眉看向烨帝——已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了,但却丝毫不显老态,反而稳淡而冷沉。目光深锐直入人心,帝王威严里透着淡淡的慈和。
衣襟微敛,行的是最为郑重的叩礼,曼声道:“雪茗、竹洛参见皇上!”
“免了,起来吧。”声音威严沉稳,“是你们两个救了二殿下和九殿下?”
从容地谢恩起身,雪茗敛眉静目道:“回皇上,是。”
“嗯,抬起头来给朕瞧瞧。”
掩去了眉目间的利落和精明,雪茗与竹洛抬头,看向高高在上的主宰者,眸光沉宁,不卑不亢,亦不矫揉造作。
烨帝良久不发一语,雪茗和竹洛也不曾低下目光,便这样良久的对视。烨帝的眼里喜怒哀乐一晃而过,不见踪迹,只余下极深沉的研判。雪茗淡然而安宁,竹洛自若而逍遥,明远殿里,寂然无声。
如此良久的对视已是冒犯天颜。崔池心里一紧,刚要出言呵斥,便听到烨帝带着笑开口:“好,好,已经很多年没有人敢这样看朕了。你们两个很不错。”
眸光轻转,清岚淡水一晃而过,竹洛道:“是我们姐妹冒犯了,皇上恕罪!”
“不必了,你们根本不怕朕,何来言罪?”烨帝竟然笑了,满脸慈和,“你叫竹洛?”
“回皇上,是。”
烨帝缓缓点头,道:“洛水疏竹,好名字。‘芽新抽雪茗’,可是这个雪茗?”
雪茗笑得安静,回道:“是。”
“嗯。”烨帝沉默片刻,似是在斟酌用词,方道:“你们是怎么救了二殿下和九殿下的?”
姐妹俩微微一对视,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雪茗道:“回皇上,那日雪茗与竹洛碰巧经过,并不知道那是二殿下与九殿下。我们姐妹来自江湖,只知身处江湖当以侠义为本,便出手帮两位殿下打发了几个刺客而已,委实称不上‘救’字,皇上您言重了。”
竹洛续到:“当时只以为那是几个黑道上的人,并不知道是刺客,下手时重了些,没留活口,现在想来是给皇上和两位殿下添麻烦了,还请皇上恕罪。”
烨帝微微一笑,道:“你们今年多大了?听他们说你们还会医术?”
“回皇上,满了十二了,至于医术,”竹洛略一迟疑,道:“我们只是从家师那里略学了些皮毛而已,登不上大雅之堂的。”
烨帝随意一笑,说道:“太医看了都说伤口处理的极好,药也是极难得的好药,你们也不必如此谦虚。展儿和旭儿也说了,要不是你们出手只怕的确会有很大的麻烦。”
竹洛和雪茗闻言略一惊,一抹深暗从心上掠过:“皇上和两位殿下谬赞了。”薄玄展和薄玄旭,烨帝的二子与九子,雪茗和竹洛当日路过出手帮他们打发掉几个刺客,看他们都带着重伤,为防着路上再遇上什么,姐妹俩顺路把他们送到帝都,不想才安顿下来便被请入了这帝宫,此时方知那日出手救下的竟是雍朝的二殿下与九殿下。
“小小年纪就有如此造诣,嗯,你们俩师承何处啊?”
终于还是被问到了,却不知是喜是悲。雪茗一抿唇,扫了一眼两边肃立的宫娥内侍,轻道:“师承……回皇上,不是太方便说。”
“哦?”只见烨帝的微微一眯眼,威严毕露,“不方便说?嗯……崔池,带着他们先下去!”
“皇上,这……”
“先下去,没朕的准许都不许进来!”
“老奴遵旨!”一会儿功夫,崔池便带着两旁的宫娥内侍走得干干净净,殿门关闭,明远殿中只剩下烨帝、雪茗、竹洛,一时寂然。

“怎么样?现在可以说了吗?”缓缓靠上椅背,随手握着一盏茶,高高在上的烨帝低眉,淡问。
雪茗与竹洛轻轻一对视,面色复杂。无声的交流,似是下了一番决心,竹洛深深吸了口气,轻咬嘴角,道:“家师,君轻羽。”
“哐”的一声,烨帝手里的茶盏落在地上摔得粉碎。疾步走下龙椅走到两人面前,语音颤抖:“你们……你们再说一遍!”
“家师,君轻羽!”
“轻羽,轻羽,你们竟然是她的徒弟!”烨帝闭目仰首,长叹,“竟然是轻羽的徒弟救了朕的儿子,冤孽,冤孽啊!”面色似悲似喜,老人回忆着年轻时的种种过往。
君轻羽,那个迷一样的女子,是江湖上当之无愧的一段传奇。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但江湖中人无一不倾倒在她的绝世容貌与迷人风姿之下。她来去缥缈无踪,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但有数不清的人四处寻找她。君轻羽,便如她的名字一般轻如鸿羽,飘然无痕。然而,正是这个传奇般的女子,却不为人知的在十多年前与整个雍朝的主宰有过一段恋情。
没有人知道这段秘密的恋情,就如连烨帝都不清楚这段恋情是如何开始的。见惯天下绝色的烨帝在第一眼见到君轻羽时便沉迷下去无法自拔,而出名清高冷情的君轻羽也在第一眼便为这个威严却也儒雅的男人所吸引。一见钟情,他们也曾有过一段逍遥快活的岁月,只羡鸳鸯不羡仙。然而,他终究是要回宫的,而她却来自江湖,如闲云野鹤一般自由,不受拘束。他执意要带她回去,给她名分,不想却被她拒绝。一言不合之下两人大吵一架,气盛的他一时口不择言狠狠地伤害了那个孤傲的女人。待到后悔时已经来不及了,她留下一句“恩断情绝”便远走天涯。从此十多年,他不曾在听说过与她有关的任何消息。
良久,良久,烨帝涩声问道:“羽儿……你们的师父,她还好吗?”
雪茗和竹洛都是满脸的复杂神色,半含怜悯半含叹息地看着那个卸去帝王光环的男人,轻声道:“师傅,已经不在了?”
“什么?”烨帝一阵战栗,瞪大眼睛满是不相信,“你们……你们说什么?”
“回皇上,师傅已经不在了,一年前她就已经去了!”含着眼泪,竹洛轻声重复——师傅,你应该开心的,你看,他还记得你,他还爱着你啊!
烨帝,此时只是一个失去挚爱的老人,再也撑不住般一阵摇晃,向后退了好几步,扶着大殿中央的盘龙柱,低声喃喃:“羽儿,羽儿,你怎么能这样!你恨我就应该活下去再来看看我,亲手来惩罚我,你怎么能这样一走了之……羽儿,是我,当年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你啊……”
“皇上,请您保重龙体!”移步上前,雪茗扶住这个正深陷在悲痛中的老人,“这是师傅临终前留下的信,让我们姐妹把它交给您!师傅愿意让我们姐妹来,我想,她便是不恨您的!”说话间,掏出一封信,呈给烨帝。
颤抖着拿过信,颤抖着看完,这个高高在上的主宰者终于再也忍不住地痛哭出声。雪茗和竹洛一直以来虽为师傅不平,此时,却也深深地怜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若非当初那句狠话,师傅又怎会远走天涯抑郁而终?而他又怎会因这天人永隔而后悔莫及?情之一字,千回百转,十几年来折磨的是两颗心,而究竟,几人痛,几人伤?
勉强收束起心绪,烨帝转过身,面上是失去挚爱的痛与作为长辈的深深慈和,混合在一起,更加令人不忍:“你们北上帝都就是为了这封信?”
竹洛恭敬地道:“回皇上,是。师傅走之前要我们一定亲手将这封信交给您,还说了,要我们姐妹从此便在您身边侍奉。她说,您的咳症当年便厉害,这些年操心政务想必也没有好好医治,只怕更严重了。我们对医术和武学都略有所知,让我们留在您身边听您差遣,师傅也会放心许多的。”言罢敛衣一拜:“还望皇上不要嫌弃我们,也别辜负了师傅最后的心意!”
一声叹息,烨帝亲手扶起竹洛,说道:“羽儿在信里也要求朕照顾你们,朕不会再负了她的。从此往后你们便留在朕的身边吧,朕不会让你们受欺负的!”
雪茗微微一笑,道:“谢谢皇上。不过,雪茗想再向皇上讨一个口谕,不知道皇上准不准?”
“什么口谕?”
雪茗抬眸,眼光清冽:“皇上知道,雪茗和竹洛来自江湖,久居深宫并非我们习惯的生活,更不会是我们想要的生活。希望皇上恩准我们姐妹可以随时出入宫廷,请不要把我们束缚在这紫辰一隅里,江湖,才是我们真正的天啊!”
深深地看着这白衣素颜的女孩,眼前出现竟然是另一个影子。片刻沉吟,烨帝道:“好,朕答应你们。当年就是为了这一句话逼得羽儿离我而去,从此……从此天人永隔。朕不会再犯这个错了!崔池,”扬声叫进一直在外等候的太常侍,烨帝吩咐:“去把碧远轩整理出来,从今往后,碧远轩就给雪茗和竹洛住了。还有,以后但凡两位姑娘要出宫,谁也不许阻拦,知道了吗?”
“是,老奴这就去办。请两位姑娘跟我来。”
跨出明远殿的门槛,才发现风雪似是更大了。走下明远殿外高高的石阶,宛如从天阙重新踏入这万丈红尘。无意之间的再回首,明远殿,乃至整个紫辰宫都被笼罩在纷纷扬扬的大雪里,庄严、肃穆、静默,而在雪茗和竹洛的眼里,还有一丝深深的悲凉。她们并不知道,为着这个承诺,为着那一场偶遇,也为着这一次回眸,从今往后几十年的岁月,她们的生命便与这宫殿紧紧地契合在一起,生死与共,祸福相依,历尽人世所有的离合聚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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