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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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乖,我走了。”
他在我书房的躺椅旁穿好外套,一只手拎了他的公文包,另一只手揽过我,抚了抚我的头发,轻声跟我道别。
“嗯,快走吧,又十二点多了。”我把头埋在他胸前说。
他几乎每天都来看我。因为总是加班,所以每次都来得很晚,逗留短短一两个小时,然后回他自己的家。他来我的住处看我,一进门总是先走进我的书房,在那里放下公文包,脱下外套,再走向我,给我一个掸掉了来时路上尘土的拥抱,或是经过了仪式的洗涤、洁净得如同百合花香的吻。他这一系列举动在我那小小的书房里已经成了煞有介事的、具有某种象征意义的过程,经过这样的宣誓,在接下来通常不超过两个小时的时间里,他便屏蔽了与外面一切人和事的联系,完完全全只属于我和我的小屋。
每天深夜的这两个小时和我的小屋叠加形成的时空就像是一个吹胀了的淡紫色气球,我和他手拉着手,在那个气球慷慨的肚子里面飘来飘去。时钟滴答滴答的响着,窗外被某位神仙的鼾声染得漆黑的大气变得越来越厚重。它们结成一张黏乎乎的大网,鬼鬼祟祟的把那个圆亮的淡紫色气球套住,然后匀速的、不可制止的一点一点收紧。气球光洁的表面先是被勒出难看的网格状凹痕,然后,随着那张网越来越密,气球就被强大的压力整个包裹压缩,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终无可奈何的“啪”的一声破掉。
他在书房的躺椅旁穿上外套,拎上公文包。走到书房门口,他看我倚在门框上,就把我拉到怀里,抚了抚我的头发。通常这会是他临走前的倒数第二个动作。我低头看着满地尚未完全散去的淡紫色碎片,等着他给我最后那一个吻。
门厅里的吊灯散发出鸭绒一般轻柔的光,把我的影子推到他的心口上。他身后的空间悄悄向后退去,给窗外游荡的风声让出一条细长的通路。我看到他微卷的发稍轻轻动了一下,一小团精灵般的光亮落在他左边的眼镜框上,像是镶上了一只刚出生的萤火虫。这只萤火虫在他左眼的瞳孔周围映下一道柔和的浅金色光圈,又用看不见的小触角挠了挠他的眼角,于是,一小潭湖水出现在他的眼睛里,把那个浅金色的光圈晕染开来,笼罩了我。
我在他前所未有的目光中眩晕起来,恍惚中我听见他温柔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你说,我怎么就遇到了你呢?”
他很认真的端详我,仿佛我是悬浮在空气中的很细很细的粉末,只有在他温热的目光中才能凝结到一起不被风吹散。他捧起我的脸,好像触碰到了镜子里的影像那样不可抑制的吃惊。
我望着他。迷朦的光线中他的眼神异常动人。
“我早就不指望能遇到像你这样的人了。”他说。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应他。在他出现之前我也几乎绝望。并不是不再相信爱情,只是在若干次不同类型相同结果的失败中彻底放弃了一开始对爱情抱有的纯真幻想。在他出现之前,我的一只脚已经迈进了那个混乱喧嚣的集市,在那里,翻着铜绿色泡沫的污水满地流淌,空气里弥漫着体液和麻醉剂混合蒸发的气味,所有人都在讨价还价,有人用嗓子,有人用眼神,有人用拳头,素质稍高些的人还会用MSN……如果爱情最终只是一场互换交易而这个集市是唯一存在的交易场所,那么我别无选择
我知道他也曾在这个集市里徘徊。如果没有遇见对方,我们也许会渐渐搞懂规则,按照通用的标准努力把自己打扮得更有卖相。在某个腐烂炎热的下午,我和他甚至没有对望过一眼,就都带着胳膊上蓝紫色的成交印章成功的把自己出售了。
感谢上帝,这样的事终归没有发生。直到他紧紧抱着我重复问我那句话时,我才意识到我们有多幸运。
“你说,我怎么就遇到了你呢?”他站在我的书房门口,眼里晕开的浅金色光圈把我完完全全包裹起来。
我像被催眠了那样无声无息的躺倒,一股安全而舒适的力量将我轻轻托起。我仰面躺在一大片盛开的油菜花上,许许多多透明的字符从我嗓子里飘出来,一串接一串,飘进黑丝绸一般的夜风中。
不知道这世界上究竟是否存在答案。
我多么希望能给他一个动人的解释啊!
第一章
上帝,帝国职位最高的神,住在一座有一前一后两个花园、大大小小十三个房间的别墅里。如果算上厨房、卫生间和储藏室的话,这座别墅实际上一共有整整二十个房间。即便对于一位地位崇高的神来说,这样的住所无疑还是太过奢侈了,很不符合特米诺管理监察会一向提倡的勤俭节约原则。然而出于某种考虑,当上帝在帝国21973年也就是三十五年前向监察会提出这个相当过分的住房申请时,监察会会长阿拉旺先生还是咬着他那口残缺不全的牙齿在申请书上签了字。签完字后他对着申请书发呆了一分钟,突然拉开他办公桌的抽屉翻出一块破破烂烂的红色橡皮发疯似的擦那个签名。擦了一阵他发现自己的签名居然牢固得跟他办公室里的保险箱一样,就气得更加用力咬紧他那口残缺不全的牙齿。这么一用力,他嘴里上排左边的第三颗牙齿又掉下来半颗,这使得阿拉旺先生的口腔健康状况变得进一步糟糕。
“我说阿拉旺啊,不是我故意为难你,可是你也看到,这些年来我为帝国做的那些事,没有一件不是尽心尽力!现在我爸走了,上帝这个担子落到我这个独生子肩上,我压力很大啊!上帝可是帝国职位最高的神,回头来来往往的朋友客人又多,房子怎么也得有点儿档次吧?”上帝去监察会取签过字的申请书时表情认真的对阿拉旺说。
“我这不是已经签了字了吗,还跟我废什么话!”阿拉旺有点不耐烦。
“我是讲讲事实嘛!对了,如果真有谁心理特别不平衡来找监察会胡闹的话,你还可以解释说我已经在筹备结婚了啊!结婚,大事啊,总得有个像样的住处吧?何况洛琳也算是名门闺秀,我娶她总得风风光光的娶吧,要不然岳父岳母的面子往哪儿搁啊。还有,结了婚,就该生孩子吧?孩子大了不也得有地方住吗?再接下来,孩子也要结婚,结婚是大事……”上帝拍着阿拉旺的肩开始没完没了。

“行了行了!赶紧调工程队盖你的房子去吧!照你申请的这个规模,这房子工期起码四个月!我马上还有个会要开,不听你瞎扯了!”阿拉旺往一边闪了闪,上帝搭在他肩上的胳膊傻呵呵的滑落下来,晃晃忽忽的垂在身子一侧显得十分无趣。
“好吧,那你先忙,我走了。”上帝这时候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举止不太得体,于是收敛起来,向办公室门口走去。
“喂!”当上帝正要拧动门上的把手时,阿拉旺又想起什么了似的叫住了他。
上帝转过身来,很有礼貌的看着阿拉旺。
“关于米拉计划,你抓点儿紧,拿出几个有创意的方案来,别让我在委员们面前丢脸!”阿拉旺一边说一边用拳头把他的办公桌敲得咚咚响。
上帝把他正要伸出去开门的右手从门把上挪开来,以手指指向西北四十五度的标准姿势重重的在左胸口上拍了两下,又把左手拿着的那份有阿拉旺签字的住房申请在空中挥了挥,走了。
三十五年前上帝离开特米诺管理监察会会长阿拉旺先生的办公室时许下了一个承诺,保证他将为米拉计划做出决定性的贡献,以对得起阿拉旺先生顶着众委员施加的压力在他那过分的住房申请上签下的名字。三十五年过去了,上帝住在修建工期四个月、有一前一后两个花园、算上厨房厕所储藏室一共整整二十个房间的别墅里,结了婚,生了七个孩子,并且以正在积极推进米拉计划为理由为他的孩子们又申请了五处独立的住所。然而以他为核心的米拉计划却不见任何突破性的起色,这让特米诺管理监察会非常恼火,会长阿拉旺先生更是无数次被推到面临下台的危险处境中,三十多年来没能过上一段连续十五天的安宁日子。他那一口残缺不全的可怜牙齿像定点爆破的高楼那样一颗接一颗的坍塌,到现在他已经一颗牙也没有了。一年前当他趴在宽阔得如同欧亚大陆一般的办公桌上吃力的批准上帝提交上来的为他第三个儿子及其媳妇所做的住房申请时,他仅剩的半颗牙居然在完全没有外力作用的情况下从他的下牙床上像一枚导弹似的射出了他的口腔,从此阿拉旺先生再没有在任何申请书上签过名。
阿拉旺卸任之后,一位名叫普希的官员接替他成为第一千七百八十二任会长。普希上台之后,帝国的秩序有了很大的改变,最明显的变化莫过于建筑工地数量的剧减。交到普希手里的住房申请简直就像处于台风中心里的一小片树叶一样没有前途,这让上帝感到了真真切切的压力,他还有两个孩子没有单独的住处呢!虽然他那算上厨房厕所储藏室有整整二十个房间的别墅并不是安置不下这些成员,但没有住房的孩子和有住房的孩子之间肯定会因为住房问题闹出矛盾来。作为家长,他怎么能让孩子觉得他是个偏心的父亲呢!
为了争取到最后两处住房,上帝在普希上任后的这一年里至少花过足足一天半时间仔细考虑米拉计划。这个计划在阿拉旺当上特米诺管理监察会会长之前就被提出了,确切的说,是在第八百六十八任会长在职的那个时代就已经正式立项。由于该计划对其核心领导者的素质要求极高,从天赋到禀性到体格到修养到想像力到公关意识到抗压能力无不需要超出常理标准的水平,再加上从计划提出开始,其领导者就一直被默认为上帝家族的成员(这个有些独断的规则之所以产生完全是因为特米诺管理监察会第八百六十八任会长的女儿当年中了邪,死心塌地的爱上了第三百五十二任上帝),所以直到今年,米拉计划也没有出现过真正值得一提的突破。客观的讲,本届上帝比起他的父辈们从天赋到禀性到体格到修养到想像力到公关意识到抗压能力都不能说不及,照理说由他继续领导米拉计划至少不应该让监察会产生更大的失望。可是事实上,从本届上帝开始接管米拉计划的那一天起,监察会所有委员的生活幸福度竟然平均下降了二十个百分点,并且这种自由落体似的下降随着上帝领导该计划时间的延续一直保持着不可抗拒的势头。直到前任会长阿拉旺先生的最后半颗牙齿像发射的导弹一样飞出来,这种下降趋势才稍微有所缓和。委员们在普希上任的那个清晨突然间闻到了空气里漂浮的百合花香,这种长时间缺失的体验使他们纷纷相信从阿拉旺嘴里射出的那半颗牙齿其实是一个巨大的降落伞,它冲向空中,优雅的展开,从而稳稳拉住了他们前一阵像自由落体一样下降的生活幸福度。的确,普希的上任为监察会的名望涂上了一层看起来还算鲜亮的新油漆,至少这一年以来再没有什么家伙趾高气扬的从会长办公室里领走过一份经过批准的住房申请,并且连上帝,帝国职位最高的神,米拉计划默认的领导者,都开始花费真正的时间和精力严肃的考虑起工作职责问题来了。
上帝在普希就任的这一年中花了足足一天半的时间来思考米拉计划,然而他从父辈那里继承来的平凡天赋和昙花一现的敬业精神并没有让他得到什么重要的启发。他在别墅前的花园里绕了八十多圈,又在别墅后的花园里抽掉了二十七支雪茄,最后还在卫生间里消耗掉了两大卷手纸,依然一筹莫展毫无头绪。在马桶呜呜咽咽的冲水声中他突然觉得自己是个无辜的受害者,就因为几千年前他那跟所有男性一样缺乏自制力的祖先和当时特米诺管理监察会会长的女儿胡搞了一个晚上,他如今就得担任这个根本不具可行性的项目的核心领导!
“祖宗啊祖宗,您怎么就不能对那个送上门来的贱女人说一声呢!您倒是爽了,我们呢,都被您喷薄的**搞得一辈子让别人催着干活!您给点儿提示,米拉计划到底该怎么办啊!”上帝站在马桶旁,觉得马桶里旋转的水流好像那个贱女人妖媚的脸一样盈盈笑着。他一边嘀嘀咕咕的数落着祖先,一边狠命的拉紧他的腰间的皮带,仿佛拉紧皮带这个动作可以穿越几千年的时空飞到当年他祖先的下半身前阻止那罪该万死的喷薄的**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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