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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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拉计划的确产生得不合情理。让人掉下巴的不仅仅是它产生的理由,它的内容也荒唐得足以令普天之下的大象在同一时刻倒吸一大口凉气吞掉那一瞬间所有的空气。米拉计划是一个探索性的科研项目,它寻求一种造人方法,用这种方法造出来的男人和女人将会保证绝对的般配,也就是说,无论这一对男女在被制造出来以后遭遇什么样的经历,无论在下落到人间的过程中被风刮开多远,无论在人间的生活过程中如何受尽诱惑,他们都必定会在生命结束之前相遇并认出对方,进而相爱相伴直到其中一个人死去。米拉计划是一个跟造人有关的计划,这一点是这个计划与上帝扯在一起唯一符合逻辑的地方。谁都知道上帝是负责造人的,一个跟造人有关的计划由上帝来担任核心领导完全无可争议。但这真可以说是这个计划唯一一点符合逻辑的地方,除此之外,米拉计划简直就是一头有着五个脑袋十三条腿、浑身长满艳粉色鳞片的巨大的宠物怪兽,而怪兽的主人,它几千年来唯一的主人,就是那个送上门去的贱女人欧米拉,特米诺管理监察会第八百六十八任会长的女儿。
欧米拉小姐在二十八岁之前从来没有笑过。其实她是一位绝色倾城的小姐,即使脸上没有笑容也足以迷倒一大片帝国的男士。上门提亲的人把她家的房顶都快掀起来了,但她那冰雕一般冷漠的表情却从来没有融化过哪怕是一小块。这让她的父亲非常焦急,欧米拉可是他的掌上明珠,他唯一的女儿,他所有的爱!自从妻子被一场怪病夺走生命以后,欧米拉就成了他全部的寄托。他想在他衰老之前为女儿找一个可靠的丈夫,对这位男士他只有一点希望,那就是他能让他心爱的女儿笑一笑。然而他从来没能发现这样一位男士,他那如花似玉的女儿就像是被什么邪恶的力量抽去了掌管笑容的神经,冷艳得如同雪山顶上冰封的玫瑰。她从没正眼看过除他父亲之外的任何男性,更别说爱上过谁。她那无意识的冷漠表情根本不是不屑,那种仿佛理所当然得不需要任何解释的冷漠比不屑要高级一千倍。这种至高无上的冷漠曾经引发过一位求爱者天崩地裂的愤怒,那位年轻的男士在欧米拉常去的集市里潜伏观察了整整一个月,终于有一天在她从集市回家的路上把她扑倒在路边的一片麦田中。他一边骂一边飞快的扯下她的裙子,他两腿间的器官由于极度的愤慨硬邦邦的挺立起来,像一只发怒的公鸡的脖子。他用公鸡脖子死死顶住欧米拉的胯部,正要长驱直入,却看见身下女人冷漠得不可一世的表情。那表情比不屑高级一千倍,这让那位年轻男士完全不能接受。他绝望的大叫了一声,就活活被气死了。他倒下之后,欧米拉从麦田里爬起来,带着一身金黄的麦穗走回了家,就像是一尊活动的用黄金制成的胜利女神雕像。
就是这位欧米拉小姐,同样一位欧米拉小姐,在第三百五十二任上帝到她家拜访她父亲的那个晚上,突然变成了一个荡妇。那是个无比荒唐又淋漓尽致的瞬间。当她的父亲把第三百五十二任上帝带到她目光中那片窄小的有效区域里时,空气里突然窜出一股艳粉色的力量,像一条被安装了八个引擎的大蛇,从她肚脐下方的入口猛烈的冲进她的身体。这条蛇在她体内狂乱的翻滚,她的衣服一下子被烧成了灰烬,露出她泛着粉色的透明肌肤;她的腰肢一下子灵活起来,在一瞬间扭成了一个弹性十足的S;她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妩媚挑逗,像潮湿柔软的舌尖从鲜红的大嘴里伸出来一样诱惑无限。她赤身的飘到上帝面前,对着空气送出一个香吻,把她的父亲和上帝吓成了两座石雕。欧米拉小姐就这样变成了一个荡妇,在上帝仓惶逃离、仆人们七手八脚的把她关进房间之后,欧米拉小姐自我欣赏了整整三天,并在第三天夜里一丝不挂的冲到了上帝的公寓门口。
第三百五十二任上帝是位儒雅自制、极具道德观念的神,即便不是被欧米拉小姐的突变吓得彻底失去,他也不会随随便便就跟哪位女性上床。他隔着房门婉言谢绝了这位监察会会长的千金,并在慌乱无措的会长带着仆人赶来之时用一个绅士应有的风度向可怜的老先生致以了最诚挚的歉意。他表示他十分惊讶于会长千金的突变,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对会长先生以及欧米拉小姐的尊重,他们在他心目中一直都高贵无比。他非常抱歉得知自己竟然拥有这种让欧米拉小姐发狂的能量,但他诚恳的请求会长先生原谅他因为这力量绝对不是他刻意修炼来的。他相信这种不知出处的力量会让他遭到帝国里成千上万位男士翻江倒海的妒忌,但他并不为此感到害怕或者恼火,一来因为这些妒忌将成为欧米拉小姐极至魅力的最具说服力的证明,二来他十分清楚的预见到当这种妒忌与他的清白产生激烈碰撞时,一种被称作名望的东西便会诞生,这种东西将有助于提升他在公众中的好感度,这对稳定帝国的秩序和舆论氛围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云云。上帝的语调平和有力,说得可怜的会长先生全无还嘴之力,他先前准备好的种种谴责之词——尽管这些谴责并不具有多少合理性,但发自一位爱女如命的老先生还是可以理解的——也撇下他跑到上帝脚下俯首称臣了。最后,老先生只能含着两汪无奈的老泪看着他的仆人们生拉硬拽的把他心爱的女儿绑回了家。让他尤感不快的是,在他们一行人转身从上帝的公寓门口离去时,上帝居然还用绅士得毫无瑕疵的口吻真心诚意的道了一声晚安。
第三百五十二任上帝是一位极具道德观念的神。欧米拉在中邪后的四个月内总共五十八次一丝不挂的冲到他的公寓门口,他都隔着门板婉言拒绝了,并总在气急败坏的会长赶来之时向他表示最诚挚的歉意。正如他所言,整个帝国的男士都对他妒忌得发疯。他的公寓所在地在那四个月里简直成了帝国公开的艳情舞台。每当欧米拉赤身出现在他的公寓门口时,以公寓为中心点辐射开来的方圆五公里范围内都会造成彻底的交通瘫痪。与平时交通堵塞里当事者的急躁心情不同的是,在欧米拉引发的瘫痪中,公众都巴不得这场演出的节奏慢一点再慢一点。其实不是每位公民都有幸看到欧米拉的表演,但无论是在上帝公寓楼下还是三千米外的汽车里,所有置身于堵塞中的男士都乐于想像,欧米拉小姐迷人的正在那扇从未为她开启过的房门前撩人的扭动;他们也都乐于体验,让疯狂的妒忌和添油加醋的想像带他们一次次**喷薄,冲上云霄。
*
“什么鸟事啊这都是!都他妈给我出去!”老会长在家中的客厅里对着一群仆人咆哮,这四个月以来他那曾经广受赞誉的涵养已经不知道被流放到何处去了。“你!”他顺手抓过来一个男仆,“立即!马上!去把上帝给我带来!带到这儿!我面前!我脚下!今天非让丫给个说法不可!什么?你请不动他?屁话!难道要我亲自去他那鸟窝请他?!我他妈去过多少回了?!”
他把那吓得哆嗦的男仆扔了出去,抄起电话又把四个月来一直给欧米拉看病的大夫大骂了一顿。其实老会长还是有涵养的,他在欧米拉第五十八次犯病之后才这么骂大夫,换了别的领导大概已经劈了十几个大夫了。他先从大夫的医术骂起,骂完医术后觉得不解气,又骂他发型过时穿着土气说话总在该换气的时候不换气而在不该停顿的时候结巴得像抽疯,骂他穿着白大褂简直就像一只蛆走起路来却比蛆还难看,骂他老婆根本不能算是女人胸前开阔得能停二十架歼击机,又骂他家的母狗性取向有问题不但跟公狗乱搞漂亮的母狗也不放过,骂他花园里向日葵都耷拉着脑袋拒绝向阳充分说明这些东西跟它们的主人一样一点积极的政治思想都没有等等等等。最后老会长连那可怜大夫的祖宗养的蝈蝈都骂到了,正对话筒吼着“你他妈八代祖宗的蝈蝈都没一个有出息”的时候,仆人把上帝带来了。
上帝红着眼睛进来,老会长以为他悔恨得刚哭过或是马上要哭,就趁着心理上的绝对优势指着上帝的鼻子一声大喝,然后接着刚才骂大夫的惯性继续骂下去:“你他妈八代祖宗的女人都是破鞋!你他妈不定是哪个婊子生的!”
这时候的老会长搞错了两件事:第一,上帝是神,而他和他先前怒骂的大夫都只是帝国里的人。人具有被婊子生出来的可能性,但神不具备;第二,上帝眼睛红着不是因为刚哭过或是正打算哭,而是因为他积蓄了足有一吨的愤怒。
上帝的愤怒终于爆发了。他简直大为光火。“!你丫别他妈用这种口气跟老子说话!”他恶狠狠的吼道,“!谁他妈愿意享受这种待遇谁就来试试,丫受得了丫当上帝!”
老会长被这些话吓坏了,他完全没料到第三百五十二任上帝会说出这么粗鲁的话来——第三百五十二任上帝可是位儒雅自制的绅士!一位绅士怎么会突然变成一个痞子呢!听听他说的都是什么,,老子,丫,!这像是帝国职位最高的神该说的话吗?!
上帝顾不上看老会长发楞,继续当他的痞子。他说:“老子今天来就是想跟你丫把这事儿了结了!”他又说:“管管你家的!别再搞得我连家门都出不了!她也真是脑子进水了!她要是真饥渴随便一抓就是一把做梦都想上她的男的,怎么就偏跟我过不去呢!”他还说了好多痞子才说的话,这些话强烈的刺痛了老会长的耳朵。但老会长心里也愧疚,确实是他女儿骚扰了人家,人家忍了整整四个月才发作,已属难能可贵了,再让人家忍下去,道理上实在也说不通。于是他只能收回刚才的脾气,强压着悲伤跟上帝谈判起来。
“我说,咱们能不能都冷静点儿。”老会长说,“我对我刚才的失态表示抱歉,不过也请你理解,哪个当父亲的看到事情变成这样都会发疯的。”
上帝一听,老会长这句话饱含着无奈和痛苦,这让他有点心软。他又想,毕竟自己是帝国职位最高的神,以前的形象又那么正统,真要因为两句粗话就毁于一旦也挺可惜。于是他也平静下来,对老会长说之前发生的就让它过去吧但今天一定要商量出一个解决办法不能让事情再这么下去了。
老会长和上帝就欧米拉的问题谈判了整整三个小时。出于对女儿身体状况和名声的考虑,老会长希望上帝能试着接受欧米拉,但上帝坚持否定这个建议,他唯一的却又强大无比的理由是,他不爱欧米拉。上帝说,他绝对不会跟一个他不爱的女性发生关系,这是他多年来的原则。这个原则从来没有被打破过,说没有被打破过并不是说他一直只跟他爱的女性上床,而是他从来没有跟任何一位女性上过床,因为他从来就没有爱上过谁。从这个意义上讲,他的这个原则实际上只是一个虚拟的意向。按理说要打破一个没有真实存在过的东西是件荒谬的事,但如果他接受了欧米拉,这个并没有真实存在过的原则就被打破了,过程是,它变得真实存在而就在那存在的一瞬间被打破。他不能容忍这么荒谬的事发生,而要保证这事不发生只有两种做法:第一,保持现在的态度拒绝欧米拉;第二,他爱上欧米拉。现在的事实是他不爱欧米拉,所以事情就只剩下唯一一种做法,那就是继续拒绝欧米拉。老会长听了上帝这番解释,只能不停的摇头叹气。在这谈判的三个小时中,至少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被老会长用于摇头叹气了。最后,上帝道了一声沉重的抱歉后离开,老会长独自在家中的会客厅里痛哭了一个通宵。
老会长是深明大义的,他不能让帝国职位最高的神去做一件荒谬的事,这对上帝的身心健康将造成不可逆转的损伤;他不能让上帝整天生活在强大的妒忌之下,这对维护帝国的秩序具有严重的负面影响;他不能让监察会的其他委员为难,他们是无辜的,他们家没出贱女人,帝国的秩序混乱跟他们没关系,不该让他们受到连带的指责;他不能由着中邪的女儿再次跑到上帝家门口做色情表演,这会极大毒害帝国青少年纯洁的思想。除了这些,他还有一个唯一可以被看作自私的想法,那就是他不想让整个帝国都来看他们家的笑话。
出于上述考虑,老会长强忍着悲痛做出一个决定:让他心爱的女儿离开帝国,永远不再回来。这是个残忍的决定,但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出更好的的解决办法。他在四个月内试过各种手段把欧米拉关起来,但她总能以奇怪得无法解释的方法脱离任何形式的囚禁,并且完好无损、毫无预兆的出现在上帝的公寓门口。他不可能通过外力剥夺欧米拉的行动能力,把自己的女儿打晕或者弄残绝不是一位父亲能够做出的正常举动。他更不可能强行结束欧米拉的生命,这不是一位父亲能够做出的正常举动,帝国也没有给他这个权利。他反复思考了很久,终于想到唯一一条出路,那就是想办法让欧米拉离开帝国。
*
帝国之外没有英国美国,也没有中国。帝国之外的去处只有一个,那就是那个被称作“人间”的地方。人间是帝国下属的一个相对独立的慈善性机构。说它下属帝国,是因为它的运作由上帝全权负责而上帝是受聘于帝国的;说它相对独立,是因为它处在帝国之外的另一个时空,也就是说,它有自己的时间轴和空间坐标;说它是慈善性机构,是因为它的存在没有目的性,帝国从没想过要从人间获得什么,当然,那也有可能只是因为帝国不知道能从人间获得什么。谁也说不好人间是从哪儿产生的又在什么时候产生,就像谁也不知道帝国完整的历史。在帝国的最高权力机构特米诺管理监察会成立之前,人间就已经存在了,只是那个时候人间还是一片混沌。到后来,第一任上帝就职,人间就起了很大的变化,最明显的变化莫过于人在人间的出现。
在第一任上帝就职之前,人只在帝国内部产生,也就是说,帝国是人唯一的居住地。至于神为什么在帝国出现、上帝为什么是帝国里职位最高的神、人为什么在人间出现这几个问题以及这些事实之间的联系,谁也没有确切的答案,但答案很有可能是以下几种解释之一:
1.一位喜欢瞎逛的神有一天走错了路,来到帝国。他觉得这个地方不错,就想在这儿混下去。因为之前从来没有一位神进入帝国,哪怕是走错路了的都没有,所以他的出现让帝国的人很兴奋。当人们得知这位神还会造人时,就马上禀报了特米诺管理监察会。当时的会长正在琢磨建设人间的事,一听说来了个会造人的神,立即亲切接见了他,并在短暂的交谈后任命他为上帝,即人间建设工程项目的总负责人,全权负责人间建设工作。由于人间这个项目非常复杂浩大,是帝国有史以来操作过的最复杂最浩大的项目,因此上帝的地位非常高,他成为帝国职位最高的神。

2.有一段时间神界比较混乱,由于政治动荡,经济受到较大影响,神的收入都不太理想。当时神界流行的做法是移民帝国,因为帝国山清水秀土肥人美,提供的职位也都不错。一些成功移民的神在那边生活得滋润,于是经常帮同胞收集招聘信息,一有机会就把他们弄过来。正好当时的特米诺管理监察会在大力推行建设人间的项目,急聘有经验有创意的管理者。一位在神界不得志但很有能力的神从朋友那儿听来消息,抓住了这个绝好的机会,以一份名为“造人,打造辉煌新人间”的极富开拓精神的策划书打败了众多竞争对手,得到了项目总负责人(简称上帝)的职位。
3.特米诺管理监察会第二百二十一任会长是一位极有责任心的领导,他看到人间闲置了这么几千年,心里很不好受。虽然他的前任们谁也没能为建设人间做出什么值得一提的贡献,这位领导依然觉得人间的荒凉跟他自己的无能有着脱不开的关系。他拼命寻找使人间繁荣的方法,但始终不得要领。终于有一天他积劳成疾,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临终前他用尽最后一口气交待他的接班人一定要建设好人间,就永远闭上了眼睛。这催人泪下的一幕正好让上帝看在眼里,他大受感动,于是来到帝国找到新任会长,主动要求承担人间建设的重任,用他的拿手好戏――造人――来助帝国一臂之力。新任会长激动万分,哽咽着说太谢谢您了以后您就是帝国职位最高的神,上帝说不敢当不敢当我只是来兼个职,会长说兼职也没问题啊只要在这个位置上工作不管全职还是兼职您都是帝国职位最高的神。
4.特米诺管理监察会第二百二十一任会长是位智商不到九十的笨蛋,并且有性功能障碍和不育症。他老婆却是个美艳风骚又极有心计的女人,在外面有很多情人。有一天她和一个情人胡搞时避孕套不慎滑落,留下个野种。当时她很想要个孩子,就偷偷生了下来,藏在深山老林里。后来她觉得太受拖累,又不想要这个孩子了。但生孩子的过程是不可逆的,搞得她很是郁闷。直到有一天,上帝到帝国做了一个关于造人新技术的学术交流,她才灵机一动想出个解决办法。她建议她丈夫邀请上帝把这个技术带到帝国来,以便以最快的速度发展那片叫人间的蛮荒之地。会长听了建议以后为自己有这么个出色的妻子深感自豪,于是立即成立了人间建设工程项目,并聘请上帝担任总负责人。上帝就职后造出第一批人送往人间,谁也没发现那里面混着会长老婆和她情人搞出来的野种。
不管曾经帝国和人间发生过什么,到了特米诺管理监察会第八百六十八任会长也就是欧米拉的父亲任职的时候,帝国的秩序已经相当稳定,人间也在历任上帝的造人努力中呈现出一片繁荣。然而人间和帝国始终是两个不同的时空,从当时帝国留存的档案记录中看,除了上帝造出来的人,还从来没有一个帝国的人去过人间。也就是说,帝国的人能不能去人间、去了人间后会是什么样子都是未知的情况,这对欧米拉的父亲来说无疑是件揪心的事。但这是他作为帝国最高权力机构的领导能够做出的唯一选择,如果不是因为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如果他只是一名普通的父亲,他绝不会让自己的亲生女儿独自面对如此恐怖的黑洞。
“那,明天晚上十二点我带小女过去,请在隧道售票处等我们,注意保密。”那一天老会长终于走到这一步,他跟上帝约好,准备让心爱的女儿欧米拉秘密离开帝国。
“好,我不带任何助理,也请您尽量少带仆人。我们在售票处碰头,然后我带欧米拉去厄本。”上帝在电话里跟老会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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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本,通往人间的入口,位于帝国中心的一片湖水之下,由一条长约四千米的隧道连接到城市表面。谁也说不清这条隧道是怎么修建起来的,几千年来帝国里的居民都了解并接受隧道存在这个事实,谁也没跟事实较过真。从帝国留存的档案资料来看,初期的隧道很简陋,只是条灰色的通道而已。后来隧道经历了多次翻新重建,到了第三百五十二任上帝就职的时候,它已然是一条成熟并且现代感十足的观光游览路线了。隧道的前三千米对帝国所有的居民开放,十八辆双层有轨巴士沿着特定的轨迹循环行驶,把一批批游客送往湖面之下七十六米的湖心广场上。这个可以同时容纳五千人的广场为游客提供各种娱乐休闲设施,其中还有一座重要的资料馆——沃德资料馆,里面存放着关于人间的各种文字和图片资料,帝国的游客在沃德资料馆定期的展览中能够了解到相当丰富的关于人间生活的信息。穿过湖心广场来到广场北端,便是隧道的最后一千米,这最后的一千米是不向任何游客开放的,其间只有一辆运输车,像一个巨大的封闭的箱子,速度很慢,乌龟一般爬向隧道尽头,爬向那个被称为厄本的人间入口。
这条由帝国表面通向厄本的隧道存在了几千年。几千年来,有无数居民在湖心广场上享受过快乐的时光,但除了上帝和他造出来的人,谁也没到过厄本。对于厄本,帝国的居民并没有产生过什么好奇心,自从第一任上帝就职以来,他们就接受了这样一个逻辑:厄本是人间的入口,人间又只跟上帝有关,所以只有上帝需要去厄本。帝国的居民们就是这样理性而富于逻辑思考能力,所以帝国的秩序一直很好。自从成为帝国常规的经营项目以来,除了整修日和每年两天固定由上帝将他造出来的人发往人间的“洛丁日”以外,隧道每天都正常运转,上午九点开放,晚上七点关闭,从不混乱。
那天晚上十二点,老会长带着中了邪的女儿欧米拉来到隧道售票处。随行的只有两个最忠心的仆人,他们一人押着欧米拉的一条胳膊,以防她撕破衣裙或者用手在自己身上乱摸。上帝已经等在那里了,碰头后,一行人就偷偷潜入了隧道。
他们坐上一辆双层巴士,前往湖心广场。一路上车摇摇晃晃,欧米拉依然痴心不改,几次试图冲到上帝身边骚扰他。好在随行的仆人力气很大,把她牢牢按在了座位上。上帝看着欧米拉的贱模样,心里的厌恶猛烈的翻腾。有好几次他都差点呕吐起来,但为了不让可怜的老会长在最后一刻再多添一份伤心,他就把这种反应解释成了晕车。
湖心广场上一片黑暗,几个小小的身影朝广场北端移动。其中一个黑影总像蚯蚓一样扭来扭去。
在那辆通向厄本的巨大运输车前,老会长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面对父亲的眼泪欧米拉毫无反应,她依然直勾勾的看着上帝,扭曲着身体,一脸贱样。想着女儿对这样的生死未卜竟然毫无知觉,老会长觉得胸口一阵剧痛,突然“哇”的一声吐出血来。仆人一下子慌了手脚,赶忙松开欧米拉去扶老会长,结果欧米拉一脱开仆人的手便向上帝怀里倒去,把她滚烫的身体贴在上帝的胸口上,两只手就势圈住上帝的脖子,呼着热气的嘴朝上帝的耳根凑去。
老会长见状彻底疯了,说不清是极度的愤怒还是极度的伤心,他挣脱开仆人,大叫着朝欧米拉扑了过去。他不知哪儿来那么大的力气,一把就把欧米拉从上帝身上扯了下来。他左手抓着欧米拉的胳膊,右手扬得老高,“啪”的一声脆响,一记耳光像一枚炸弹一样落在欧米拉白净的脸上。
欧米拉的左脸立即起了四条又红又亮的血印,但她对此依然毫无知觉。她打了个趔趄,站稳以后看都没看她父亲一眼,就又把身子缠在了上帝身上。老会长一口气接不上来晕倒在地上,现场大乱。仆人跪在地上又是掐人中又是捶胸,好不容易才把老会长弄醒过来。老会长睁开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他把头死死的别在了一边不再看欧米拉,一只手拼命挥着示意上帝快把他这无可救药的女儿送走。
上帝在那样的情形下突然有点心软,先前满心翻滚的厌恶也有些退潮。欧米拉像一只树袋熊一样挂在他身上,他想这样也好,省了不少力气。他举起一只手向老会长表示告别,转身把欧米拉带上了运输车。
当年那辆运输车速度很慢,从湖心广场通往厄本的一千米要行驶十二分钟。事情的因果就是这样奇妙,如果当年那辆运输车不是黑暗的、缓慢的、封闭的而是向今天这样透明高速的话,也许后来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米拉计划也就不会出现,本届上帝也不会边系腰间的皮带边骂他的祖宗了。
在那天夜里没有任何外界因素干扰的十二分钟里,曾经被认定为不可更改的东西发生了彻头彻尾的变化。既然一些事情产生得毫无缘由,那它就没理由不能同样毫无缘由的被改变。欧米拉小姐在二十八岁之前从来没有笑过,也从来不正眼看除了她父亲以外的任何男人,后来她无缘无故的变成了一个,谁能对此给出一个听起来合理的解释呢?谁都不能。第三百五十二任上帝从来没有跟任何一位女性做过爱,因为他从来没有爱上过任何一位女性,他的原则是:绝不跟不爱的女的做那种事。那天夜里,上帝却跟欧米拉了,因为他爱上了欧米拉。从来没有爱上过谁的上帝怎么突然就爱上了欧米拉呢?谁也不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当年的若干事实是这样的:厄本是帝国通往人间的入口;帝国里从来没有谁去过人间,除了上帝造出来的那些生来就应该去人间的人;从湖心广场通往厄本的运输车是一个封闭的大箱子,速度很慢,行驶一千米需要十二分钟;欧米拉是特米诺管理监察会会长的女儿,在二十八岁的时候突然变成了;上帝是帝国职位最高的神,他的形象好坏影响到居民对权力机构的信任;老会长很爱他的女儿欧米拉;通往厄本的运输车里有且仅有上帝和欧米拉;欧米拉在四个月内总共五十八次跑到上帝面前犯贱;欧米拉的右侧脸上有四条又红又亮的血印;从湖心广场通往厄本的最后一千米没有安装任何监控设备;欧米拉即将到达厄本,从那里被送往人间;老会长在湖心广场的最北端晕倒在地,后来好不容易被仆人救醒;欧米拉是位绝色倾城的小姐;上帝除了有一天在老会长家骂过几句老子你丫,一直都是一位儒雅自制的神;欧米拉在运输车里骚扰上帝的时候,眼睛比平时湿润三倍。
事实就是如此。在这些事实织成的网上,上帝和欧米拉疯狂的做起爱来。运输车开到厄本停了下来,但纠缠在一起的两个根本不可能停下来。上帝一次又一次**喷薄,就好像体内积淀了几十年的毒素,不及时排出就会有致死的危险一样;欧米拉四个月来丰富得可以结集出一本大全的贱模样在那十二分钟里不遗余漏的重现了一遍,简直就像电影回顾。运输车在厄本前停了几分钟,确信两位完全没有下车告别的意思,就很知趣的沿着轨道慢慢悠悠的开回了湖心广场。
那天夜里,在湖心广场的最北端,老会长看到了失而复得的女儿,欧米拉看到了失而复得的自尊,上帝看到了失而复得的,仆人看到了失而复得的主人。欧米拉和上帝手牵着手,仆人搀扶着老会长,几个身影隐没在湖心广场热泪盈眶的夜色中。
天亮后,帝国内大大小小的媒体平均每家都有三至四位工作人员因公殉职。他们有的惊讶得心脏病发作,有的尖叫时声调太高被闻声而碎的吊灯砸破了头,还有的为了抢拍欧米拉跟上帝接吻的画面跟竞争媒体的同行互捅刀子(这一下子就把殉职人数dble了),当然也有无法抑止对上帝的妒忌高呼着欧米拉的名字跳楼摔死的。大家一时接受不了一个正常的、只是由于一些遗留物质而显得风情万种的欧米拉,也接受不了一个拥有恰到好处的的上帝,所以整个帝国大乱了几天。不过几天过后,一切又都恢复了秩序。帝国的居民们就是这么理性,具有很强的逻辑思维能力。他们反对不了上帝和欧米拉好上,就干脆用各种方式祝福他们。上帝和欧米拉就在上下一片的祝福声中结婚了。
那个在后来几千年里折磨了无数届上帝的米拉计划就是在那场婚礼中诞生的。婚礼上,欧米拉激动万分的向宾客描绘了她的幸福。她说她前二十八年的冷漠其实都是在聚集炸药,说上帝就是一根没点着的火把,而他们之间剧烈的摩擦(指先前的矛盾,不是指疯狂的一定是产生了一种类似于火的东西,然后所有的因果关系就都顺畅了。说到这儿她猛的想起来上帝造的那些人,想到被送往人间的人们很有可能永远都经历不了她这样的幸福,于是突然发起慈悲来。她十分认真的对上帝说,亲爱的,我们应该研究出一种方法,保证你造出来的人去了人间以后都能找到真爱,你说好不好?上帝忙着给宾客敬酒,根本顾不上想工作的事,就敷衍她说,亲爱的,你这是何必呢!不是谁都有咱俩这样的福分。再说了,我造出他们来给他们生活的机会,已经待他们不薄了,干嘛连爱情都包办啊!这一说不打紧,欧米拉竟然较起真来。她坚持认为应该有这么一种方法,让所有去人间的人最后都能幸福,并且坚持认为这种方法是可以被挖掘出来的,因为她分明感觉到她和上帝之间有一种类似于火的物质。既然感觉得到,就说明这种物质存在,既然存在,就一定可以被发现。这是欧米拉的逻辑。女人一旦较起真来就会变得很难缠。欧米拉半娇半嗔,非要上帝肯定她这个创意的价值,见上帝不置可否,又转向父亲撒起娇来,总之就是一定要让她的创意得到一个说法。老会长看到女儿正常了并且找到了真爱,对欧米拉恨不得千依千顺,这点小小的要求哪有不答应的道理。为了让心爱的女儿在最值得开心的日子彻彻底底的开心,老会长决定动用他的特权,当即宣布成立一个新的科研项目,投入专项资金运作,研究更加有人情味的造人方法,使去到人间的人们能够像欧米拉和上帝一样幸福。出于对欧米拉的爱和祝福,这个科研项目就被定名为米拉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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