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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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洛琳,就得说说恩丁,前面提到过的那个传说跟麒匀有点关系的帅哥。
恩丁是曾经居住在帝国的一个男人。
如果恩丁依然活着并且依然居住在帝国的话,他现在应该53岁。他有可能像一个正常的成功男人那样,在30岁左右娶妻生子,在35岁左右迎来事业上最耀眼的一道曙光,在40岁左右遭遇一次低谷,在45岁左右达到事业的顶峰,然后顺利退休与家人共享天伦之乐。他也有可能像一个正常的失败男人那样,在30岁左右娶不到老婆,在35岁左右被低迷的股市套牢,在40岁左右被QQ上认识的20岁的姑娘骗去一笔存款,在45岁左右跟一个离异带一子的女人结婚,然后老老实实的过最普通的生活。当然,他还有可能像一个正常的二流子那样,在30岁左右骗去QQ上认识的离异妇女一笔存款,在35岁左右从劳改所里出来重新开始混社会,在40岁左右再度跨进劳改所的大门,在45岁左右成功当上片区黑帮头子的左膀右臂。他也有可能像一个不正常的二流子那样,在30岁左右傍上一位80岁的富豪遗孀,在35岁左右每天抱怨一次富豪遗孀为什么还不死,在40岁左右每小时抱怨一次富豪遗孀为什么还不死,在45岁左右呼天抢地的认了命向富豪遗孀请安告别,找了棵树上吊未遂落下终身残疾。
然而恩丁与以上任何一种可能性都没有牵连。早在二十五年前,他就从帝国里彻底消失了。
帝国21978年也就是距今三十年前,恩丁23岁,清瘦,身材颀长,长得可以说相当不赖,很像著名影星金城武。恩丁毕业于帝国最好的政治学院,专业是公共关系,因为在校时成绩出色,加上品行端正谈吐得当,长得又一表人才,毕业那年,他毫无悬念的被帝国最高权利机构特米诺管理监察会的应届生实习计划吸收,并且因为聪明和勤奋很快得到时任会长阿拉旺先生的赏识。
恩丁在特米诺管理监察会工作到第五年的时候,有一天阿拉旺会长把他叫到办公室谈话。这场谈话的时间只有短短十分钟,然而这十分钟谈话所引发的之后诸多偶然,阿拉旺没有预料到,恩丁没有预料到,帝国最牛B的占卜师也都没有预料到。
那天阿拉旺会长和恩丁的谈话是这样的:
阿拉旺:刚才从我办公室出去的那位,你看到了?
恩丁:看到了。
阿拉旺:知道他是谁?
恩丁:现任上帝。
阿拉旺:我都气糊涂了我。你当然知道他是谁,全帝国都知道他是谁!可是这家伙现在有点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恩丁:您是说现任上帝?
阿拉旺:我真想撤他的职。上帝的职责是什么?你说说看。
恩丁:推动米拉计划的发展。
阿拉旺:米拉计划你知道多少?
恩丁:浅薄了解一点。是一个特殊的造人计划,由监察会第八百六十八任会长的女儿欧米拉小姐发起,从第三百五十二任上帝开始推行,至今没有飞跃性的突破。
阿拉旺:恩丁啊,我没有看错你,你将来一定能成大事。
恩丁:谢谢会长夸奖。
阿拉旺:你是同性恋吗?
恩丁:不是。
阿拉旺:也没听说你有女朋友啊。
恩丁:工作为先,还没顾得上这个问题,再说也没遇到特别心仪的。
阿拉旺:心仪什么样的呢?
恩丁:说不好。没有什么特别的渴望,因为我好像什么都不缺。爱情总得有点什么强烈的需求才会产生吧?
阿拉旺:你对上帝的夫人怎么看?我指洛琳。
恩丁:得体的女神。现任上帝需要这样的夫人。
阿拉旺:你觉得你会爱上洛琳吗?
恩丁:这个问题我从来没有想过。您不认为想这样的问题不太合适吗?
阿拉旺:那你觉得洛琳会爱上你吗?
恩丁:这我更没有想过。她是上帝的妻子,算是公众人物,而我只是个普通职员,她根本不认识我。
阿拉旺:她可能很快就要认识你了。如果她认识了你,你觉得她会爱上你吗?
恩丁:我想不会。
阿拉旺:为什么不会?你长得跟金城武似的,不是同性恋,又有体面的工作。
恩丁:洛琳是一位公认得体的女神,我相信她的感情不会是随随便便的。
阿拉旺:好吧,考虑这个也没什么用,目前除了你,也没有别的人选。
恩丁:您打算安排我做什么?
阿拉旺:去现任上帝家住一段时间。官方说法是协助他推进米拉计划,私底下你需要监督他,看看他一天到晚都在瞎忙些什么!
恩丁:会长,您的话让我有点糊涂。我一直认为推进米拉计划是上帝的职责,是神的职责,人不应该插手干预。老话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您真的认为我们有必要近距离干涉米拉计划这件事?
阿拉旺:恩丁啊,年轻人,你的确是个有前途的年轻人。你刚才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是,米拉计划在现任上帝手里搁浅的时间太长了。不仅是长时间没有进展,我现在甚至怀疑他以这个计划为幌子谋取私利。米拉计划的确是上帝的事,但维护帝国的道德公正无疑是监察会的事。我这么说你能明白?
恩丁:我想我明白了。
阿拉旺:那就这么定了。我让秘书下发一份红头文件给上帝,下周你就去上帝家里上班。
恩丁:我知道了。您有什么需要特别嘱咐的吗?
阿拉旺:你的能力我是相信的,你不会给监察会丢脸。不过你这么一问倒是提醒了我,万不可在男女关系问题上犯错误!我总归是不太放心这个。要是跟洛琳传出什么绯闻,你的前途可就毁了。即便不是洛琳,跟上帝家哪个女佣传出绯闻也是万万不行的!这一点你一定得加倍注意。
恩丁:谢谢会长提醒。那我等您秘书通知我时间了。
就这样,时年28岁的恩丁住进了上帝家。他去报到的那天是一个周六,洛琳正好带着六个孩子回姥姥家了,因此没有第一时间欢迎恩丁。等周末结束她带着孩子从娘家回来,看见丈夫和一位酷似金城武的年轻男子站在门口的台阶上迎接她,她并没有意识到接下来将有大事发生。
谁也没有预料到,连帝国最牛B的占卜师都没有预料到。
*
女神洛琳怀上麒匀的时候,特米诺监察会的特派专员恩丁已经在上帝家居住和工作了五个月。监察会会长阿拉旺先生之前的担心不无道理,作为一个长得很像金城武、不是同性恋又拥有体面职业的28岁男子,恩丁在上帝家的出现着实引发了几场骚乱。
先是那个名叫娜娜的洗衣工,好好一个水灵灵的姑娘,勤快麻利,深得洛琳喜爱,在恩丁出现十三天以后就完全变了形。她向恩丁示爱,没得到积极的反馈,就每天泪如雨下。没过两天,这个原本水灵的姑娘看起来就像是被抽空了水又踩了几脚的水袋,又脏又干瘪。最要命的是,她每天流出的眼泪哗啦啦冲进洗衣盆里,娇贵一点的衣物当场就被高浓度的盐分烧出窟窿来,而那些幸免于难的厚实织物,都挂着一道道石灰般的白痕摇曳在晾衣绳上,成为让来往路人每天指指点点的小丑。

然后是长期为上帝家送牛奶的中年妇女朵姆。她只见了恩丁一面,就中了邪。原本她每天下午四点准时将六瓶牛奶送到上帝家门口,多年来从无差错,在偶然见过恩丁一面后,她不是一大早跑到上帝家门口放上六个空瓶子,就是夜里把整整八十瓶牛奶堆在那里。有时候她也能知道她要送的是六瓶牛奶,时间是下午四点,地点是上帝家,但在送完之后她总能马上忘记上帝家的牛奶已经送过了,于是她会拿着六瓶牛奶再去一次,完了再去一次,再去一次,最严重的一天,中年妇女朵姆把360瓶牛奶分60次送往了上帝家,要不是她负责的片区一共是363瓶牛奶而363这个数被6除过之后余数是3,她肯定还会再多跑一趟。
还有上帝的秘书艾玛小姐,在跟恩丁开过几次工作会议后就变成了斗鸡眼,因为她总在开会时死盯着恩丁挺拔的鼻梁看;还有洛琳的远房表妹范尼,可怜的姑娘在上帝家住了几天,回到自己家里就不吃不喝,并从各种渠道搞来五花八门的金城武海报,贴了满满一墙,这让她父母对洛琳颇有意见。
这些事情发生之后,上帝意识到他不能再袖手旁观下去。虽然恩丁是阿拉旺派来的专员,虽然他举止得体头脑清醒工作态度认真负责,虽然他从没主动勾引过任何一位女性也从来没打算过这样做,但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的的确确是在他来到家里之后发生的,所以他必须对此负责。上帝这样想着,然后做了一个在后来引发诸多偶然的决定。
现任上帝,在二十五年前的一个傍晚,决定让他的妻子洛琳找个恰当的时候跟恩丁谈一谈。
*
二十五年前的一个夜里,女神洛琳轻轻推开书房的门。这扇门她进出过一百次一千次,在这千百次的进出中,她的情感像被倒入模具的液体,一点点固化,最后和这扇门的形状贴合得天衣无缝。在这千百次的进出中,她成为上帝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成为这栋别墅无可挑剔的女主人,成为全帝国言行举止最为得体的女神。而当那天夜里她推开这扇进出过千百次的门时,迎接她的却是巨大而空洞的未知。
书房里,恩丁坐在宽大的靠背椅中,双眼轻闭,神态安祥,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刚刚死去。落地灯昏暗的光线将他的影子投到墙上,漆黑浓重的一片。
女神洛琳走到恩丁面前,在另一张靠背椅上坐下。她侧过头看了看墙上的影子,两个影子保持着得体的距离。
那天夜里,在上帝的书房中,洛琳的影子和恩丁的影子面对面交谈了十分钟。这十分钟的谈话内容每一句都通俗易懂,串联在一起却成了帝国里最牛B的情报专家也无法解读的密码。
“我丈夫需要我的帮助。”
“据我所知,一向如此。”
“你现在成了个麻烦。”
“您有何建议?”
“我不想让你承受不恰当的压力,我只想帮你。”
“我想我并不需要什么特别的帮助。”
“你需要什么?”
“从来没有强烈需要过什么。”
*
“您很幸运。”
“你指哪方面?”
“生命的充实和完整。”
“收集的过程可不轻松。”
“但总有特定的角色给您动力。”
“是他们的幻影给我动力。”
“幻影从来都不破灭?”
“幻影是我一笔一画描绘出来的,画笔在我手上。”
*
“你招人妒忌。”
“因为我长得像金城武?”
“因为你比大多数人都容易得到爱和原谅。”
“容易得到的东西,通常都不是我们想要的东西。”
*
“我在您身上看到一种之前没有见过的能量。”
“这句话算是奉承吗?”
“我是实话实说。再说一句您介意吗?”
“请讲。”
“您就像是一件外观与功能不相匹配的产品。”
*
“你有什么强烈的遗憾吗?”
“事情的结果有很多种可能,而通常我们只能经历其中一种。”
“那你有什么强烈的希望吗?”
“成为这个世界上的某种唯一。”
“现在换你问我。”
“您有过什么强烈的遗憾?”
“看到一件独一无二的东西,却与我无关。”
“那您可有什么强烈的希望?”
“让一件得不到的东西,成为我生命中的某种唯一。”
*
“您去过厄本吗?”
“没有。只有我丈夫去过。”
“传说中,欧米拉去过。”
“传说中。”
“人间与帝国的间隔,是不是世上存在的最遥远的距离?
“永不相见,便是这个世界上存在的最遥远的距离。”
上帝的书房里,时间流过的声音清晰可鉴。它像细密的沙撒在光滑的木地板上,越积越厚,越积越厚。一阵风吹来,房间里刹那间尘土飞扬。细沙一粒接一粒撞击在书柜上,灯罩上,天花板上,把它们撞得千疮百孔;细沙一粒挨着一粒排成柔软的矩形平面,顺着墙壁平顺的擦过去,墙上的两个影子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从来没有谁见过爱情的真相,我们见过的都只是爱情的形式。真相亘古不变的悬浮在离我们头顶三尺的上空,我们能做的,不过是间歇伸手撕下某个碎片,用有限的才能把它们变成温润的眼神,缠绵的情话,变成深刻的痛楚,甜腻的幸福,变成可被原谅的冲动,可被书写的永恒,变成遥不可及的完美,变成值得永世悲叹的遗憾。
二十五年前的那个夜晚过后,恩丁从帝国里彻彻底底的消失了。第二天清晨,女神洛琳从上帝怀中醒来,眼神空洞,记忆恍惚。
九个月后,麒匀诞生了。麒匀是女神洛琳的最后一个儿子,在麒匀出生后,洛琳再没有跟任何一位异性发生过关系,因此麒匀也就再没有机会得到一个至亲的弟弟或妹妹。麒匀没有机会得到一个至亲的弟弟或妹妹,绝对原因之一是他的母亲在生过他之后再没有跟任何一位异性过,绝对原因之二,是他的母亲在生他的时候难产死掉了。可能有人会认为这是废话,一个女的死掉了,当然就不能再跟谁生娃,给麒匀弄出个弟弟或妹妹来。但其实,刚才所说的那两个绝对原因谁大谁小,并不很容易判定。有人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是因为他们心里紧紧抱着两个前提:第一,死了就什么都干不了了;第二,是生娃的常规必要条件。
在这个关于帝国、上帝和米拉计划的故事里,这样的前提是危险的。它让人掉进理性和谎言的深渊,无限坠落,像宇宙最远端角落里最微小的尘埃,永世不见天日。但其实,帝国的阳光永远灿烂,帝国的秩序永远井然,冬去春来,乌啼蝉鸣,没有哪一个真实的存在超越了终极的逻辑范畴,没有哪一场千古怪谈不能被黏稠的意识所消解。作为资质平庸职位崇高的神,上帝好端端的活在帝国里;作为过于引人注目的角色,恩丁及时的消失在帝国之外;作为几千年前莫名其妙产生的事物,米拉计划仍将横跨不同的时空,赫然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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