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池度折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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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个穿暗红色劲装的人悄悄地跟在元珠的后面。
他们都配着刀剑,眼神犀利,脚步轻软而迅速,遥遥地跟着元珠走街穿巷。
女孩的脚步并不忙,有些慢,有些犹豫,又有些不确定的模样。都是她和汪婆婆搬到那地方住才一天,且兖州城很大,条条巷子看上去都差不多,搞得元珠有些头晕。
但是,她仍然找到了荷花巷。
这是一条极其简陋且阴暗的小巷子。房屋高高地耸起。因为是贫民窟,所以房屋十分破旧。道路窄得都没有多少阳光照得进来。因为恰好也有一湾清水从道路一侧流过,所以也有一些妇女们在门前一边聊天一边拣菜,和一些在水边洗衣服的女孩。水洒在青石板上到处都是,几个人跟在元珠后面进入这里,都是蹙了蹙眉头。
元珠依着房屋一栋一栋地寻找属于自己住的那一套,终于找到了!看着门口的那株长得歪歪斜斜的白牡丹,她欣慰地一笑,然后连忙从敞开着的大门口奔了进去。
汪婆婆和她住在右手边第一间。她连忙朝着那间屋子奔了过去,喊着:“汪婆婆!汪婆婆!”然而才刚跑上台阶,正准备推门,她却立即发现门已经被锁了起来。那大大的锁如此突兀,她一震,手颤抖着抚上那把大大的锁,脑中一片空白。
“是易元珠啊?你汪婆婆早走啦!”隔壁在院子里绣花的大婶回过头来。
“她……她去哪儿了?”
元珠尽量控制着情绪地问。虽然这结局是早就设想过的,然而当真正面对……她还是止不住难过且颤抖起来。虽然她已经找到哥哥了,虽然她的哥哥对她很好,但是,一个刚刚见面的哥哥和一个一同生活了十几年就像奶奶一样疼爱自己的人相比起来,又怎么……
“她找你去了呀!”那大婶回过头来望着她,说道:“你这几天去哪儿了?汪婆婆可急坏了!在这里等了你三天,就背着行李离开说是要找你去了!”
“她……她到哪里去找我啊……”元珠哽咽着说,觉得有什么堵在脑子里过不去又回不来,“世界这么大,她怎么……”
“唉,谁知道呢!都已经四五天了吧!不知道还待在兖州城里没有。她……”
忍下泪水,元珠慢慢地、疲惫地回过头去,大婶忙继续问:“那你、你以后要怎么办呀?”
而元珠已经缓缓地往出门的台阶行去。
一步、两步。她茫然的走出去,泪水不自觉流下也感觉不到。只是心里在想着,她那么大年纪了,会去哪儿,该去哪儿,如果出了什么事怎么办?如果她被骗了怎么办?生病了怎么办?那把琴也是她带着去的吧。虽然她们的行李不多,但是都背在一个人身上还是会很重。没有什么钱,她能去哪儿,怎么去?那她呢,她怎么找她、怎么找她……
她没有注意到站在道路两侧的几个穿暗红色衣裳的人。
她茫然地想着这些问题,往原路走回去。她要去韦府。韦坚、康明、韦坚……他说过会帮助她找她。她一定会找到她的。汪婆婆。汪婆婆……她不会出事,她会等着她的元珠顺利找到她……一定会、一定会……然后,她感觉到眼前一黑,接着……
她往后倒了下去。
去哪儿呢,她会在哪儿呢?她会找到她的,对吧?
她是比哥哥还要亲的,她的亲人……

夜幕渐渐降临了,韦府内的灯笼,都在长廊上散发出柔软的晕光。
康明和韦坚一同与家人们在桌案前坐着,饭菜已经一道一道的上毕,一桌子的山珍海味。张夫人是最早来到的,正和一个小妾谈笑着。韦兰和韦芝还没有来,韦云绻也一样。因为韦大人不在,所以原本由他坐的位子便空着,看上去十分突兀。
韦坚和康明都没有心思说话,坐在席子上焦急的等待着。
门外,一个女孩的声音突然传了进来:“你们原来没走啊?我还以为你们上长安了呢!”
韦坚抬起眼来望了来人一眼,是他的妹妹韦云绻,正望着他和康明说出刚才那句话。身上穿着五彩缤纷的花间裙,发髻梳得十分新颖整齐。
“这几天出了点事,所以耽搁了一下。”
“那你们什么时候上长安啊?!”少女走到韦坚身边,手指覆上韦坚的肩。漂亮的葡萄眼,线条优美而圆润的下颔,然后再望了眼坐在一侧一语不发的康明,撅了撅嘴,推了他一把:“子浚哥哥,你呢?”一向娇纵惯了的云绻,说话从来不委婉客气,此刻也是高傲的一副问话的姿态。对此韦坚和康明都见惯了,也习惯了,也不在意什么。
“子浚也要上长安?”韦坚迷茫地望了他一眼。
“当然要上啦!”张夫人尖声尖气的岔了进来:“贡院的考试也快要到了。再说,他年纪也不小了。他父亲生前和骆大人给他订的娃娃亲,新娘子也在长安呢!前不久我收到骆大人的信,还问他什么时候准备成亲!从订了亲到现在都还没和新娘子见过面,现在也该去见见了。”
韦坚苦笑了一声:“我都快把这个忘了……”
“那你什么时候上长安啊?!”云绻望向韦坚问。她和哥哥的感情一向好,此时见着韦坚好象有什么心事的模样,也有些奇怪:“你怎么心事重重的?”一边也望了康明一眼,“子浚哥哥呢?什么时候上长安?”
康明淡淡地答了一句:“子全什么时候上我什么时候上吧!”
“唉……”张夫人在一旁叹了口气,“本来还打算多留子全在家住几天的,既然这样,还是早些离去的好。”
韦坚厌烦地望了张夫人一眼。康明不动声色地望向门外。这些年来在这个家里受这些冷嘲热讽已经不记得有多少次了。虽然生气,然而寄人篱下,也不得不忍着。
“韦芝他们怎么还不来?这顿饭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吃得完?!”韦坚烦躁地在席上一拍,大声地说,“快把他们三个叫出来!”几个丫鬟连忙跑出去。
韦云绻有些不高兴地找到自己的位子坐了下来。张夫人也冷瞥了韦坚一眼:
“子全啊,虽然你是大少爷,然而那也是你的弟弟们,何必对他们那么粗暴。就不能宽容一点儿吗?”
“我还有事。”
“你天天都有事!”张夫人埋怨地望了他一眼:“当初大人怎么没给你也定门亲事,省得你天天出去沾花惹草的。”说着她又望了康明一眼,嘀咕了一声:“到是那个家道中落没名没份的,反而有了个那么好的媳妇……”
韦坚深吸了一口气,见着康明紧紧握起的拳头和看上去逐渐苍白的脸,有些愧疚。然后他又想起元珠,立刻火上心头,“怎么还不来!!”
“真是没礼貌……”张夫人继续暗斥着,然后问:“听说你这次回家又带了个小姐回来啊?她是什么来头?”
韦坚厌恶地望了她一眼。云绻的兴致也腾了起来,说:“是啊!二哥哥。我刚才也看到了!虽然啊,有些男不男女不女的,不过还真是美人呢!是名门出身的吧!”
“她是楚国公的女儿,御史中丞的表妹。”
张夫人的笑容立刻蔓延了开来:“真的?!那可是大家闺秀啊!你们……”
“你们怎么老是喜欢把我和这个人扯一起跟那个人扯一起啊?”韦坚受不了的看了她们一眼:“我会喜欢她?!呵!我还没那么没眼光。”
“那姑娘哪里不好啊?”
“我走了。”韦坚已经打断她一下子站了起来。然后跟康明说,“子浚,我们走!”
此举正中下怀,康明便也站了起来。然后不管张夫人在堂内如何惊斥着,两个人都似一阵风似的吹出了大堂以外。
“真受不了!”韦坚蹙着眉和康明一边走一边说着:“她还好意思!我母亲还不知道是被谁杀的呢!她难道以为自己能够取代我生母的位置吗?管她名分怎么样!”

康明也压抑着火气,和韦坚并肩一同行走过长廊。月挂树梢,园子里百花开放,香气四溢,“元珠怎么还没来……”
韦坚喃喃念着,看得出这件事让他的确很心烦,“不如我们现在就出去找她!肯定是出事了。”说着他便又回过身,往马厩的方向走去。
“子全!”康明喊了他一声,却仍旧站在原地,抬起眼望向他匆匆穿过园子的身影:“你要到哪儿去找她?”
“街上找。”
“她不会在街上的,你冷静点!”说着,康明也从台阶上走下来,见到韦坚停住行走的脚步,他的目光望着他的背影,分外清明:“我们就是在兖州长大的,兖州的盗贼多不多,有多安全,我们不是不知道。”他继续说:“我们认识易姑娘虽然也不久,但是看得出来,她不会是莽撞迷糊到连路都回不来的人,更不会忘记曾经答应过我们的事,找到亲戚后迟迟不把玉鹤送回来。”
韦坚的面色一沉,随即心下一激灵,康明继续道:“你好好想想,这些日子以来,姜姑娘跟什么别的人接触过吗?”
这是唯一的可能……对啊,他居然忘了……
这可能的危险也使得韦坚的脸色一白,十分迅速的,朝着康明回过了头去。

秋蝉居,依池而建,修竹数丛。有三层之高,黑漆,华阑清幽。夏夜蝉鸣,点有烛火的居内是一派安宁与闲适,惟微风自小潭外轻轻掠进,绕梁游转,倍添静幽。
姜馥慵懒地靠在坐榻上,静静地望着窗外的月色,然后突然,听到门被打了开来。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韦坚。姜馥没有理会他,继续看着窗外的月色,然后随着脚步声快速地走近,她突然感觉到手臂一紧,然后韦坚立刻把她从坐榻上拽了起来!
姜馥既惊诧又气愤地望着韦坚,那张俊美如石雕般的脸正冷冷地瞪着她。然后她立即料到是发生什么事了,冷笑了一声,便要把手臂从他手中甩开,然而对方毫不妥协,手臂反而被抓得更紧。
“说!你把元珠怎么了?!”
手臂上传来被紧箍住的痛楚。这一次,姜馥也丝毫没有妥协和回头。
“想知道她怎么样,就放开我!”
韦坚气得倒抽了一口气,一个“你”字刚要从口中吐出,又生生忍住。康明在一旁望着,然后看到韦坚冷哼了一声,一下子把姜馥掼倒在坐榻上。
姜馥愤愤地回头,撑着身子就要坐起,然而看着那张冷硬的面孔,还是将气给忍住,一字一句地道:“今天晚上亥时,我的部下会到韦府外面接我。”
韦坚面布寒霜,他没有想到,哪怕他已经挟持了她,她仍然能够兴风作浪。昨天他在树林子的上方看到了那盘旋的白鹰。她一定是通过那只鹰和她的部下联系的。他开始后悔自己在看到那只鹰时,没有用箭把它射下来!
“……那如果我放了你,你会把元珠还给我吗?!”
姜馥一笑:“当然会!”
韦坚的脸上这才划过了一道放松之情,接着问:“那在这之前你能保证她毫发无伤吗?”
姜馥回过头去望了韦坚一眼,她的笑意更加浓烈了起来:“毫发无伤我不敢保证,但是我能保证她不会有大碍。”
韦坚和康明的脸色这才更舒缓了一点儿,然后韦坚喝道:“你给我记住!不要给我玩花样!”
姜馥笑了笑,不置可否。

元珠被绳索绑起来,再次扔到了马车里。
马车马车,又是马车。她睁着刚从昏迷中清醒的眼睛,迷惘的看着这辆新的马车。车厢里除了她以外没有任何人。后脑有钝钝的痛。然后马车一个轻晃,车夫坐到了车厢前的车座上。她听见有人喊“出发”、“出发”的声音,惊疑不定起来。
去哪里?又要去哪里?这几天辗转过了这么多的地方,她还要去哪里?然后她的脑海里突然浮现起了姜馥的影子,立刻明白,对!姜馥……是姜馥……肯定是她!那么这次,她又要带她上哪儿去?
马车在道路上疾弛,伴随着得得的马蹄声。
深夜的空气微凉而清新,她坐在马车里,立刻问车夫道:“这是去哪里?”
“去韦府!”车夫很干脆的回答道。

“我想吃葡萄,有葡萄么?”
韦坚和康明站在她睡榻的一侧,本待离开,此刻又停下了脚步来。望着她那志得意满的神情,虽然十分不悦,然而还是不得不妥协。
“来人!”韦坚朝着秋蝉居外喊了一声,几个小厮和丫鬟跑进来,行礼跪下,他便吩咐道:“给姜姑娘拿一碟葡萄来!”
丫鬟们应声出去,韦坚和康明便又待离开。姜馥又对韦坚说:“在长安的时候,我住的房间里总会燃上瑞脑香。”她望了望这间布置得也很华贵的房室,道:“没有瑞脑香的地方我待不惯,哪怕只有一个时辰也一样。——给我燃瑞脑香!”
韦坚冷哼了一声,再唤:“来人!”立即,丫鬟们又跑了进来,行礼跪下,他吩咐道:“拿瑞脑香去!给姜姑娘把瑞脑香燃起来!”
丫鬟们应声退下,康明微微的勾了勾唇角。姜馥还是不安分,丫鬟们才刚出去,又问韦坚:“大人,你们沐浴在何处?”
“樱花潭。”
韦坚回过脸来望着她,眼中飞掠出一抹怒火。姜馥毫不胆怯,仍然仰头望着他,眼睛连一眨都不眨,就是一副料定了他会答应的样子。韦坚再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点头:“好!你起来,我带你过去。”
姜馥嫣然一笑,伸出皓腕:“刚才韦大人把我的腰弄痛了,我现在站不起来,还是韦大人把我扶起来吧!”
他抓住她的手,一把拖起来。全然没有准备的情况下,面对这更甚的力道,姜馥腰间一痛,“哎哟”了一声,好象真的扭到了,龇牙咧嘴的撑住腰部。没等她站稳,韦坚又一下子把她手放开,这一下她差点又摔到榻上,还好及时扶着睡榻站住。
“还有什么要求吗?”韦坚回过头来,展开一个迷人的微笑。
姜馥瞪了他一眼。出了这秋蝉居如果再发生这种事,就很丢面子了。她望着他恶狠狠的道:“你不要忘了易姑娘的命,现在就在我手上!”
“如果是你杀了她,你就更没戏唱了。”说着他走到她的身边,笑问:“姑娘还要如何伺候?需要我把你抱到樱花潭吗?”
“你……!”姜馥脸色一白,却已经被他拦腰抱起。她一惊,便想要推开他,然而突然瞥向他带着邪邪笑意俊美的脸,手指却是倏然一颤,脸腾的刷红,心跳也加速了起来。
她看到身后的康明展开一丝忍住的笑,他抱着她走出秋蝉居去。
能感觉到一路上仆人们窃窃笑着避开的神情,有嫉妒有艳羡,也知道他这么做无非是对她的另一种威胁。这事传出去怎么见人?或是他也只是想戏弄戏弄她?想积累这么一个筹码以后来威胁她?她姜馥怎能受此“屈辱”?然而她却无法真硬下心来推开他……
她只是感觉到喉咙突然有些发干,脑中一片空白,就此不由自主的忘记了动作。他抱着她走出秋鸣居,走过长道,走过花园,走过一个又一个的院落。
月色空明,她能感觉到他眼中笑意的逝去,也能感觉到自己的脸上,笑意的升起。
廊道上,月色给他们拖下深深的暗影,这一次笑,她第一次笑得甜蜜而幸福。
脸颊轻轻覆到他的胸膛上,她不想让自己看到他此刻的眼睛和表情,只是听到他略带疑惑的声音问:“你怎么了?”
“大人既然想作这场戏,那小女子不介意与你作戏到底。”
她抬起璀璨的星眸,眼底全是深深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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