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榴花娇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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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啊……”
元珠望着沐浴的清水阁四周的花草树木,有杏花、桃花、石榴花、迎春花之类的花卉,色彩斑斓,夹杂其间。新谴来服侍她的丫鬟翠衣和雪陌都以为元珠喜欢这些花卉,介绍了一番当初韦坚是怎么亲自挑地点植花树的过往后,元珠暗暗赞叹,看起来韦坚的数理不错,真没想到啊。
她也是学过数理的人,一看就知道这些花树按六十四卦方位植成。只不过不是为了防御,而是为了调整风水和好看。于是重重花树点缀其间,与其余四季树木交相掩映,葱茏娇美,不过于繁华也不单调,就如一块翠锦上绣的精细花纹,繁杂而不失章理,映衬之下,越发显得华美逼人。
她不习惯翠衣和雪陌连沐浴都要伺候她,几番推辞后才得以自己在清水阁中沐浴完毕,回到石台上,换上翠衣和雪陌给她的衣裳。
淡红色半臂儒衫,杏红色儒裙,裙上点缀着淡白色的点点花瓣。
粉白绉纱的长长披帛飘曳至地,她随着两个丫鬟到了韦坚让她住的绿绮阁里面。她跨进门内,望着宽阔的房间,黑漆的柱子,轻吸了一口气,然后随着丫鬟右绕过五间,走过桌椅屏风,来到一扇敞开的房门前。这里便是卧室。
宽阔的室柱有六间,桌案,茵褥,珠玉帐后雕花精致的檀木床,铺着花锦地衣。以铜铸作人形的灯奴竟有六盏。她随着丫鬟们走向床对侧的梳妆台,大大的铜镜,泛出明黄的气息。她一边往那边走过去,一边望着各个柱侧的灯柱灯台,若是全部燃起来,夜晚一定亮如白昼吧。
她过去岭南的家里,所有的房间加起来也不过只有这间卧室大。她坐到硕大的梳妆镜前,不知道内心是什么感受。怔忪中,依稀感觉到,翠衣把她刚才松挽起的发髻披散了下来。然后她看到了梳妆台上的各色小瓷瓶,翠衣拿起象牙梳,雪陌打开了一个小抽屉,她看到了里面琳琅的发簪和饰品。
头发还有些半湿,披肩泻下,几近委地,犹如黑绸一般乌黑光滑。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想着曾经的母亲,自出生以来,便一直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她是如何跋涉千山万水到的岭南,在那逼仄简陋的茅屋里把她养大。
也不知道曾经母亲住在这栋宅子的时候,有没有来过这个绿绮阁……
看着雪陌不停的在各个抽屉里找首饰,元珠回忆了半晌,望了望雪陌,不禁也有些好奇:“为什么这里有这么多的首饰?曾经是谁住在这儿啊?”
“这是刚才千红姐姐派人送来的。这绿绮阁已经有好些年没人住了,昨天才收拾出来的。这些首饰是以前大人为夫人们打造的吧,不过还没用过呢。”
“那打造那么多作什么……”
雪陌笑笑:“二公子也不是个捺得住寂寞的啊,他也会为那些天香阁的姑娘和娇雀苑里的伶……”
“雪陌!”翠衣瞪了她一眼,一下子打断了她的话,雪陌立即闭嘴,一张脸随即通红。
但元珠还是听到她的话了,随即一怔。
因为知道翠衣和雪陌不会多说,所以她也未多问。怔怔的回过头去,她疑惑的轻喃了一声:“他不是说这府邸里只有他一个人住的吗?”
井怀阁是韦坚的书阁,时常在此批阅文卷查阅书目。阁名取自骆宾王的“泄井怀边将,寻源重汉臣”。此刻井怀阁中敞开着所有的门窗,黑色的窗棂倒映着婆娑树影,纱帘轻飘。阁间宽敞,韦坚坐在阁内北墙的书案前,书案有方丈之宽。其后便是雄鹰丹青屏风。衽席松软,灯盏环侍,墙面陈列槅子书架,尽数古董珍玩、竹简文簿,琴箫刀剑也放了几把,书案一侧伸手可及之处,也放了一把唐刀。整个室内物品虽多,但布置之人有一双妙手,于是并无凌乱之态,井然有序,也空出了相当大的空地。
韦坚身上已换了一件银底蓝蟒锦袍,坐于茵褥之上。膝头伏有一只小豹,正乖巧沉睡。书阁内,一名文士慢慢徘徊,还有两名文士坐于阁内两侧。韦坚轻轻的抚摩着小豹的脑袋,柔软的皮毛自指间轻轻滑过,问:“那姜姑娘究竟是何意图呢?”
正在徘徊的那名文士名为贺诠,此刻沉吟了一会儿,左侧端坐的文士张颂便抬起头:“属下想……那姜姑娘或许是……想要试试您对易姑娘,重视几分?”
韦坚之所处正对大门,元珠由雪陌翠衣带着前往井怀阁,远远地便看到了坐在书案前的韦坚。知道他在议事,也不便去打扰他,便离开门边,
韦坚刚对他们将这几日从昭义到兖州再到长安的种种情形叙述了一遍。其中种种疑点也都提了出来。此刻听到张颂如此之说,韦坚的眼中划过一抹疑惑的微光。
“您不是说过,姜姑娘的样子看起来,也不像是就此罢休的模样吗?那么,在她逃离的目的已经达到之后,又何必要把易姑娘带到长安来?”
“先生说得有道理。但是,既然是为了试探韦某,为什么不用其他更直白的办法呢?”
张颂微微一笑:“据属下想,一是有察哈尔公子的事例在前,怕做得太直白了,反而弄巧成拙。二是……对大人也有顾忌之意。”
韦坚的面色一沉,想起那日晚上他和康明一起等元珠,然而她却迟迟不归的身影,心下一颤,然后继续问:“那先生觉得……今后易姑娘,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这很难说。”张颂回答道,“最近几日应该尽量避免易姑娘单独出门。”
元珠刚才已经看到了在堂内慢慢徘徊的贺诠,此刻走到了一旁周廊上,心想等他们议罢事再进去,但想起贺诠也有些奇怪,便转头问两个丫鬟:“刚才那个人是韦坚的朋友吗?”
“不是。是二公子的心腹、谋臣。”
元珠望向翠衣,目光微微一闪,失笑道:“原来他也有谋臣。”
翠衣微微一笑:“二公子是有雄心抱负的,怎么会没有呢?如今长安官宦之家,哪个大人府中没有出谋划策之士?要不是二公子公事忙,还要再招纳门客呢。”
“哦?那他有几个谋臣?像春秋战国时那么多么?”
“不多,才三个。”
“哦……”元珠有些诧异了:“这么少啊。他就那么忙吗?”
韦坚又抬了抬眼:“我也这么想过,姜姑娘并非奉李林甫指使想要慎矜的性命。但是她既然把鱼符弄到手,必然也是早就筹谋好了的。她哪来那么多决心和怨恨?为什么李林甫要让她去做呢——也不知道是谁的鱼符。”
“李林甫与杨大人的关系好象一直不错啊。”
“人前一套,人后一套,这些事,又哪里是那么容易说得清的。况且李林甫与中贵人来往亲密,又近武惠妃,也不是忠心为国、高风亮节的人。”
元珠仍旧在周廊上等着。午后阳光灼人,刚吃过饭,靠着廊柱,她有些昏昏欲睡。两个丫鬟也在一旁等着。有小厮在井怀阁外等候,见到元珠等了这么许久,便也笑眯眯的走过来,问她要不要进去通报一声。元珠便连忙禁止了:“他议事重要,还是等他议完事再说吧!”
“我是觉得,去李府探探李林甫的口风如何?”他望了望谋士们:“看看李林甫对此是个什么看法。”
“不,这样太冒险了,大人。”
韦坚望向张颂,又听贺铨开口道:“依贺某看,如今之计,大人不如先往杨府对杨慎矜提一提此事,看他做何计量。姜姑娘下一步会如何动作尚且不知,不如按兵不动,若是仍旧独她一人重提旧事,再往李府也不迟。”
韦坚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望向贺铨,点了点头。
“那就照贺先生的意思办吧!”
三个谋士一并从井怀阁内出来,一边互相谈着话,往外走去。
元珠知道他们议事议完了,轻吐出了一口气,然后站起来,让雪陌和翠衣在外等着,朝井怀阁内走去。
韦坚将小豹的脑袋轻轻的挪开,仿佛有些惊动了它,但他也未管那许多,从席上站起。适才坐了那么许久,也是十分的累,如今终于得以轻松,当真是不亦乐乎。同时也听到了从井怀阁外传来的脚步声,回过头,却是元珠。看着她穿着杏红儒裙,梳百合髻轻巧奔进的模样,就如同一只林间的小鹿,不禁眼前一亮,倒还愣住了。
元珠见他望着自己呆呆的,走向他的脚步也不禁缓了点,脸也有些发烫,把眼低了低,不再看他的眼睛,听到他轻声一笑。
她走到他的身边来。
看着她低头略带羞赧,十指也讪讪的不知往何处放的情景,他不自禁地回过头来,面对着她,轻声道:
“抬起头来。”
元珠只好抬起头,很不好意思的,脸上染了淡淡的红色,眼睛也还是不敢看他,把视线转往别处。韦坚扑哧地笑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很漂亮啊!不过你怎么没有化妆?”

元珠别过头去:“不想化!”
“化了妆会更好看的。”
说着,韦坚也正好看到窗外的石榴花,待要过去,却突然感觉到身边的女孩惊叫了一声,一下子躲到了他的身前,“豹子!”她指着他的书案惊唤道:“有豹子!它——会吃人的!”
他回头,这才发现那只小豹已经跳到了他的书案上,黄色带黑点毛皮随着它走路的姿势流曳出华丽的辉光,它正往这边过来,元珠越发惊恐的轻喊了一声,不自禁的抓着他的衣裳,靠得他更紧,他不禁也好笑,故作疑惑状问:“干吗啊你!这是我的宠物!”
“它又过来了……!”她更加紧张的在他身侧躲着,望着那轻跃下地的小豹,“它……”
韦坚不禁心动,反倒环腰箍紧了她,浅笑:“不怕不怕,不怕不怕。”
元珠怎么可能不怕,依得韦坚越发紧。能够嗅到元珠身上的百合香精味,韦坚有些心驰神移,倒也不想逗她,也没有赶走小豹的意思:“这豹子不会咬主人的。”说着他一把抓住她的手,便往小豹摸去。
“……你干吗?!”小豹已然到了韦坚的身边,元珠惊叫了一声,便要把他的手挣开。
“不怕!你摸摸它它就不咬你了。这小豹子才半岁呢!”
说着他也不顾她仍旧挣扎,硬是把她的手触到了小豹子的脑袋上。果然,那小豹只顾着打哈欠,没有敌意的样子。她原本紧张的手才轻松了一点儿,韦坚微微一笑,放开了她的手:“小豹子不好玩,我的府邸里还有两只大豹子,驯豹师驯好了送来的。一个是圣上御赐,一个是朋友送的……”元珠还是闪电般的把手从小豹子的脑袋上缩了回来:“你怕什么?我的妹妹韦云绻从来不怕这些玩意儿。”
说着他走到窗边,伸手攀缘上一枝石榴花枝,喀嚓的一声轻响,摘了下来。
小豹子嗅着元珠的绣鞋。元珠一动都不敢动,不过也没了逃开它的意思:“你养豹子做什么?它们吃素的吗?”
“傻瓜!”韦坚轻笑着走至她的身边,然后将她拉过身来,元珠的目光仍然追随着那只豹子,然后感觉到发髻一紧,似是插进了什么东西。韦坚道:“养豹子,自然是打猎用的。这年头很多府里都有豹子。豹子怎么可能会吃素?不过我每天都喂它们羊啊鸡啊猪啊,饿不到它们。”
元珠无语了,韦坚就着插上她发髻的石榴花看了看,很满意:“不过这些宠物跟猫狗不一样,不能随意打它们骂它们就对了,也别想着日日与它粘一起。豹子烦了就咬人啦!”说着,他哈哈大笑了起来。
元珠撅了撅嘴,然后便去摸头上他刚插的那只石榴花:“你在我头上插什么东西了?”
“没什么,一枝石榴花而已。……别碰,碰乱就麻烦了。”
“石榴花啊……”元珠也听他的话,没再碰那个花枝:“有镜子么?我看看啊。”看着韦坚去找镜子,她笑了笑:“不知道比不比那些钗子好看。”
“何必比呢?各有千秋嘛。”韦坚走到放古董的槅子上,找到了一面小镜。
“对了,娇雀苑是什么地方啊?”
“哦,我府里的一个别苑……”
他临时住了口,回首望了望她,不知怎么觉得有些不对劲:“你问这个做什么?”
“娇雀苑里是些什么娇雀啊?还有天香阁?我好奇呢——”
韦坚的心跳慢了半拍,听她这么说,料想她还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才稍稍放了心。
他走到她身边去,却也有些不自在,把镜子递过去后,笑容便生硬起来:“姑娘家知道那么多做什么?天香阁不在我府里。至于娇雀苑嘛……也就是一些艺人罢了。”
看着元珠端详镜中自己发上的石榴花,他虽然不敢明说,然而还是忍不住想知道,便问:“对了,你对贵族公子们找女子寻欢作乐怎么看啊?”
“……这是难免的吧。”话是这么说,她的脸却沉了沉。
“那你喜欢吗?”
“不喜欢。”她的面色更沉了,将镜子放下:“这样的公子最可恶,一点都不在意女子的尊严。轻浮放荡、下流低俗!”看着韦坚默默的样子,她警觉性起,望了他一眼:“你不会这样吧?”
韦坚肃了肃容,本来想蒙混过去,张口却不自觉喃喃道:“我也只是去找青楼女子消解郁闷罢了,哪里错了啊?”
“这么说你——”她一惊回首,眉间也浮现了点失望色彩,虽然觉得直接这么说有些不合礼制,然而她还是嚷嚷道:“消解郁闷也不能拿人家的身体消解啊!你才十九岁——!居然就……”
“好了好了好了……”韦坚连忙解释道:“我只是要她们……陪我说说心事,唱几支曲消解郁闷罢了。你想到哪里去了啊!”他可不敢想象自己如果在她眼里成为了一个下流放荡的人,会怎么样。虽然他还是想不通自己哪里错了。
元珠怔了怔,然后才松了一口气,回过脸去。而韦坚则像做错了事的孩子,站在原地,一脸的不是滋味。
“不过那些青楼女子也要活命啊,到了她们只有这个才能,又走投无路……你该不会轻视她们吧?”
“当然不会!”元珠道:“她们都是不得已才这么做的!可恶的是你们!”她回过头来,呼喝道:“就是你们这些大人公子,不把别人的生命当一回事,以为全天下人的命都是你们的,想怎么践踏怎么践踏!”她是岭南这个小地方来的,也当过贫穷老百姓,对官僚穷奢极欲的嘴脸自然是愤恨于心:“什么女人都玩玩就算了,甚至还买进府里来玩……”
“……但是如果她们有身孕了,我们也会负责的啊。”
“啊!对!”她瞪了他一眼:“但是如果没有呢?她们怎么办?而且就算是负责了,也只是当个小妾而已!孩子一……一……生下来母亲就没价值了对不对?这不是藐视……”
“话不能这么说啊!不论怎么样她们还是孩子的娘啊,我自然会好好对她们的!”
哼!她母亲曾经跟着他父亲连亲情血缘都不顾了,最后换来的又是个什么结果?
“好好对待!你们在意的永远是你们的荣耀权柄!在意的永远是孩子而不是娘!反正你们地位尊荣,要几个女人就几个女人!想跟谁待在一起就跟谁待在一起!她们心里怎么想的你们才不会关心!
“——你别想反驳我——你就是你父亲的儿子,我看你跟他比也好不到哪里去!那个天香阁是什么地方?还有娇雀苑!你到是给我明白说出来!”
韦坚这下真的慌了,本来想问她关于说他父亲如何如何的问题也立刻咽了回去。连忙解释道:“不是那样的……”
“那是什么样!”
他开口,但是一想到娇雀苑里的那些舞姬有些时候确实是陪他过夜的,还有京城的天香阁,虽然从世俗来说他的做法很正常没有错,但是面对气势汹汹的元珠,他还是慌张,连忙硬着头皮扯了个谎:“天香阁是青楼——不过我说了,我只是找她们聊聊天听她们唱唱曲而已。”虽然实际不完全是这样啦,“——至于娇雀苑……”他有些无奈的叹息了一声:“府里总是要有些歌伶舞姬的,这个并不奇怪吧?”
元珠还是觉得怀疑,又确定的问了一句:“真的?”她可难以接受她这么漂亮优秀的哥哥也是个整天醉死温柔乡没有正义感不关心穷苦人民不体恤贫苦女子的‘风流’人士啊!
“真的!”他面不改色的望着她的眼睛道。但也只是一瞬间,他便到了窗前,再次折下了一枝石榴花。
元珠轻哼了一声,也不想再跟他在这些不愉快的事上闲叙,调整情绪。
韦坚舒了一口气,回过身来,走到她身边,考虑怎么插石榴花。
“韦坚……”她闷闷的说:“我想出去!”
他原本讪然的面色凝了凝。
所有的郁闷都被替代了,他继续端详着她的发髻,想起了姜馥的身影:
“才刚到长安城你不累吗?……别去了,好好在府里歇息,后天我放假了,教你怎么骑马。”
“我不累啊……”元珠闷闷地道。也没有想到他会拒绝。她真的好想在京城里转转啊。回身看着韦坚细心端详她发髻上花的模样,再央求的说道:“我真的好想去看看嘛!……好不好?”
韦坚望着她的脸,抚着她的发髻,带着点担心的望着她,温和地再强调了一次:“不行,后天去。”
元珠气坏了,本来就没有多好的情绪此刻更加恶劣。一甩袖子,把头撇到另一侧。但是这一次,韦坚没有相让于她。
反正不可以就是不可以。
……不论如何,都是不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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