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花折枝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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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回来了……”
“嗯。”
元珠张了张口,还想再说什么,然而还是没有说出口来。康明从她的语气里猜出了她此刻的表情,又觉得有歉意。但是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也不知道该怎么对她。
他对不起她。如果是他可以为元珠承受她所受的责罚,他愿意,多严重他都愿意……只要她仍能笑,就像他们初认识的那个她……
“那你……你打算怎么办?”
他沉默,没有说话。不知是因为没有答案,还是不想让她知道。只是在听到她话语的瞬间,眸中流出一抹浓浓的伤怀。看着他俊秀的侧面,元珠突然觉得有些心灰,然后苦笑了一下问:“你一定……会报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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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仍然慢慢地从他们的头顶上方流淌而过。元珠和康明都维持着原姿势跪在地上,没有一丝的动静和变化。他在想他的心事,她也在想她的,想他们的未来,他们的选择,是对还是错。兴许,这也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次如此近距离的跪在一起了吧,于是也没有抱怨。
锦绣地衣,在大堂内柔软的铺展。紫绡帘,轻盈得就像清晨的薄雾。秋风在大堂内空空洞洞的穿过,撩动着嵌玉的金炉中冉冉升起的香烟。不知过了多久,却是在暮色降临,应当用饭的时分,韦元珪和韦坚一并从院门外走了进来。
仍旧跪在地上的元珠和康明,听到了他们接近的脚步声,都警惕了一下。
“怎么跪在这儿?犯错误了?!”
韦元珪从他们身边走过的时候淡淡地撂下了这句话,一直走到正堂的方向席地坐下。韦坚的面色中依稀带着疲惫,看到元珠和康明的时候,眼中浮起了些略带复杂的情感,然后也走到父亲身边坐下,问了一句:“你们是怎么了?”
“是张夫人罚我们在这儿跪的。”
看着康明低沉着脸的模样,元珠低声地说。
韦坚轻呼了一口气,但是也只能默默地望着她。然后韦元珪轻咳了几声,亲自上前搀扶康明和元珠:“起来吧,两个孩子们。”
一切都应该是和蔼而融洽的。然而手指刚接触到康明手臂的时候,他却感觉到他轻轻蹙起眉头,将扶他的手避开了。
元珠冷冷的随着父亲的搀扶而站起身来,虽然自己对父亲也心存反感,然而如今看着这一幕,心里也是微微一颤。
韦元珪收回手,仍旧静静地望着跪在地上的康明,然后看到他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刚才那仿佛是鄙视和厌弃般的行为被那诚挚明亮的眼神所替代:
“……舅舅。子浚愿意为云珠担负所有的责罚,请舅舅饶过云珠。”
韦元珪的神情这才松缓了一些,韦坚也松了一口气,然后韦元珪直起身来,慢条斯理的说:“子浚,仍然是那句老话,你和云珠在一起,却把和骆姑娘的婚事给退了,既对不起你父亲母亲,又对不起人家骆姑娘一片心意。这种事,你康家做不得!我韦家也做不得!实不相瞒,今天紫微省的官员已经来看过了我韦家的两个女儿,因此这次为众王选妃,很可能会有云珠的一份。”
康明和元珠都震惊的抬起脸,元珠望着韦元珪的眼中折射出惊异到不可思议的光辉。
韦坚用厌烦到带着些恨意的目光望了他一眼,然后听到韦元珪继续说:“至于子浚你!我已经向骆家再谈婚事,希望能再次撮合你和骆姑娘的姻缘……”
“不!!”元珠倏地站起,然后大声喊道:“我不要做什么什么王的妻妾!!”
不论是康明还是韦坚都默默地望向了她,然后听这她继续强烈的反对道:“我绝对不要参加选妃!我不要做……!!”
“这不是你愿不愿意的问题!!”韦元珪断喝道:“这是关系韦家的荣辱命脉,韦氏的富贵前程!再说名单就将递上去了!待得陛下看过之后,就会有人来给你画像裁衣!而且你和子浚的事已经破坏了人家骆姑娘的幸福!难道你又过意得去?!”
“我……”
“人家骆姑娘和子浚本来就是一对,你去凑什么热闹?!”
元珠气得脸上赤红,然后回头望向康明。他的目光那么沉黯深静,静得就像深不见底的海水,然后心里的痛楚伴随着绝望层叠卷来。曾经康明也曾担心过她会被迫选妃的,但是那时他也说过,就算她真选上了,他也会带她……私奔……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满心涌上的酸楚中希望他能给她一个暗示——你还能带我私奔吗?然而他没有任何反应,却是韦元珪继续喝道:“反正事情就是这么定了!就算你连个奉仪都选不上,也得嫁个门当户对的贵族子弟!或者进宫伺候陛下去!决不能和子浚在一起!!”
她盯着他的时候能发现听到这句话时,神情终于也忍不住颤抖了。元珠瞬了瞬目,仍然望着他,泪水不觉的蒙上视线。然而她不想再在父亲面前这么丢脸。只是吸气回过头去,忍下泪,用那样不可置信的眼神望着父亲。
韦坚怔怔的望着她。很显然的,他也没有想到,会有今天。
他自认在朝廷中关系处理这种事情还绰绰有余,但始终,姜还是老的辣?
他看着元珠慢慢退后,轻轻地吸气,一点一点收敛脸上那些负面的神情,心底也不禁刺痛。他也没想到父亲会出这一招,然后看到了元珠挥泪回头朝苑外疾奔而去。
韦坚想要追上前,但是因为身份问题,他只能让她走,独自继续坐在原地。
再望向康明,元珠跑了出去,他看上去没有任何反应。刚才那刹然神情的颤抖也似不存在一般,是瞬息之间的事,他的心里不知是什么感觉。
沉默了半晌后,韦元珪问:“子浚,你觉得呢?”
韦坚一动不动的盯着康明,然后看到他敛衽跪拜道:“过去是子浚的错,如今一切全凭舅舅做主。”
他也从未有过的苦涩笑了。
然后他看到韦元珪的满意笑容,虽然也带着些疑惑,但还是再次亲自上前,将康明从地上扶了起来。
康明苍白的脸上漾起微微的笑,与其说是微笑不如说是苦笑。而今后他还能相信他吗?最后一点相信也该抹灭了吗?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彼此亲密得就好象是亲生手足。他有什么目的他当然是明白的,但是面对这样的父亲这样的家庭这样的情形和这样的康明,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做。
但实际,他也别无选择的……只能站在韦府一边吧。

从有凤苑出来往鹿鸣阁用晚饭,韦坚又一次的和康明同行。
他看着康明平静的脸,然后回过头去,问:“你为什么要那样对元珠?”
康明的目光有些微的闪烁,避开他的眼睛道:“舅舅说的没错,我们身上负的不是只有自己的幸福。”
“但是你知道的,元珠的身上虽然流着韦氏的血液,但是她并不需要负这样的责任!就如同她从来未因为韦氏而沾光一样!”
康明没有望他,也没有说话,只是往前行。
面对这样的疏离,如今彻底的疏离,他是明白真相的,但是更寒心的是康明回应的方式和表情。
康明从他的身侧加快了脚步,便要进入鹿鸣阁,然后韦坚再次唤了他一声:“子浚!”
他停下了脚步,似乎是踌躇,然后终于回过了头。
“也许,我应该说对不起。子全……”
韦坚苦笑了一下,虽然还想多问几个问题,但是话到嘴边,还是很防备的被他给吞了下去。
这一夜吃晚饭的时候,元珠把自己关在绿绮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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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事行役,再空芳岁期。美人旷延伫,万里浮云思。
园槿绽红艳,郊桑柔绿滋。坐看长夏晚,秋月生罗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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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窗下,元珠默默读着沈佺期的这首《有所思》,喃喃念了一遍:“园槿绽红艳,郊桑柔绿滋。坐看长夏晚,秋月生罗帏……”
秋月的清辉此刻也正从窗外投进,落在地板和紫绡帐上。因为元珠只燃了一支烛,烛光惨淡,月华从大敞的窗外投在地下,便似铺了白色的地衣一般。
她以手支颐,愣愣地往窗外望去。偌大的韦宅里,遥远的那一边,停放着汪婆婆已经六十五岁的尸体。夜色中的树木弥漫着黯淡的黑色浓影。明日汪婆婆便待下葬了……
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又不觉往紫藤楼的方向望去。一切都结束了吗?

真的,一切就这样结束了吗?为什么,她还是如同做梦一样,觉得那么不可思议呢?
在这样的怔忡中,门扇,也传来了吱呀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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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意外的回过头去,然后看到站在门口的韦坚。
朦胧的月色下,他穿着玄黑色的常服,发髻的金簪衬托出他本身就很华丽的气质。元珠望着他愣了愣,他的神情看上去仍旧很安静、很安详……
“你来做什么?”终于,她略带恍惚的问。
韦坚闻言笑了笑:“……我……不能来吗?”
元珠怔了怔,然后低下头,惨笑了一下又抬起头来说:“一切都结束了……”
“是吗?”韦坚静静地望了望她,然后淡然笑道,“子浚还没有明白跟你一刀两断呢,又何必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但是……”她目光恍惚的望向紫藤楼的方向:“那也……不过只是……迟早的事罢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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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觉向桌畔走去,然后在椅子上坐下来。
橘红色朦胧的光线,映照出桌上的那卷不知从何而来的画轴。他恍惚的将手指放上去,感受着室内静谧的气氛。自己也从来没有料到元珠和子浚会是这种结局,毕竟除却他们本身融洽的情感之外,他自己也是那么维护和支持他们的感情。然而这几天的相处,几日的甜蜜,一夕断送,却也转变得那么毫无预兆,那么得措手不及。
或许他们原本也就不会白头偕老,但是他们至少还能有抗争的能力,有反抗命运的勇气。这样的话,面对韦元珪,哪怕他的淫威再强大,也能够有携手白头的机会。
但是昨夜,他亲眼看着康明抛下她单独离去,夜风中,少女的身影那么孤寂与单薄……
“子浚现在……在做什么?”
他低头抚摩桌上画轴的手指没有停顿,听着她的话,反而将画轻轻拿了起来。并没有意识到这便是昨夜元珠手中的那一幅,听到元珠这么问,便回答:
“好象在看书。”
手指将画轴慢慢地展开,粉色的纸面,女孩飞扬的青丝,灵动的眼角,美丽的微笑。霎时间,如五雷轰顶般的一震,眼眶也变得滞涩。少女纤纤玉手下红色的蔷薇花,以及俊逸的字迹,他缓缓念出那画轴上象征出嫁之喜的诗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元珠一怔,仿若想起那一日,康明将手中桃花交予她手中的情景。那时的天还是明媚的四月,草长莺飞,便不自觉的接道:“之子于室……宜其室家……”
韦坚沉淀下内心翻涌的情感,将画卷慢慢卷起,然后问:“他送给你这幅画么?”
“嗯,是啊,昨晚。”
他抬头望着元珠秀美的侧面,眼中无形流露的缱绻,能够明白她的心情,但是面对前尘的恩怨,已经埋下的仇恨的种子,这一切却仍是显得那么天真,那么无奈吧……
“他想娶你吧?”
“也许……”元珠倒也不避讳这些,不知是不是受骆月儿的影响。淡淡一笑,然后道:“不过也不一定。”
“为什么?”
“因为……早在我们初遇时,在从昭义到兖州的路上,我和子浚一起策马到山林里狩猎之时,就在无形中念过这诗句了。”
韦坚觉得心里越发酸涩了,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就凭你这份心……”他苦笑着继续说道:“不要放弃。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这么对你,但是只要持之以恒,他会回来的吧……我相信。”
元珠的心微微一酸,泪水再次悄悄凝睫,然后她也苦笑道:“不会吧……”
以手拭泪,她轻呼了一口气,虽然内心还是希望,但她还是说:“我不知道那些……不过这一次不一样,他也许……不会回来了……在昨晚我就知道了……”
韦坚看着元珠恢复平静,心情也随着她的语句而不由自主的百味杂陈。然后他问:“如果是子浚离开了,或者原本就没有他的存在,你会想做王妃吗?”
“不想。”
许是不忍再这样看下去,听着这句话,他也终于鼓起勇气,怀着那渺小的希望抬起头来问:
“那么……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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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珠一震,隔着远远的距离,她觉得心跳骤然加速,然而却没有回头。
夜风自窗外徐徐掠过,韦坚将画轴在桌上放下,然后站起身朝元珠走过去。没有犹豫与滞涩,也没有幸福与希望的存在,他就是那样不疾不徐的走到她的身侧,覆住她的肩,然后在她的身边半跪了下来。
那么镇静而认真的眼,那么有力而认真的语气,他说:“如果你愿意,那我就辞官,和你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到了那里,没有人再会知道我们是兄妹……”
她知道他不是为了他自己……
“不可以!”
同样是没有任何犹豫的语气,她回过头去,看到他的黑眸明显的颤抖了一下,然后他继续说:
“我们只会有夫妻之名,不会有夫妻之实。”
怔怔地望着他,她突觉心酸得不知怎么是好。是吗?他愿意舍弃他的荣华富贵吗?他愿意永别他的家人朋友吗?他不顾他父亲的死活了吗?他愿意断子绝孙吗?他可以吗……
“不好……”她轻声说着,他的面容也在她的视线中变得朦胧。手指第一次轻抚上那么俊美的轮廓,他的深情是她从来没有预料过的。曾经的她以为他不过是玩玩,虽然后来有过怀疑,也未曾想到他能做到这一步过。她含泪摇头,泪滴轻轻的滑落,然后哽咽说:“这样的话……你太不值得……”
她的手被他抓住,他说:“我不在意。”
“不在意也不行!!”
“……为什么?”
她挣脱了他的手:“因为你是韦家的长子,哪怕父亲再无情,也是养大你那么多年的父亲……”
“他狡猾得很,自然会为自己谋退路,不用我操心。”
“那你也应该为韦家传宗接代啊。”
“我的三个弟弟都可以。”
她有些生气了,望着他坚定的眸子,也不知从哪来的冲动,突然就想骂醒他。然而深吸了一口气,她还是尽量平静的跟他解释道:“你这么和我走了,你的弟弟妹妹还有朋友千红他们都会舍不得你的。”
“我是和你一起走,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他突然轻笑着说:“在那个不为人知的地方,我们也会活得很幸福快乐,又怎么会……?”
“你会幸福快乐吗?!”元珠很认真的望着他问,然后看到他的笑意敛了敛,她继续问:“还有千红呢?三天后你不就要纳她了吗?你现在这样一走了之,她的终身如何安排?实际我看得出来,千红她很喜欢你!而你知道的,我对你……”
目光微微一凝,他的笑意再次淡淡的浮了起来:“我知道啊。”但是只要你好,“我不在意我自己如何的。”
元珠望着他蹙紧了眉头,然后听他苦笑说:“至于千红……她还可以嫁别人。嫁别人也许还比嫁我好……”他握紧了她的手,再抬起头来望着她,轻声喃喃道:“别这么忙着拒绝我,元珠。”然后微笑了一下:“你曾经说过的啊,会永远和我在一起……虽然你和我的意思……不一样,甚至只是玩笑话罢了……但是我愿意的……”
元珠感觉到他握紧她的手的暖暖温度,他继续说:“不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实际我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重大的负担和牵挂,只要你能好好地……”他压抑着涌动的心绪将她的手放至鼻尖前,然后说:“哪怕是这样勉强的永远在一起,我也无所谓……我真的无所谓……
“因为我……我爱你。元珠……”终于说出口的真心告白,他也在这话说出之后,觉得内心痛苦酸楚得无以复加。
然而他没有让元珠有打断他的机会,感觉中掌中素手的颤抖,他继续抬起头来问她说:“你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知道吗……?”
她眨了眨眼睛,低下睫,无言之中,泪水滑落……
“哪怕我无法给你想要的幸福,但是……我也要尽力让你觉得……多幸福一些啊……”他轻轻地说着,手指抚过她脸上温热的泪水痕迹,而后凄笑道:“所以我不会后悔。”他为她轻轻地拭泪:“我永远不会后悔。”他微笑:“明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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