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何解玦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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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丁丑,开府仪同三司、广平郡公宋璟薨。李璘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正和李玙同用晚饭,一瞬心寂。立即听到云珠不可置信的声音喃喃问:“什么……?”
宋璟自十七年迁尚书右丞相。开元二十年时,以年老上表,说是因才不逮人,艺非经国,今又积羸成惫,沈锢莫瘳,耳目更昏,手足多废等,请罢归私第,养疾衡门。明皇向来敬重宋璟,乃手敕许之,令人给足禄俸。此后璟便退居东都私第,屏绝人事,以就医药。
他上表之时便已是七十高龄,时日无多是必然的罢。璘啜了一口汤,然后问仍然呆怔着的云珠:“莫非嫂子和宋大人关系很好?”
她似乎怔了怔,然后望了望他:“不……”她轻轻地说:“不过曾经有过一面之缘。”
“那么……?”璘有些难以理解,看着云珠的神情又郁结了一些,原本的话便硬生生咽了下去,僵硬地安慰道:“人都会死的。”
云珠似乎没有听到,只是沉吟半晌。璘感觉到晚玉在撞她手腕,回过头去,然后看到她冷冷地笑了笑,朝着云珠一望。回过头去,他只有无言了。
“殿下,我想去东都一趟。”云珠望向李玙道。
李玙诧异。“虽然云珠不过与宋大人有一面之缘,然而其作为四朝能臣,云珠亦早为瞻仰。如今老者仙去,实在……是想往其灵前一祭,以抒哀思。”说着,她的目光多了一重忧郁,李璘却几乎是立即在心中说了一声“不可!”这怎么可能呢。
但是半晌过去,李玙却和璘完全不一样,始终在沉默。李璘望了望玙,有些不悦,便看着云珠,实则是对李玙提醒说:“哥哥担心嫂子你路上不安全。他可无法与你同往东都。”
“不会的。如今盛世太平,昔年我也曾只身自长安往河阳而无恙,更曾与亲人自岭南至长安,皆太平无虞。”
“但你现在已经不是曾经的你了,”李璘有些无奈:“你现在是忠王妃。”
“我……”
“如今哥哥在朝中和李瑁争太子之位,本身便步步为营,凡事都小心谨慎,生怕别人抓到把柄。若是有人得知你私往东都,谁知道又会不会在中途故意制造什么变故?”
这理由很实在也很充分。云珠沉默。李璘看着她似乎在控制自己情绪的样子,微松出了一口气,却没想到李玙想了想,问了一句:“云珠,你当真那么想去祭拜宋大人?”
云珠仍然沉默,避过李玙探视的目光,眼中却隐约有波光流转。
在她的旁边,侧妃吴青莲终于开口道:“殿下。既然姐姐那么想去,不如就让她……”
云珠却是摇头:“不,我不去了。”
李璘紧紧地盯着她的表情。然后看到她深吸了一口气,说:“我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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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十二月,武惠妃病危。
天空湛蓝得没有一丝云彩,阳光绚烂,却是那么稀薄,洒在人的身上也没有带来多少暖意。李璘和宇文晚玉一同走在大明宫偌大的广场上,足下是昨夜的积雪,正有宫人在清扫着,厚厚的雪堆积成小小的山,一摞又一摞。
一同在惠妃床前拜见请安。她的身边恰好陪着寿王瑁,抬着药碗在惠妃侧小口小口的喂,目光沉静而细心,如母亲一般秀美的脸在幽幽的光线中流泻出精美的曲线。在这里,每隔一段的柱边便站着一名宫女,然而哪怕他们只是远远地望着惠妃的床榻,隐约的凉意还是深入骨髓。
惠妃病倒在床是自三庶人被赐死之后的事。跪在她的门前,璘想惠妃也知道他这个支持忠王登上太子之位的永王是多么渴望她早日死去。于是哪怕现在站在门前请安的他多么神情肃穆,也都只是做个符合礼法的样子而已。
惠妃轻轻地咳嗽着,让李瑁把她扶起来靠在靠垫上,宫女们轻轻掀开床前的薄帘。
她似乎现在才看到永王,虚弱地喘着气,一声尖锐的冷笑也从喉中传出:“哟,永王和永王妃来了啊。”
“母妃贵体不安。儿臣不孝,未尝日日前来问安,还望母妃恕罪。”
璘微微欠身,抬起头来,坦然地望着武惠妃的脸,嘴角似笑非笑。
“你能来就很不错了,不是吗?”惠妃望着他问,然后回头命道:“赐座。”
李璘怔了怔,看着一名宫女朝他小步走来,接着行礼,往房中一侧的茵褥上走去,便和晚玉一同跟上,找了一个能够正面对着惠妃床榻的坐处,接着和晚玉一同坐下。
“你们也都下去吧。”
窗外是婆娑的树影,遮住阳光,此刻惠妃病重,又不敢开窗,由是能射进里来的光线淡了不少,随时似乎都蒙着阴凉的光芒。李瑁听到母妃如此吩咐,有些意外,看着那些宫女们都行礼退出,又感觉到武惠妃轻轻握了握他的手:
“十八郎,你也下去罢。”
李瑁望着武惠妃传递着自己不解之意,然后终究站起身,连看都没有看璘一眼便走了出去。李璘目送他离开, 整个寝殿内便只剩下惠妃和李璘、晚玉。他思忖着惠妃会跟他说什么,一边抬起头来望望惠妃,却没想到这一看便正好碰到惠妃笑着然而却冷幽幽的眼。
“永王……想必知道本宫留下你是有何意罢?”
璘怔了怔,然后低头道:“儿臣懦愚,不知。”
“永王真是谦逊。”惠妃冷笑了一声:“你说,你现在都快达到你的目的了,还有何隐瞒之义?本宫派人日日监守御药房,日日更换熬药之人,瑁甚至每日从头到尾监督药汤自拆包至送往本宫宫中,病情仍不见有好转。你们到底能做到如此诡秘不着痕迹……”她倾了倾身,放轻声音问:“本宫还能不死吗?”
轻轻的声音在大殿中诡秘的回荡开来。李璘抬起眼,瞳孔微微地收缩。望着惠妃苍白而冷笑着的脸,寻找着她情绪的痕迹,张了张口,然后说:
“母妃是多虑了罢。也许只是庸医无能,由是母妃……”
她的冷笑打断了他剩下来的话。
璘知道她是在怀疑自己。但是下毒之事他确实没有做过。转而想起治疗惠妃的太医们都是这些年来她的心腹,由是她的心情也就更不难理解了。
如此一想,他的唇角复又牵了牵,接着问:“母妃特意把璘留下,是否有事告诉儿臣?”
“是的。”武惠妃美目微微地眯了眯,迸射出两道阴冷毒辣的光辉来:“本宫想告诉你——永王璘,哪怕本宫真的不幸命丧黄泉!哪怕本宫真的没有办法动你们!你们仍然别想着跟瑁比!他的身上哪怕是一寸肌肤都要比你们这些贱人所生的亲王们高贵万倍!”
璘冷哼了一声,难抑尖锐的问:“是吗?”他冷睨着她:“恕儿臣不敬。据儿臣所知,若论谁的生母最为高贵,当数三哥李玙吧?不论是养母还是生母,都贵为我大唐国母……”
“呸!”武惠妃激动地撑起身子来,绝美的唇中狠狠的吐出了这个字。璘望着她,也不得不承认武惠妃确是天姿国色,哪怕有着如此令人憎恶的表情,衣衫不整,披头散发,面色憔悴,她仍然是那样美的,是一种自骨子里透出的美,动人心魄。

“那些皇后算什么?我的身份虽然没有她们高!但是我的灵魂比她们高尚万倍……!”
“哈哈哈哈哈哈——!”璘终于笑了起来。在这样的情形和场合中,他知道武惠妃亦不会将自己奈何:“惠妃娘娘,您搞错了吧?!”他大笑着望着武惠妃一字一句地道:“王皇后婉淑贤顺,宫中上下衷心拥戴。元献杨皇后亦端庄识礼、雍容大度;先别说王皇后和杨皇后都是凭自身才德品行以获父皇青睐,就算是失宠之后亦无嫉妒之心!比起您的心狠手辣、无所不用其极来,可不知究竟是谁为贵?”
武惠妃望着璘的瞳孔紧紧地收缩了起来,因为怒气,她的一张脸气得惨白,胸口也不断上下起伏着。望着璘这么说完,怔了一怔,终于又不注仪容的哈哈大笑了起来。
“你说什么?永王?”她似想从床上下来,然而因为没有力气,于是只是稍稍挪了挪身子。但是望着永王的眼里,亦是泛上了点点轻佻与嘲讽的目光:“你说王皇后婉淑贞顺?元献皇后端庄识礼、雍容大度……?”
璘的笑意微微敛起,带着他惯有的冰冷倨傲地望着她。虽然王皇后不是很喜欢他,然而她是李玙衷心爱戴的母后,虽然不常与他来往,可是她的温婉表情仍是深刻于心的。他怎么会忘记是什么东西映入过自己的眼睛。
“也对……”她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鄙薄的神情仍然展露无疑:“那时你居于十王宅,整日忙于学业,又不常与王皇后来往……而李嗣升是决不会告诉你他所认识的王皇后是什么样子的吧……”她抬起眼来嘲讽地望着璘,那表情刺痛了璘的眼睛:
“永王啊永王……你怎么不想想?”她的手指轻按于前胸,问:“我的夏悼王、怀哀王和上仙公主……皆襁褓不育……”
她泛泪的双眸里是怨恨的滋生蔓延:“难道只是那些小小的宫娥、或者是赵丽妃?皇甫德仪?刘才人?”她的声音逐渐加大,高高地问:“你怎么不想想?哪怕那时我只是一个良媛,她们想暗中动手脚,有那么容易吗?就赵丽妃那个青楼伎人、品位低俗、又粗心大意的个性,她行吗?还有皇甫德仪?她的个性?她敢吗?刘才人的话……就更不可能了……”
璘的面容慢慢僵硬,感觉到他身边的王妃晚玉骤然抓住他的手。小手在他的掌中发冷发颤,他连忙回而握住。武惠妃望着他,又“嗤”地笑了出来:
“实际那么干的人,就是王皇后啊。”她盯着李璘轻轻地道:“从她还是临淄王妃时的所作所为,你就应该猜到了,她机智深谙阴谋诡计,陛下日日留宿我宫,连赵丽妃都冷落了,王皇后她能不妒吗?!她除了一个皇后的名分之外……什么都没有。”
“这难道是她的错?你宠冠后宫,莫非就顾虑过他人感受?!”
“我没有用那些阴毒手段来获宠!也没有强迫陛下留于我寝宫!陛下就是愿意独宠我一人!就是只愿爱我!这样难道不行吗?!”她高声问,看着李璘强抑着怒气深吸了一口气:“况且陛下开始也没有那么绝情,只是那姓王的活该!她自己害死了我的儿子……陛下怎么还会喜欢她?”她含泪而笑:“自陛下得知是王皇后害死夏悼王之后,他就再没踏进过王皇后的寝宫了……对这样的女人,我何必同情?!我为甚要同情?!”
“是你杀了她,对吧?”
“哦?我杀她?”武惠妃惊乍地问,然后“噢”了一声,哈哈笑了:“是啊,现在很多人都私下以为是我杀了她。但是……我没有杀她。”
“难道她还真的会去弄巫蛊之术吗……?”他没有来得及吐出后面的“笑话……”
“是杨皇后害死她的。”武惠妃毫不留情地抖露道:“她占有嗣升太久了,丝毫没有顾及杨皇后的感受。在宫里,嗣升连叫杨皇后一声母亲都不敢……而王皇后私自动用巫蛊之术以求子,不知如何被杨皇后看到了……你说,她能不放过这机会吗?”
璘震愕。看着武惠妃冷冷一笑:“反正都是活该!这是她的报应。我没抓到的把柄,杨皇后却抓到了。”
璘哑然。武惠妃接着轻轻地说:“现在我都这样了,也不必再瞒着你,我可不是这后宫里唯一的坏人。你不知道吧?王皇后想害我,可不止一次了。最初的我对她是如何地……让了又让……”她的思绪似乎回到了渺远的深处:“我想,只要陛下对我是真心的就好了,其他的我都不在乎。况且……王皇后也是个可怜人……
“却没有想到……这宫里……”说到这话的时候她的声音已然近于哽咽,也充盈了许许多多的愧疚与懊悔:“我是个多么愚蠢的母亲啊。我可怜她,结果我却付出了我的两个儿子的性命为代价……甚至,连上仙公主也……”
璘怔住了,心中蒙上了一层新的阴霾。对于她所抖露的王皇后的真实面目,他也难以置信,难以接受。于是突然间他没有了任何辩驳的**。这是他唯一的一次她交谈。回了回头,看到宇文晚玉惊恐的眸子。低头,他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然后听到武惠妃突然冷下来的声音道:“所以,你们不会成功的!”她说:“陛下一定会把太子之位给瑁……陛下会听我的。”虽然这句话此刻在璘的耳里是那么自欺:“也只有瑁,才有那个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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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璘拉着晚玉的手登上车辇,低头,坐入车中。
车辆起行,晚玉始终低着眼,深锁眉头,李璘便关心地望向她:“晚玉?怎么了?”
“没什么。”晚玉摇头,然后看了看车窗之外明净寒冷的风景,即将出宫门,她便把窗帘拉了下来:“你说……父皇对惠妃的感情是真的吗?”
璘撇了撇嘴:“不知道。”
“你想想嘛!”晚玉懊恼地望着他。
璘忍不住地笑了笑,然后对她说:“我不知道是真的假的,反正我知道父皇向来怜香惜玉是真的,但决不会因美色、因爱情而影响自身对社稷的判断。所以惠妃在自欺欺人,她太天真了!一点都不像一个理智的人。”
晚玉哼了一声:“是吗?你懂对于女子来说多么重视感情吗?惠妃她不是笨!她是太喜欢你父皇了!她妄想成为你父皇生命中的一切!于是她不敢相信、也不想相信父皇会为了社稷而做出那样的选择!”
“那她是错误的啊……不是天真是什么?”
“不一定。父皇也许真的会选寿王瑁,因为惠妃一定会利用她的死为寿王搏取最后的契机。”
璘想了想,说:“但是就依我对父皇的了解,父皇不会是那种把国事和家事混为一谈的人。”
晚玉回过头去:“如果这样的话,父皇一定会后悔的。”她望着璘似笑非笑地牵了牵唇角,眼中有一点闪烁的光芒:“当他醒悟过来之后……对于那些他负过的女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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