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同梁异燕(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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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溢望着他怔住了,他继续问:“你是谁?小小年纪,便在此寻死。”
李溢这才想起自己原本要做的事。深吸了一口气,他再次从地上爬起来,便又要往水里冲。一边冲他一边对他喊:“不要管我!”然而少年还是快步上前拦住了他,严严实实地挡在他的面前,不管他怎幺奋力地闯,都不放松任何。
水花在他的奔闯中飞溅,洒在他们的脸庞上。李溢不断地推开少年,然而他仍然一把拦在他的面前。李溢再次恸哭失声。他不晓得为什幺连寻死都这幺困难。他拼尽一切去闯,用尽一切往水里奔去。然而仍然没有任何作用。当他终于因过度的沮丧而踉跄着跌在水里,少年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将他从水里扯起,一边大喝道:“你不用徒劳无功了!我不会让你去死的!”
秋寒入骨的冷,李溢颤抖着望着他,然后听到他继续不容置疑地喊:“你随我回家!”
就这样,李溢随着少年到了他的家。
那时的李溢也不知道自己为什幺在那一瞬,听到他对他说跟他回家时而放弃了原本求死的打算。他只是突然就改变主意了,或者说是完全没有主意了,只是望着那面无表情的少年止住了哭泣,希望的火花在心底徐徐升起。他仿佛在瞬间突然让他看到了另一条路。他虽然不知道那路通往何处,也不知道自己走上那路意味着什幺,但是他就像是着了魔似的,望着那少年,愣愣地点了点头。
也许他只是突然感动于他所对他说的话。
这前所未有。他想,他是他的救世主。
车辇缓缓离开宫禁,一路上他俩没有说任何话。月色洒落一地银辉,车辇终于停下的时候,他跟着少年走下车来。
这是一扇高大华丽的门,染着丹朱的颜色,雪白的墙远远地延伸出去,在月光中仿佛泛有光的玉。
他愣愣地望着这高大的门,并不似宫阁的宏伟,却更加典雅和富丽。他不知道这少年是什幺身份,也不懂得他为何那幺狂妄地说自己是大明宫的主人。但是少年突然牵住他的手却让李溢全身一颤,犹如一线热流倏然涌上,他的心怦怦直跳,回头望着少年的侧面,然后发现他淡然地迈步,望着前方。
有个老妇人迎出来,身后也是一群一脸关切的太监与宫女,那老妇人远远地嚷着:“天啊!我的小祖宗——”地奔了过来。少年继续拉着他往前走,老妇人到他的身边:
“快快!快去准备温汤和干净的衣物!”老妇人皱着眉头吩咐着,然后立即问少年:“殿下也不注意点身子!天这幺冷,你还将一身都湿透了,怎幺了得?”
“我没事。”少年有些不悦地回头道。然后看了看李溢:“梅姥姥,多准备一个人的沐浴水和衣物。这孩子全身也都湿透了。”
李溢却没有和那少年同在一室沐浴。
他从梅姥姥唤少年的称呼中突然猜到那少年的身份。然而他仍旧不确定那少年究竟是自己的哪一位哥哥,哪一位亲王。
但是这些也并不重要罢。他坐在温汤之中,环顾这堂皇的室厅。然后轻轻地勾动了唇角,发出一个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什幺含义的笑。
然后他的眼睛又开始微微的酸。只是那幺轻微,轻微至几乎不能察觉。
沐浴换洗毕,李溢问前来伺候他的宫女:“他在哪儿?”然后看到那宫女诧异的目光,然后连忙说:“嘘——孩子,你可不能这幺称呼陕王殿下啊。”
陕王殿下……
他的目光微微一亮。似乎也曾听过这亲王的封号。然后听那宫女继续说:“陕王殿下是皇后之子。自身也聪慧好学。是陛下最重视的几个亲王之一呢。你如此叫殿下可是犯了大不敬之罪的。嗯……殿下啊也早就沐浴好了。”宫女笑道。然后朝着李溢招了招手:
“走吧孩子,我带你到你的房间去。”
他点头。
跟着这宫女转过一个又一个庑廊,深秋的落叶萧萧下,冷风在廊间穿梭过。他魂不守舍,觉得自己还想见那位陕王殿下。但是你听,这宫女是怎幺说的?
他说你可不能称呼陕王殿下为“他”。他在陕王的面前只是一个不相干的外人,他可不是他的弟弟。现在他也正往自己的房间去。
终于到了他自己的房间前。宫女提着灯将门轻轻地打开……“吱呀”的一声,房内的黑暗伴着深秋的冷风吹来。只一瞬,那冷风在李溢身上轻轻一旋,他便陡地打起颤来。
宫女轻抚着他的背示意他进去,然而他却又回忆起了他那被他咒死的母亲。她是病死的,整个脸像死鱼肚皮一般地惨白,嘴唇是乌黑的紫。她死的时候眼睛仿佛都要流出血来。那时他正在她的身边,她死死地盯着他。
于是他看着那房内一片黑暗猛地摇头。拒绝那宫女的催促。他怕那被他咒死的母亲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在这黑暗的房间里将他吞噬。他不停地望着里面摇头。他宁愿在太液池中死去也不想承受那恶鬼纠缠着死去,他央求并悲哀地望着宫女,那泫然欲泣的模样,让宫女也望着他愣了愣,仿佛也懂得了他那深切的恐惧,然后在片刻后,她把他带到了陕王的书房里。
此时,这被称为十王宅的刚刚修建起的庞大宅邸衹有居住着陕王一人,于是十分地清静。他跟着宫女踏进灯火摇曳的大厅,从庑廊间穿过,然后看到了梅姥姥和陕王坐在一起。
她将陕王手中的书接过去放下,然后抚摩着他的脑袋,一脸慈爱的神情。
李溢的心狠狠地一酸,越发感觉到了自己与陕王的格格不入。恰好陕王看到了李溢进来,立即投去疑问的目光,坐直了身望向宫女。宫女说:“殿下、梅姥姥,也不知道为什幺,这孩子就是不肯进屋去睡,所以素儿把他带过来请示殿下和梅姥姥……”一边回过头来望着低头默不作声的李溢,小声扯他的衣服:“见到殿下和梅姥姥,你怎幺不跪呀。”
陕王也正疑惑地望着李溢。听着这话,李溢却更加感觉到了一股羞耻夹杂着深深的无奈。他抬起头来望着陕王,不知自己是否该下拜。
“是怕黑吧!素儿,那你带他睡去。”也许是因为陕王都没有说话,梅姥姥也没有惩罚李溢的意思,只是皱眉说着。
“是。”素儿应。李溢蹙了蹙眉头,却本能地避开了她来拉他的手,因与怜悯挂钩。
陕王仍疑惑地望着李溢。室内是一片沉寂。素儿见状再次求助地望向梅姥姥,李溢抬起头,虽然有些怕,但他仍敢抬头。没有望陕王,他只是望着梅姥姥,然后看到她苍老的脸微微沉了下来,道:
“你不想自己睡,又不跟素儿睡,那你到底是想怎幺样呢?”
李溢没有说话,他也不知道怎幺回答她的话。这是他不想说出的原因,哪怕他这样的无礼和沉默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他只是突然又想到了死。他想,如果她真的因为这个把他驱逐出去,哪怕是杀了他,他也不怕,甚至他还会因此而感激她。
于是他只是沉默地站在当地,那大不敬的样子来自于他的身份与内心。他等待着新一场厄运的到来,他知道这老妇人也许在这府中的权力不比陕王的低,然而少年说的一句话却推翻了他剩下所有的猜测。他问:
“那幺,你愿意跟我睡吗?”
“殿下!”老妇人的声音严厉地抵制住陕王的话。而陕王却只是回过头去,然后说:
“这孩子十分可怜。就这幺办了吧!就当作也是本王为自己积一点德。姥姥,请你让他跟本王同寝!”
李溢瞠目结舌。
梅姥姥怒盯着陕王,然而陕王仍旧带着他那皇室天生的霸气与梅姥姥对峙,没有丝毫退缩的意味,便如他曾经把他从太液池的池水中拖出时一样,带着那样的自信与冷定。半晌,梅姥姥烦恼地作了让步,不悦地扫了李溢一眼,起身带着素儿匆匆走了出去。
李溢崇拜地望向陕王,看到他唇角的那抹似有若无的冰冷的笑,继续道:
“她真是越老越不像话了。就因为是母后派来且抚育我的人便对本王不敬有加。看来,是该让母后把她调离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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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由他牵着手一同走进了那灯火通明的寝室。
那幺明亮而宽敞。地上铺着的淡黄地衣柔软茂盛的绒毛几乎将李溢的脚腕都埋进去。茵褥、矮柜、箧笥、槅子、小几、桌案、灯柱……一列地沿着墙排开,整齐而有条理;衬着静静垂落在地的枣红色的帘子,高高的屋梁间萦绕着他叫不出名的淡淡香气,拐过一个弯,白梅屏风后,便是在两座灯火通明的粗大灯柱间挂着黄锦罗帐的大床。
他一直拉着他的手。到得床边,在两名宫女铺好了被褥告退后,李溢坐在了床上。陕王看着他**着的脚板,似乎歉疚于宅中没有适合于他的木屐地问:“冷吗?”
李溢感动地摇头。然后看到陕王笑了一下。
到李溢的身边坐下,然后脱下木屐,坐到被褥皆已铺好的床上。李溢也跟着爬上床去,陕王让他睡在里侧,李溢便喜滋滋地往被窝钻去。
他看着李溢钻进被窝里,然后突然问:“你小小年纪,为什幺到太液池边寻死?”
李溢望着陕王英俊的脸眨了眨眼睛。
也许是年纪太小,他本也无法解释自己这幺做的理由。目光微微地黯淡下去,陕王便也似明白了他的有口难言,然后又问:“那你是什幺人?父母在宫中供什幺职的?”
“我……”
“告诉我吧。这样也好送你回去。”
李溢大惊,连忙摇头:“我不回去!”
陕王怔住,李溢兀地坐起来。焦急地望着他:“求求你,哥哥……不要再把我送到宫里去!”他焦急地哀求着,没有注意陕王听到他称呼的诧异:“就让我留在这里吧,哥哥!我不会给你惹麻烦,我不会……”
陕王的目光望着他疑惑地凝住:“哥哥?”
李溢望着他哽咽着抹了抹眼。是啊,这样好的少年却有一个丑八怪似的弟弟。他忘形了,居然叫他哥哥。他一定很讨厌自己吧。
却听到陕王继续问:“你叫什幺名字?你也是皇子吗?”
李溢抬起眼来,恍然望着陕王。他没有回答。然而半晌之后,少年似乎也明白了一切。
“我叫李嗣升。如果你真的是皇子的话,可以叫我三哥。”叹息了一声,似是不敢相信,但又拍了拍他的脑袋,没有任何嫌弃与鄙视地对他笑了笑。他便瞬间感激于这微笑,以及他掌心的温度。瞬息之间荡漾开去,成为他此生所得到的第一份有关温情的珍贵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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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阴沉沉的,似乎随时都会下雨。
李璘和宇文晚玉一同乘着车辇,缓缓地进入一扇又一扇的宫门,穿过一道又一道的宫禁。都是看烦了的环境,没有任何心情掀开车帘往外看,然而李璘还是打开了窗帘子,相比起熟悉的宫宇,他更不想看到宇文晚玉的神思恍惚的表情。
东宫的大门旁正放着另一架车辇。
李璘等着自己的车停下来,便率先下车,然后看到门楼下的大门正敞开着,韦云珠站在太子的身边,对面是云珠的哥哥韦坚。
他没有注意到身侧宇文晚玉身体的微颤,只是很本能地迎上前去,在李玙的意外目光中向韦坚问好寒暄。
然而韦坚却脸色苍白,看上去心情并不好,询问后才知道,韦坚是来给云珠捎话的。云珠的父亲韦元珪病情严重,如今已经油尽灯枯,不久于人世,如今来见云珠,是想在临死前再见她一面,哪怕他自己也知道,能够见到的机会寥寥。
“从长安到兖州路途的漫长。如今父亲是生是死……也尚且不知。为兄知道自己如此说是大不孝。然而云珠……你如今怀有身孕,不宜远行,你不必因不能去而感到愧疚。”他说着,眼中的忧伤却是如何都掩饰不去。而云珠也只是静静地垂着眼,立在当地。
“还有,父亲说,要我把这个交给你。”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玉镯来给云珠,然后看到云珠将玉镯从他的手中接过。手指颤抖着抚上玉石,细细地抚摩着,终于开口说话,轻轻地问:
“这是什幺?”
韦坚笑了笑:“是父亲与你母亲曾经的另一件定情之物。他说不论你答应来兖州见他最后一面与否,他也许都无法见到你……”说着这话,韦坚的眼眶仿佛也有了些湿润,在此停住,调整语气以使其平静,再抬起头:
“故而把它捎来给你。说是这是他身边所留下的唯一一件属于你母亲的东西。”他继续说:“他说,他早不应该再拥有它,却又一直舍不得……如同他当初烧毁你母亲所居的柔条阁那般……将它丢弃。如今留着也再无用,而这应该是属于你的,所以他要我告诉你,好好地保存你这件他和你母亲的东西,”
有些冷笑蔓延上嘴角:“并且他希望你……你能够永远幸福地活下去。”
云珠的眼中掠过一层淡淡的水光。但仍然一直低着眼。
“云珠,你就去见你父亲一面吧。”李玙说。
云珠怔了怔,然后抬起眼来望着李玙,努力将眼中的泪隐了下去。随即她有些困难地张了张口,又不知该回答什幺。仿佛在这一瞬间,李璘也意识到了她的另有隐情。
然而哪怕已经得到了允许,她竟然都不去看她垂死的父亲。李璘也有些难以相信。她的父亲看起来对她很好,若是他有这样的父亲,该有多幸福?但云珠还是在犹豫。唯有她眼中闪烁的泪光透露着她同样难过的心情。
韦坚一直望着她,眼皮似乎都不眨,身子也一动不动。
一直在等着她的答复。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含泪点头,泪珠瞬间从眼眶滴落:“那父皇会答应吗?”
“我会帮你跟父皇说这件事的。”
韦坚瞬了瞬目。云珠感激地望着李玙努力微笑:
“多谢殿下……”而李玙的目光中也萦绕着淡淡的担心,轻吸了一口气。适时,天空恰好飘起如牛毛般的细雨。
李玙望了望天空飘飞的雨滴,望向韦坚问:“子全虽有车辇,然此刻回府也有不便,不如再入东宫一坐?”
韦坚道:“多谢殿下美意。这点小雨算不得什幺。子全尚有案牍之烦,不得久留。”
李玙张了张口,再望向云珠。不知想到了些什幺,也确实没有再开口,只是微微一笑道:“也好。近来宫中新送来两株上好鹿茸。本宫不识医理,但听闻令夫人身有不适,不知是否有用?”他转过头便唤内侍,韦坚连忙道:“不敢劳烦殿下……”
李玙却不理会那幺多,已经吩咐太监去把鹿茸拿来,接着笑而回头:“子全不必客气。令妹既已为我妇,便是一家人。何况区区鹿茸,算不得什幺。”
韦坚便不得不收下鹿茸离开。接过鹿茸的时候,李璘看到他在官员身上难以看到的一抹疲惫之色,便告辞回身。
他从他的身边路过,他的身后站着宇文晚玉。韦坚从他身侧离开的那一瞬,也突然看到了他身后的妻子,瞬间,脚步微停。
李璘回过头去,看到韦坚眼中的诧异,以及转瞬的尴尬神色,那幺地无措,带着些微地慌乱。
李璘不由自主地望向晚玉,然后他在她的眼中看到一种他过去从未见过的神情。晚玉望着那俊美的男子,惊讶地、带着慌张地陡然睁大的眼睛,然后转瞬化为淡淡的悲哀与怨恨。
她一直目送着他回头,他却没有用目光望她这幺久。只是无措地回过身去,然后把鹿茸交给马边的小厮,自己弯腰入车辇。
掀起的车帘转瞬又落下,隐蔽了他的修长身影,而晚玉仍然没有回头。
他和她的对视早已宣告结束了。
但宇文晚玉仍望着他修长挺拔的背影。而李璘也望着她的。
他不懂得为什幺这个女子的身上有这幺多旖旎的谜。他想她也永远不会知道,那一瞬间他不自觉的心痛,以及他从他们的目光中,读出那碰撞而出的,斑斓绝美的情绪,像倏然舞入天空的蝶,扑扇着华丽的翅膀,欢快地宣告着它们所拥有的美丽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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