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潜渊流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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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下朝之后,他以下棋之名随着李玙来到东宫。
穿过宫道庑廊,来到一片枫林,他与李玙沿着枫林中的羊肠小径走过,终于寻到了那一处所在。枫树下放着准备好的棋盘和棋子。枫叶在风中瑟瑟飘落的时候,落在棋盘上,正是如血鲜艳的一抹红。
他固然也想见永薰一面,然而今日来此却只是为了下棋,他并未想到会如此巧合地再次见到她。穿着一袭雪白的貂裘,肌肤胜雪、眉目如画,一头青丝松松地绾起,明眸流波,在他不经意的时候,她出现在那株红枫之下,。
已经不再是曾经在那僻静的小镇中见到的女孩。她的眼神仍然清澈,然而已经没有那卑微的姿态。
他不得不承认,见到她的第一面,是惊艳的感觉。更不得不承认的是自她的周身散发出的气息,打破了他过去侥幸的臆想。
她再不止是一个乡村丫头。她不再是处于大家闺秀之下一抹微不足道的陪衬。李玙望着她的眼神犹如痴迷,她望着李玙的两眼间也在无声地传递出各种绮丽的情感。对着李玙的痴迷眼神,她忐忑、甜蜜地一笑,无限风华与娇羞便也在她年轻的小脸上绽开。那一笑,便是倾城之色。
他笑着赞扬:“殿下在大荒之中寻到了如此明珠,当真是可喜可贺。如今永良媛哪里像是普通人家的女儿?简直可以比拟钟鸣鼎食之家的千金了。”
“韦大人过奖了,”她仍然用她那对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韦坚,并没有跋扈与得意,仍然带着些惭愧与不安地说着:
“妾王氏只是一介村野小民,有幸得到郎君垂青,已是感激涕零、深恐服侍得不够周到辜负了郎君的一番心意。如此赞誉之词,实在是万不敢当。”
这番话也并未让韦坚有丝毫庆幸。她的谦逊与有礼只能证明她的本性未变,更加能成为李玙宠爱她的理由。他撇唇苦笑。然后听到李玙说:“永薰也不必过谦。”
回过头去,微微笑道:“你确实聪明伶俐未有其比。无论诗书礼仪皆一点就通。子全也许不信,她过去虽然只是草草识得几个字,又从未上过学堂,然而如今来东宫不过两月,已经能将四书五经倒背如流。如今才学琴棋不久也已很有起色,如今我便是叫她来通过看我们下棋,增长点棋技的。”
韦坚“哦”了一声,然后又连忙恭维了几句,刚坐到李玙身边的永薰连忙又作谦词,李玙便怜爱地拍了拍她的脑袋,手指也在瞬间含着万千情感,轻而充满着无限爱怜,抚过她的鬓发。
看着他们‘夫妻情深’的样子,他不经意间冷冷地勾动了唇角。
永薰也仍然是那个在众目睽睽之下唱歌的女孩子,面对这样的情景也不手忙脚乱惺惺作态。心态平静得仿佛是一湖永不会起波澜的湖水,如今也只是有些觉得不妥而回避地从他身侧站起。
看着李玙笑,站在一侧望了望韦坚,眼神也仍然清澈,虽然略微带着点少女的羞赧。
而这一幕也这样深刻地刻入了他的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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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暗了,他乘着车回韦府,一路感到心绪翻腾,然后又开始了惯有的胃痛。
他始终回想着这个陪伴着李玙、宠冠东宫的少女,压抑着痛楚地皱起眉头。待得回到韦府,自车上步下,已是一头的冷汗涔涔。
几年前他纳的莺儿急急地去传大夫,他躺在床上忍受着胃痛带来的煎熬,头脑却也未有其比的清醒。
于是,他突然想看到姜馥的脸,于是他没有理会莺儿的担忧询问,撑起身子来一把抓住她的手:“去把正夫人叫来。”
片刻后,姜馥来到房内,一看到韦坚的状况,一张本来就并没有多少血色的脸越是刷地一下惨白。她连忙走过来,到他的身边。韦坚没有回答她担忧的询问,只是让所有人都下去。她连忙问他的身体状况如何,怎么会弄成这样,似乎俨然就忘了长久以来他有多厌恶她的事一样。而他的声音也打断了她所有的询问:
“你知道我叫你来是为什么吗?”
他看到她怔住的神情,以及投过来的询问目光,深呼了一口气,然后说:“因为我有事情托你去办……你做最合适。”
接着他告诉了她她的计划,忽略了她眼底的惊讶与在这种时候,女人眼底都会有的失望与难过。然而她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是点头。
他便满意地笑了,仰躺在床上。姜馥也仍旧坐在他身侧等着大夫来。
不知不觉,藕绿色的帐顶在这样的时候于他的眼中晃悠,似乎演变成了一片夏日湖泊中的荷叶,青翠地萦绕着他的心绪。看着这片藕绿,他胃疼的感觉也在意识中模糊,意识也开始在不觉中有些朦胧。
一切似乎都在旋转,他的过去曾经未来……他知道这会改变什么。
“子全,”她的声音再次传过来:“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这么做,更多是为了她,还是为了你自己?”
他的心微微一颤,然后望向姜馥。半晌,他笑:“你问这么多作什么?”
她不再言语,回过视线去。
这瞬间,他看着姜馥也觉得,她的确是个好聪明的女子。闭了闭眼,似乎又有了倾诉的。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应该这么做。”
她的眼神在他的眼底变软了,似有若无的笑意也在不觉间蔓延上唇角。
“因为……她毕竟是我的妹妹。”他轻轻地说着,手指也在不觉间往姜馥的伸去,轻轻地握住她的手掌,带着自己都不知道的情感:“我们都处在同一个家庭,是……一体的。”又有什么区分呢?

只是在听到李玙独宠永良媛的时候,他吓到了,真的真的吓到了。
他想到云珠,想到李林甫所说的话,也想到自父亲开始便建立的这份基业……当然也不可否认地,他也知道……这与自己息息相关、无法逃离的结果。
父亲……
如今躺在床上,他也突然好想他。想到他的过去,想到他和他的父子关系,想到他和云珠的血缘与感情。不自禁地回想起那一日,当父亲已经死去之后,他和云珠在兖州韦府的回廊里相遇。
不觉地停下脚步,她问他:“父亲还好吗?”他的心不觉一痛。
“人都死了……还好吗?”
她便陡然落泪了。
啜泣声压抑地传来。他心疼地上前想要拥住她,然而禁忌却使他不再敢于这么做。她便主动上前,伏在他的胸前压抑地哭泣。
连他也不知道,云珠和韦元珪是如何开始的这样微妙的父女关系。
天很阴很阴。
她告诉他了他从未知道的父亲的心情。
“父亲说……他最大的愿望就是看到自己的子女们都过上美满的生活,出人头地。不要再像他曾经那样,被人欺压、看不起。
“父亲还说,很多时候,他也并不喜欢自己。但是他说这并不重要,因为你终要懂得自己最终想要的是什么。而韦家的血统似乎也早已注定了,每一个韦家之人都会在他那儿得到遗传。于是从长姐、到小兰……都是有抱负、有胸襟、有理想……而都不是清心寡欲的孩子。除了我……似乎只除了我……”
他也不明白是从何时开始的他们这奇妙的父女之情。彼此逃避,又彼此牵挂。他们彼此冷漠,又彼此热心。
当初是韦元珪把她送入宫中,如此残忍利用的另一面是云珠还未出阁时,有一次因中暑晕倒在室中时,他清晰地记得韦元珪是最为焦急的人。他当初逼云珠入宫,在汪婆婆死后不允许云珠戴孝时打过去的耳光,仿佛都成了掩藏他心绪的云雾。
而如今略去这所有的过往的背后,他竟然显示出了作为一个父亲的焦急。他的眼神、他的举动,让他看得对云珠几乎有嫉妒。他一脸铁青地由大夫们诊断,然后在听到大夫们说出无大碍后并不明显,然而真实的情感也让他的心扉隐隐作痛。
“我还记得在忠王出征提前回宫时,我曾跟父亲说过,我害怕那个宫廷。我不想进宫不想面对那些人们。我……没有办法在面对那些事情。”
“然后呢?”
“然后他说……韦家人都是为荣耀而生,为荣耀而拼搏的人……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他说……我比较像我的母亲……”眼泪自眼眶中缓慢地滴落,映射出她的脸在阴霾的天空下呈现出一触即碎的脆弱感:
“但是。他要我相信他。他要我相信,我一定能做得很好。嫁给忠王,会比……当初和康明在一起更好。
“我问他,皇子之间不是也明争暗斗?如果忠王……他没有让我说下去。”她轻轻地回忆着:
“他说,我要坚强,不要害怕,实际他们都只是一群人罢了。只是同样要吃饭睡觉以维持生命的人罢了。当我嫁给忠王,你也会帮助我……我们韦家,是不会那么轻易垮的。韦家的女儿,也不会无法处理这样的事情的。
“我又跟他说,但是我不想做一个迫害别人的贵族。若是如此,我宁愿做一个平民老百姓。就算……”她低头深呼吸,“我没有爱情,没有家庭,至少……我都能够存有良心。”
他笑了笑,然后问:“然后呢?他说什么?”
“他……什么都没有说。”她叹息道:“只是怔了怔,接着笑,半晌没有说话。……直到我都以为他也不打算说话的时候,他才开始叹息,然后告诉我说……”
随着这句子的放淡,她的声音也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他看着她因思绪而逐渐收敛起的哀伤,一份忧郁也在瞬间自她秀丽的眉间漾过。
“说什么?”他轻轻地问。然后看到她瞬间落下去的眼神。
“父亲说……是的。是^他对不起我,对不起我的母亲。若是有来世,我再成为他的女儿,他……会尽他所有的努力,不再让我走这样的路。”
“是吗……?”
“今世,他只是无法自抑……无法自抑……他终于承认说自己并不是一个好人,还说,他不是一个配做……我父亲的人……”
现在回想云珠如今说的这番话,躺在床上的他悠悠的笑了。
转瞬隔了那么多年的两个灵魂,在一次又一次的争执中各奔所途。
倏然间,透过父亲混乱的心绪和想念,穿过时光洒下的薄雾,一阵头晕目眩中,他似乎也探知了薄雾后蔓延而出的气息,他的心绪陡然停住,目光也停滞住,仿佛那是一个车上一个巨大的齿轮,它失去控制了,停住了,也就止住他前行的路。
然后,他突然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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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深深地闭上眼睛不再让自己想这一切。随着思绪蔓延上心头的也是对自己的痛恨、失望、嘲讽、难过……纷至沓来。
父亲……
他轻轻地这么念着这个自己曾经念过无数次的词……
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他问自己:为什么,我是韦家人……
为什么韦家人都以荣耀为生、为最高的追求?
但是他无法回答,就如同他无法回答:为什么……我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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