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潜渊流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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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晚玉的父亲宇文融在开元十七年曾拜右相,权倾朝野。初时,宇文融累转富平主簿,明辩有吏干,以厚礼贿赂当时为京兆尹的源乾曜、孟温相,不久便拜监察御史。
当时,天下户口逃亡,土地兼并严重,人口流失影响到税收,朝廷深以为患。于是宇文融奏请检查伪滥,搜括逃户。
明皇纳其言,令宇文融充任使推勾。没有过多久,获伪滥及诸免役甚众,特加朝散大夫,再迁兵部员外郎,兼侍御史。宇文融于是又上奏请置劝农判官十人,并摄御史,分往天下,在各地检括田畴,招携户口。对其新附的客户,则特惠免其六年赋调,且能轻税入官。
虽然适时也有议者颇有微词,以为扰人不便。如左拾遗杨相如便上书,认为陈明括客为不便。阳翟尉皇甫憬也上疏曰:“今之具僚,向逾万数,蚕食府库,侵害黎人。国绝数载之储,家无经月之畜,虽其厚税亦不可供。户口逃亡,莫不由此。纵使伊、皋申术,管、晏陈谋,岂息兹弊?若以此给,将何以堪!虽东海、南山尽为粟帛,亦恐不足,岂括田税客能周给也!”
然而明皇委任融,侍中源乾曜及中书舍人陆坚皆赞成其事,没过几日便贬皇甫憬为盈川尉。
于是诸道搜括得客户过八十余万,田亦称是。但主要却是因为州县渴望为己谋利,务于获多,于是都在虚张其数,虽然其中也有以实相报者。到得一年终时,因为征得客户钱数百万,宇文融由是擢拜御史中丞。
适时言事者犹称括客损居人,明皇便下令集百僚于尚书省议。此时,公卿以下皆惧融恩势,于是都雷同而不敢有异词,唯有户部侍郎杨瑒建议因为括客不利于居住的百姓,广征籍外田税,使百姓困弊,得不偿失。然而圣上却并无听此之意,没有过多久,便使杨瑒出为外职。
宇文融乃驰传巡历天下,事无大小,都得先牒上劝农使而后才申中书。省司也等到宇文融指捴后决断。融之所至,必招集老幼宣上恩命。百姓感其心,到处都有流泪称父母者。
适时,中书令张说因为一直以来都厌恶宇文融的为人,虽然患其权重,融之所奏,也多建议争之。宇文融揣测他的心意,想要先事图之。中书舍人张九龄便告诉张说说:“宇文融承恩用事,辩给多词,不可不备。”张说却很不以为然地答:“此等狗鼠之辈,能成什么大事!”
宇文融不久后兼任户部侍郎。从东封回来后,又秘密陈述意见,分吏部为十铨典选事,但所奏又为说所抑。
宇文融也怒了吧,于是便与御史大夫崔隐甫连名弹劾张说,在朝廷上奏其错状,张说由此罢知政事。之后,融害怕张说复用后成为自己的心患,又数谮毁之。
但是明皇与张说同处这些许年,怎会不晓得张说的为人如何。由是明皇便开始厌恶宇文融和他的朋党,不久出融为魏州刺史,又转汴州刺史。宇文融于是又上表请用《禹贡》九河旧道,开稻田以利人,并回易陆运本钱,官收其利。虽兴役不息,而事多不就。
十六年,宇文融复入为鸿胪卿,兼户部侍郎。第二年,拜黄门侍郎,与裴光庭并兼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宇文融既居相位,也欲以天下为己任,说:“让我当数月的丞相,定令海内无事矣。”
他荐宋璟为右丞相,裴耀卿为户部侍郎,许景先为工部侍郎,甚符朝廷的希望。然而因为他性子急躁多言,又引宾客故人,晨夕饮谑,由是难以幸免地再次为时论所讥。不久,礼部尚书、信安王祎为朔方节度使,和殿中侍御史李宙共同弹劾了他,不久圣上召将宇文融下狱。祎既申诉得理,融坐阿党李宙,出为汝州刺史,在相只有百日便罢。此后,宇文晚玉家道中落,虽勉强嫁入皇室,一来没家庭为靠山、二来夫君也没足够的权位,晚玉自保已是不易,更枉论重回中枢,更何况还不断有裴光庭等人弹劾之,于是也就此一蹶不振。
然而哪怕如此,他拜相的过程仍为朝中所津津乐道。
在韦坚回到韦府不久,才于书斋中休憩半时,准备看积压的公文时,听到东宫的信使说了李林甫有意请他与姜馥同往晋国府一叙的事情,心想这邀请不得回避,早结总比晚结好,由是便于当日黄昏带着姜馥同往晋国府。
于是,和李林甫一同坐于花园凉亭中,一番寒暄后,一边用菜酌酒,一边他也听到李林甫说了这他早已熟悉得能够倒背如流的宦途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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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全这些年来宦途平稳归平稳矣,却丝毫没有长进。如今仍处于长安令之位。如今令弟皆从官叙,因太子之故令妹也荣升太子妃。薛王虽已于开元二十二年薨,薛王妃自此日日闭关府中不露人前,然而终究也是皇亲国戚,中外隆盛至此,要上位并不困难。犹记子全昔时也是有宏大抱负之人,如今为何如此止步不前,甘落人后呢?”
韦坚抬起眼来望了望李林甫。
他的脸上仍然是那平稳至极,却又奥妙万千的笑。然而他的话却没有让他有丝毫的动心,于是他只是从容答道:
“子全愚钝,自然无法和李大人相提并论。”他淡然地笑着,似乎是在说与自己无关的事。然后举了举酒杯:“十年时光,如此高居相位,家门显赫,子全也并非不羡……然而子全从官却并非为了光耀门楣、青史留名,做顶天立地的大人物。子全只是想要为国尽一己之力。如今得以除长安令一尽微才,早已感激涕零,心满意足,又如何说止步不前、甘落人后呢?”
他说的有一半是假话,他知道李林甫明白,姜馥也明白。
如今李林甫对他说出这番话,又何尝不是蓄意笼络?而他只想站在太子这边,也毫无疑问。
至于他的仕途,他早已不再看得那么重。他也许并非什么坚韧不拔的人。但他仍有自己最为重视的东西。十年前的变故让他心灰意冷。没有恐惧、没有厌恶,却是冷却了他往上攀登的热情。一夜之间,他停止了前进的脚步,只是静静地望着铺平的大路,光明地通往前方,却再没有了往前行的心情。
此后,他只剩余一片没有任何波澜的心境。没有功名利禄、没有万人朝拜的雄心。也没有花前月下妻妾成群的风流旖旎。他只是停留在当地,回想那昔时纯澈的岁月、纯净的心情。
但是也并非对仕途毫无兴趣罢。要不然他不会不回头离开,而是将脚步停在中途,将一切维持最好的状态。
“子全真是难寻的好儿郎,当初阿馥嫁给你,还真是没有嫁错。”听了他的话,李林甫怔了怔,然后低低地笑道。
他的神情微微一凝。
“就算没有高官厚禄、没有万人称羡的生活,然而得以嫁给真男儿,也是几生修来的福气。”说着他望了一旁只顾着品味菜肴的姜馥一眼,她的神情也那么平静,似乎夫君的前途好坏自己全不在意。
“但是子全,你以为一直站在原地,就能够永保太平无虞吗?”李林甫靠回椅背上望着韦坚,慢慢地说:“在这朝堂内部,每一日都是日新月异。你不能永远站在原地不动弹,也别妄想就这样守着长安令的位子过一生。毕竟,你是太子妃的哥哥。长安令也并非有名无实的虚职。
“我知道,子全,你是难觅的人材。”李林甫勾动唇角笑了:“你可否想过,若是有朝一日出现了些许意外,你守着这个不高不低的位置,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你的妹妹、你的弟弟、你的家人……都怎么办?你是长兄。”

韦坚的心被微微一触,然而他还是默默地坐着,维持他平稳的微笑,带着五分认真、五分漫不经心。李林甫沉默了半晌,看着他的神情上所写着的不改变、不在意。
正在此时,姜馥却倏地岔开了他的话题。
“表哥,现在即将入秋了。我记得……过去我宿的灯影舍后面有几株桂花,每到金秋时节便开得又香又美。”她的眼中飘忽出期盼的火花,笑意恍惚伴随着记忆出现在唇角:“现在时气也差不多了……有没有……开花苞了啊?”
李林甫怔了怔,然后“嗤”地笑了出来:“子浚和你还真是同一个脾性。”
“什么?”姜馥问。没有注意到韦坚瞬间也是一颤的神情。
这些年来,他几乎没有见过他一面。每次来李林甫的府上,也几乎没有听过他的近况。
十年了,李林甫第一次当着他的面提到这个站在他的背后的,曾经他的表弟他最亲密的挚友。于是他不由自主地关切起来,怀抱着他这么些年来多么渴望知道他的情况的心,问着那些反复问过自己无数次的问题:他的身体可好,心情可佳,跟着李林甫这样的人,他是如何周旋,又是否得李林甫的欢心,是否为他所器重……以及有多器重。如何打算未来的道路?
如今韦元珪已经不在人世了。他又……娶妻了没有。
“子浚最喜欢的也是那庭下的几株桂花。每逢秋至,他就会在那树下酌酒赏花。”李林甫微笑着说着,眼睛忽闪忽闪,神情带着温柔与谈及好友时才会流露出的亲密:“记得,去年有一次他还就在桂花下面睡了过去。恰好是星夜月明,那桂花瓣便散了他一身,就着子浚的谪仙风姿,使得那些小丫头们沉醉不已。甚至连我的女儿都……哈哈!”
韦坚的唇际漾起了苦笑。姜馥的眼睛一亮:“是吗!”然后她吃吃笑了起来:
“我的小外甥女年纪也不小了罢。表哥如此器重子浚,不如就把她许配过去?子浚一表人才,又深得表哥欢心,嫁过去也不赖!”
她这么些年来虽然常在韦府中闭门不出,然而也时常与李府互通书信。却从来没有告诉过韦坚康明的近况。
过去,韦坚一直以为她和康明并不多话,昔时的友谊也随着时间和距离的拉长而变淡。却直到此刻他才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她对康明是那么熟悉,那么了解,那么亲密,虽然他们也许也有好多年都未曾见面了……
他不禁眼角微酸。
他们都是一口一个子浚……而他才是康明曾经最好的玩伴、一起长大的挚友,他是和他的身体里流着相同血液的表兄。
而如今他们却如此生疏。他身为康明的表哥却无法再笑着唤他“子浚”且得到他的回应。虽然他是那么盼望他们的友谊长存。于是,就算早知他不再当他是他的知心好友,事无巨细皆相告之,然而……
他仍然如此思念着他。独自带着友情站在原地等候着他。哪怕知道这终将只会是一场梦……一场梦罢了。
“这个……我也很想!”李林甫一边笑一边继续道:“但是子浚最近被一个青楼妓女勾走了魂魄,我家的女儿可没有那女子妖艳动人多才多艺,怕是子浚看不上哩。”
姜馥惊愕地睁大眼睛:
“不会吧?他什么时候和那女子来往的?那妓女叫什么名字啊?”她惊愕而越发兴致勃勃地问:“他竟然没有告诉过我!”
“我也这么说过他。但他说……过去只是逢场作戏,如今才知已动真情……”
韦坚怔住。
已动真情……已动真情……
他的心微微一痛。他竟然会别恋他人么?这又到底是好是坏?而又是谁家女子,得以使他的弟弟再次托付凝固已久的真情……
是真的么?
“好像是牡丹阁的丹桂姑娘。”
他一直在侧倾听,酌酒品菜,默默不言。然后听到姜馥笑言:“过往一直以为子浚的心中再容不得他人……虽然也一直希望他能过得幸福,然而听到这话还是好失落。嗯……男子都会移情他人的么?”
“自然。”李林甫道:“过去总听闻说太子殿下对太子妃如何如何情深意重,然而如今太子妃远离长安,他还不是立刻移情于他人。”韦坚大震,抬起头来看到李林甫瞥过来的奥妙眼神:
“那小女孩如今在东宫中宠渥未有其比。也不知太子妃回来后会作何感想。”
姜馥也愣住了。李林甫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我虽然不知子浚过去寄情于何人,然而这么些年的一心一意也相当难得了。他总不能永远抱着回忆过一生。”他再次笑了起来:“虽然青楼女子多薄幸,且身份低贱,然而他自己喜欢究竟更重要。就随了他罢!”
韦坚却感觉到一些晕眩。
太子移情?他移情他人……
一个小女孩?在东宫中的宠渥未有其比……那云珠怎么办?她的地位如何维持?更何况如今她方失去太子的孩子。她的前途……她的地位……
他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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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直知道,透过她母亲的身影,她在渴望着什么。
虽然,云珠并不是怀抱着对父亲的怨恨长大的孩子,抱着父亲死去的现实孤零零地长到十六岁。虽然,她不知道自小长大都没有母亲照料的感觉。然而他却还是一直认为,她就和他与康明一样,是同样的孩子。她也和他们一样,失去过,恨过,怨过,悲伤过……
他明白李林甫告诉他这件事的源头是什么。他也确实达到了他的目的,让他不得不紧张警惕着。此夜,他一回到府中便找来那为数不多的几位谋客们打听这消息,商议这问题。此前,刚回到长安不久的他才与他们打过一个照面而已。他焦急地把他们召来确认这事件的真实性。他多么渴望这只是一个虚伪的假话……
然而这却是事实。
他在从他们的口中证实这一切的时候,几乎忘记了呼吸。
“那是从边镇来的一个小女孩,得了痨病,整天咳嗽不止。殿下当初是亲自抱她入宫的,甚至还将她安置在自己的床榻上,当夜便请了几位御医共诊!听闻连永王殿下都未受过如此恩遇。也不知是何来历。”
“边镇?”他皱起了眉头。瞬息间,当初在酒楼里看到的那个满面晕红,看上去对太子已芳心暗寄的纯真少女的面容在眼前一划而过。
“是的。现在她已被殿下封为永良媛,仍旧日日养病于殿下寝殿中。”
韦坚更加惊诧地睁大了眼睛。然后听贺铨继续道:“不过听闻这女孩已病入膏肓,最多亦活不过三年。所以大人不必担忧,太子妃只要能为太子诞下嗣子,以延续后脉,必能稳保太子正妃之位!”
韦坚望着贺铨点了点头,仿若如梦初醒。但是这事情的发生是一个他忽略的端倪。他回过身去仍然无法彻底地放心。
虽然在此之前,他曾暂时地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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