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潜渊流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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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乘坐的马车赶往长安是那么迅疾,然而他却仍然没有半点焦急的样子,靠在车上他只觉得头脑晕眩。
车辇到达韦府面前,有一瞬的颠簸,然后便彻底地宁静了下来。他没有回过神,直到姜馥那张如花似玉的脸出现在车帘之下,他看了她半晌,才醒悟过来如今自己是身在何方。
“听说父亲死了?云珠小产了?”
他从车上下来,听到姜馥这么说着,便抬起眼来,接着看到她那对柔媚的凤眼中茫然的情绪。
因着在不觉之间触碰到的他心底的痛,他的心微微一酸,便没有回答,跳下车后径直往府内走去。能感觉到她愣怔后又急忙追上来的脚步,带着惯常的伤心与少有的愠怒。他没有理会她,仍然往前走,终于听到了她的颤声呼喝:
“韦坚!你回答我的话!难道我问这问题都是无理的吗?”
他不想看她,只是往前走。她继续迅速地追上来,没有理会那些看到韦坚回来的小厮和丫鬟们或喜或惊的神情。
看到男女主人都是如此,下人们也不敢上来说话,只是互相兴奋地窃窃私语,以及向妾室或门客们报告这好消息。而他们二人便也就毫无遮拦地如此继续向前走。
他不理会她,她追逐他的脚步却仍旧没有丝毫落下;虽然,随着脚步的前行便是她逐渐无措而委屈的神情,随着眼泪似乎就要滑落,却仍旧不知道该说什么……便这样穿过一个又一个的过道与庭院,他不想听她说任何。所以,通过这些年的经验,他知道他的冷漠能堵住她的所有语言。
但是却没有想到,在经过绿绮阁的时候,当他也仍旧习惯性地望望这座早没了主人的小楼的时候,她会再次开口,虽然是用尽量轻松的语气问他。
“子全……你告诉我啊!父亲下葬的情形……和云珠的病况如何?”
“那不是你的父亲!”
他烦躁地回头怒喝道:“如今元珠会变成这样不也都是因为你!不要在我面前装作一副对她关切无比的样子!哪怕你再做得比现在好一千倍一万倍!我都不会原谅你!懂了吗?!”
她抬着一对美丽的眼睛震动地望着自己的丈夫。这尖锐的话语她过去不是没有听过,但是如今却显得比过去的每一句对她的震动都要多。
她刚才泛上的眼泪似乎都没有掉落的空间,只是怔怔地望着他,而他甚至没有给她解释的机会便背过身离去。
而她仍旧凭着她向来不服输的个性追上前来:
“什么叫做那不是我的父亲!”她抓住他的手。瞬息间,再没有了刚才那惟命是从小女子的神情:
“我们已经成亲了这么多年!皇上的圣旨在那儿,我们的婚书在那儿!”她抓住他的手腕,如此为自己悲伤而无奈地申辩着,却也在转瞬间消失了那原本愠怒而不甘的神情:“他当然是我的父亲!云珠也自然是我的妹妹……”
“妹妹?”他大怒,一下子甩掉她的手:“这世上有你这样当姐姐的吗?!竟然亲手扼杀了自己的妹妹幸福!你这算什么姐姐!”
“我跟你说过!这不是我干的!!”
“那是谁干的?”他冷笑着望着她:“是李林甫对吧?没错!是他干的!那么他干的和你干的又有什么区别?姜馥,我也跟你说过无数次,我对你很清楚!你当初在骄益山庄的所作所为便是我对你的所有最深刻的印象!……好!就算你这么些年来对韦家做了很多,你本身仍然是那个叫做杨馥的人!你的身体里也流着和李林甫相同的血……”
“我说过我会改的!”她哽咽:“这么些年来我都是这么做的……”
“这么做又如何?你是为了什么?”他认真地抓住她的手腕,右手指住自己的心脏:“是为了得到我的爱,借此获得你的幸福吗?……哈哈……错了!”他点头说:“你看,元珠的一生就这样被你毁了。她的幸福都没有了,你……还有什么?你自然应该为此付出代价!!”
“韦坚!我真的没有那么做过!!”
韦坚怔了怔,然后为她的‘狡辩’深吸了一口气:
“好……你真的没有那么做过……”他低下眼去,却没有一点妥协的神情:“但是我还是那句话!因为现在的结果!我不会原谅你!”他又背过身,然后再回头来继续吼:“我用永远不会原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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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馥的神情怔了怔,却是十分悲怆的苦笑神情。然后她抬起头来,望着韦坚,又再默默地追上前去。

这次她没有说话。
这也不是他们的第一次争吵了。
韦坚想,姜馥真的不是经常落眼泪的女子。这么些年来,她为他做过很多。虽然除了他们的洞房花烛夜他都没有再和她同床过,然而她还是那么有勇气,和所有他见过的女子都不一样。
就如她学琴,因为他曾在无意之中透露过他喜欢琴。
但是因为是她奏的,他自然不会喜欢。于是他在知道她奏这琴的时候当众奚落她。但她凭着她的聪明才智为自己从容挣回了颜面,而同时也丝毫没有动撼那学琴的决心。
她向云珠求教,不停地练各种琴曲。
他却在云珠出嫁的时候喝得大醉酩酊,并且在这份昏聩中将她的琴从楼阁上甩了下去。
那琴板破裂的声音也许是他对她表明的最大恨意。她当即呆住,却也只是一瞬便开始冷静地摇头,然后从楼下细心拾回了所有的碎片。
她在他的面前说:“自我学琴的第一日起便知道你不会喜欢。也知道你迟早会因此而勃然大怒。……我……为什么要难过?”
他冷笑着问:“那你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
她再次怔住,接着低头不语。没有泪,只是沉默,然后一笑了之。她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么?他却陡然放弃了这自己的猜测。他告诉自己。她只是想为着那唯一的希望之光,争取自己的幸福。
虽然在他的眼里也能默默感觉到,她是如何彻底地摆脱了曾经的自己。
她不再过问作为一个女子不该过问的事,哪怕他纳再多妾也笑而置之。所做的一切都像一个普通的妻子,刺绣、写诗、如同关心自己的亲人般关心他的弟弟妹妹父亲母亲……然后在他半夜批阅公文疲累之时,悄悄地为他披一件外衣。
他惯有的拒绝也有被打动的时候,于是有那么一次,他回过头去敌对地看着她。
回头的瞬间,她的眼里有害怕、有慌张……也有那惯有的调皮与狡黠。
于是他也开始怔忡,在这样的时候,他几乎以为她似乎再不是曾经那个好强、好妒又深沉的女子,只是一个单纯地憧憬着美好灵魂的女孩。她也便在这样的行为和生活里变得更加温顺和文静,默默地守候着他。
这使原本如父亲所说那般防备着她的韦坚觉得无所适从。而这是不是失去主见了呢?他不知道。但初期的她就是那样大胆而热情地忙碌着关于他的一切。那脱胎换骨让他几欲模糊了曾经的她和现在的她的界限。
他也不是不曾想过,如果她从一开始便是如此,也许他也会无可自拔地爱上她……可惜世上没有这么多的如果与假设。每次看到她那对黑白分明的丹凤眼,以及如往昔般秀美的脸颊,不论她的神情多么诚挚悲伤、楚楚动人,他都不会忘记就是那双雪白的手指使得察哈尔死去,使得云珠永远地失去了自己的幸福、以及使得他和康明走到如今这般自相残杀的地步。
多么可怕的人啊……
于是一次忘情时,他的手指摩挲上她吹弹即破的肌肤,深深地望着她的双眼,看着那一刻的剪水双瞳中飘荡的清澈与宁静,他却仍旧无法原谅她。是啊,她当初还险些害死了他的朋友杨慎矜……
这张美丽的脸,这聪慧的头脑里,到底诞生了伤害多少人的痛苦念头?
而他也矛盾地压抑着自己不要想这一切。对她的印象和厌恶便定格在最初时骄益山庄的一幕幕。
她的狡猾、她的奸诈、她的心狠手辣……接着如今这日日相对的人儿便成了有着美丽外表的残忍妖精。他厌恶她便也没有了更多理由,就凭道义,他也会如此厌恶下去。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转瞬间,自她于开元十八年嫁给他,至今,也快十年了。
此刻他不得否认的是,回过头离开她的瞬间也不是没有不安与惊诧。当今日,她不再唤自己‘子全’,而是唤‘韦坚’的时候,当她的眼中再次盈满泪水,语气中夹杂着悲伤与愠怒……他心惊,暗自想念自己是过分地伤害她了吗?而他的原则与自尊也没有让他考虑太多。他只需要知道,这是他应该做的……
应该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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