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暝水烟河(下)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他乘着车辇到了东宫。他没有理会那些妃嫔们看着他抱着永薰迅速赶往自己寝殿的复杂眼神。她们都停在当地,然后窃窃私语。
他抱着永薰奔往自己的寝殿,然后轻轻地将她放到自己的床榻上。那时,床上还躺着李璘,看到李玙立刻兴奋地喊:“嗣升哥哥!”然而他却毫不思索地跟他说:“下来。”
璘愣住了。望着他把半昏迷的永薰放到床上,撑起身子错愕地望着那女孩。李玙再重复了一次:“快下来。”
她的到来是如此声势隆重。东宫妃嫔们都陆续为着热闹赶来,估计五六位,却都只在门外偷偷看,惟有青莲有勇气跟进来。
他听到青莲唤他的声音,然后立刻回头:“快让人去请御医。”
青莲怔了一怔。她身后尚且跟着年幼的李俶。然后她立刻点头:“好。”接着便转身叫人去。
此时,璘也已从床上下来。看着永薰,一边穿着衣衫,淡淡地问:“你是从哪里把这姑娘带来的?长得这么一般……”
“她病了,生命垂危。”
“那又怎么样?难道你打算纳她不成?”
“没错。”李玙一蹙眉头,很没理智地说道,“我打算。”李璘的脸色一僵,然后迅速地把视线转开,换上一副神情,不悦与百无聊赖。
李玙回过头去,坐在她的身侧,手指轻轻地抚摸上永薰的脸颊。
然后他隐约听到永薰干裂的口中喃喃念着:“公子……”他的心便就此一动。心中隐隐的刺痛传来,然后他瞬了瞬目,移开了看她的视线,手却捏紧了她的掌心:“永薰。我在。”他深切地轻喃:
“不怕。御医马上来。”
.
这真是无比纷纭的一夜。他觉得自己真是着魔了。他一直在永薰的身边陪着她,看着御医来,如同记国家政事般地盯着御医的表情,焦急而紧张地记着御医的话语,他无比关切着永薰的病情,也不停地暗自祈祷,希望上天能网开一面,让她活下来。让她,能陪在她的身边,活下来。
随着她的到来,在她的面前,他也感觉到十几年前的那个他似乎又活了过来。
冲动的。焦灼的。每一毫情绪都逐渐苏醒。也许对于很多人来说,他都将成为一个陌生的他,而他也那么心惊,同时,也那么理所当然地望着这一切。
于是,当他听到金御医说:“殿下。这姑娘染了痨病,已经病入膏肓,微臣医术粗浅……怕是……”他当即大怒,打断他的话大喝道:
“传别的御医!”
那金御医见太子发怒,也不敢这样就走,于是小心谨慎地侯在寝殿外。所有宫人们见状都十分讶异,也更加好奇地观望着。这女孩到底是什么身份,为何太子会如此待她,便也就成为了所有人都在猜测的问题。
而李玙自然没有心情理会这些。
他不想看到青莲。自开元二十四年,她进入东宫后不久发生的那件事以来,他虽然不是看不到她的贤才,然而他还是把那件事牢牢地记在心里,于是也不喜欢她,仿佛她就成为了城府深沉、虚伪狡诈的代名词。尤其是在此刻。他最珍贵的宝正生命垂危,他感到自己的神经质,他看到她走进来,便立即唤她出去,他怕她会伤害到这本就难以活久的人。
于是他心情焦灼,情绪急躁,也不想再在人前掩饰。那呼喝她出去的声音使得青莲转瞬呆怔,如同晴天霹雳一般,她原本便苍白的脸色更加白了一些。然而她还是点头,低身告退,他并不温柔地望着她离开,为这常年掩饰的爆发,他感到无所适从。
他想是的,他不有礼了,不怜香惜玉了。如此对待青莲,甚至都太不近人情了。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他只希望,永薰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终于,他听到了第五位请来的御医小心翼翼地说:“殿下……这姑娘虽病入膏肓,然而还有药可治……只是,能否治好,也不是人力能掌控。”
“怎么治?”
他立刻问道。之前,他已经听到了很多御医婉转地道出难以挽救的话语。以及一个性格较为刚直的御医甚至直接道出:“估计只能存活半年至一年”。如今听这御医这么说,他惊喜,也害怕这只是一句虚言。
第五位御医立即走至桌遍开方子:“微臣这就开出药方。太子殿下切记,勿让这位姑娘再染风寒、动心气……”
.
他当真感到绝望。
当他又传了几位御医,当所有御医都诊断完毕,商议讨论后,共同开了几位方子以为永薰治疗的时候,他遣退了所有人,单独坐在空阔的寝殿内离床榻很近的地方,翻着那些待他选择的药方。
回头望望仍旧沉睡的女孩,愣怔地看着她清秀的侧面,转瞬间,想着那些太医们说“回天乏力”、“难以存活”、“但凭天命”的话语,心下一酸,他放下药方怃然站起。
他缓缓地走过去。
他动情地抱住沉睡的永薰。
胳膊在不断地收紧,他只是害怕转眼之间她又离她而去。永薰在梦中似乎也微微感觉到了他那深切的痛苦与期望,不觉得他不断收紧的胳膊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只是微笑。
眼睫之下甜甜的微笑。
这段时日,对于永薰来说也许真是一段如入天堂的幸福与甜蜜,充斥这变幻无穷的霞光里。
.
自永薰来到这里,不知不觉中,整个东宫也似乎都萦绕了一层温暖如春的气息。
每日下朝后李玙的脚步都会不由自主地轻快许多,因为她在宫里。
他想,如果每次回家都能见到永薰,永远这样下去该多好?然而,他无法忘记她大概无法久留的性命。
“璘。我想把永薰封为良娣。你看如何?”
李璘听到这话有些惊讶:“一来便是良娣?”
他淡淡一笑:“永薰是个好女孩。而且良娣位于太子妃、孺人之下……一开始封她为良娣为何不可?”
李璘却只是淡淡撇了唇角:“我不多言,哥哥想怎么办,就怎么办罢。”
也许罢,他的变化真的很大。
现在的他是陌生的,没有人能摸索到中间的脉络。而他和永薰在一起也是那么开心。他看着她微笑,看着她发呆,看着她情不自禁。
永薰日日缠绵病榻,却仍然十分乐衷地在他的教导下读书认字,谈天说地。她的性情是那么可爱柔和,不会发怒,不会欺瞒,带着如同初生孩童般地纯真。每当她拒绝太子的亲吻,他看着她脸颊的红晕是如此心动难禁。他不得否认的也有,如果她是王妃该多好?虽然这是不理智的。尤其是云珠不在这里。他想,她回来后会如何?
云珠自然不会拒绝和不悦。而他呢?从何时开始,他也走上了和父皇一样的路,辜负了正妻,宠爱了别的姬妾。虽然也是自那个午后开始,当他想起云珠也没了那么多的愧疚与关切感。毕竟,她也没有把他当夫君看。
东宫妃嫔们仍然每日都有人前来侍奉太子。其中有一名姓王叫春茗的少女较得李玙的宠爱。之前,她也是宫人,美丽的容貌似乎是一项太过宝贵的恩赐。此外,她也还有伶俐的性情。
对于李玙来说,他未曾在她的身上看到在青莲身上见过的步步为营、表里不一的深沉与虚伪,由是较为喜爱她。在云珠去兖州的这段时日里,也经常与她同宿。哪怕如今王春茗马上即将为李玙诞下麟儿,怀孕已久。
这夜,他照顾永薰入睡后入温汤洗浴,毕后来到王春茗的房间里。
许是因为自己的脸上带有笑意,王春茗一看便笑了起来。迎上前去搀住他,然后轻声说:“殿下满面喜色,和永薰姑娘真是其乐融融得紧。”
这话微带酸意,本为李玙所不喜。然而今夜他心情不错,于是也未感到不悦,反而笑道:“永薰人虽小,却聪明温柔又善解人意。自然,爱妃也有比她好的地方。”
“臣妾知道。”
春茗笑道:“只是为殿下感到高兴。永薰姑娘人长得漂亮又乖巧,殿下喜欢她是应该的。”
.
此时,李玙径直到床边坐了下来,在宫女的服侍下脱去了鞋,然后问:“今日你和吴孺人她们一同前去宁亲公主的宅邸,玩得可高兴?”
她吩咐了宫女出去,然后笑道:“自然高兴。”
“玩了些什么?”
她似乎微微思索了一阵:“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看着姐姐和公主们踢了踢毽子,然后一同坐下聊天。聊了张驸马,李大人,杨公公和太子妃等人……”
“聊太子妃?”李玙回过头去,来了兴趣。
她垂了垂睫:“也就是一些不可靠的传言罢了。”

“传言?”李玙一怔:“什么传言?”
她连忙摇头,站起身来便要下跪。李玙连忙扶住了她,然而王春茗还是要跪。“臣妾多嘴!对殿下提起了此事。那传言不堪入耳,臣妾……臣妾不敢说。”
李玙的脸色一沉:“没什么。你说罢。”
“臣妾不敢……”
“告诉我。”
李玙如此冷冷的吩咐令她的心一跳,然后低着头,小心地站在原地,说:“也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流言,说是太子妃与晋国公李大人之友康公子有染,于兖州相见时十分柔情蜜意……还听一些人说,在太子妃入宫前似乎就……认识这位康公子,彼此之间本就有情……”
李玙的心也跳慢了半拍:“康公子?”
“臣妾该死!”春茗俏脸一白,立刻便又要下跪,他再次搀住了她:
“不用跪……这不是你的错。”
“这只是一些不着边际的传言。”春茗急道:“殿下与太子妃举案齐眉、琴瑟和谐,本是众人皆知之事。太子妃贤惠恭顺,又怎会私通旁人?”
‘私通’这二字狠狠地敲在了李玙的心里,他不由得瞬了瞬目:“太子如此爱太子妃,又如何会有这种事情发生?定是胡言乱语!”
然而李玙却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微微笑了。
康公子……凭借他并不差的记忆,他记得云珠确实认得这样一个人。
康明。在他第一次于月灯阁见到云珠的时候,这个叫康明的人在云珠倒落他马下的时候,便最为着急地追上来扶起她的人。
他知道这不是不着边际。
虽然……他也不确定云珠是否真的这样做了。但是他记得,那个夜晚她对着字幅流下的眼泪。以及春茗所说过,这位康公子是晋国公李林甫身边的友人。
“睡吧。”他躺到床上说。然后望着王春茗,向她伸出手道:“明天早上还要起早。你如今也该好好休息。这些流言算不得什么,就……不用理会了。”
.
次日,散朝之后便到了退食时分,明皇提出建议说邀请众王公大臣同往太液池赏荷。
如今正是荷花开到酴醾的时候,若是再不赏便赏不到了。于是众臣便跟着明皇一同浩浩荡荡地来到了太液池侧,然后登上了那张最为奢华庞大的画舫之中。
各种美味佳肴由盘盏盛着由宫女内侍们放置桌上。李玙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和其它人一并聊了一阵,待得酒菜上完后便动筷。李璘坐在离李玙较远的位子,但是如同以往惯有的习惯,李玙才拿起筷子,便有内侍端来了小小的银盘。
李玙回过头去,看到上面装着一些少而精致的菜点,是自李璘那儿端来的。
看着盘盏,李玙的心中不禁一暖,回过头去看着李璘。他仍然对他一笑。李玙也不由得笑了。然后偷偷装了些李璘喜欢的点心在早就准备好的手绢里。却是正在他挑选糕点的时候,突然听到了唐明皇和李林甫谈笑声。
“对了,严挺之还在吗?这个人很有才能。朕如今想起当年……将他贬为洛州刺史,似乎太过了。严挺之还是可用之材啊。”
李玙看到李林甫的表情明显地僵硬了一下。
当年李瑛即将被废太子前,李林甫曾密奏明皇,说严挺之与他已离异的前妻仍有私情,并包庇前妻再嫁之夫王元琰的贪污受贿,为其奔走徇私。明皇闻言,便把三位宰相召来表示要严惩严挺之的包庇罪。李林甫顺着明皇,句句话都说得明皇妥妥帖贴。而张九龄却为严挺之辩解,被明皇无情地驳回。次日,严挺之便被贬为洛州刺史,王元琰流逐岭南。明皇也以此事分别罢去张九龄和裴耀卿的相位,同时任命李林甫兼中书令,成为首席宰相。
如今明皇再提起严挺之,又是预示着什么呢。李玙继续夹糕点,一边这么想。继而听到李林甫脸色恢复如常,笑答道:
“陛下既然想念严大人,那微臣去打听一下。”
宴毕,众官尚有一些自由活动的时间。李玙便和李璘一同在宫宇中闲逛。
他们一路一边聊着严挺之、王元琰之事。期间李璘也问过韦坚,李玙说不过几日就能回到长安。正在转过一个宫道的时候,突然听到了李林甫的声音,正说着:
“你哥哥不是很想回京城见皇上吗?现在我倒有一个办法。”
李玙和李璘一同停下脚步,然后听到另一个人怔了怔,接着立刻感激的声音说:“敢请大人赐教!”
“只要叫你哥哥上一道奏章,就说他得了病,请求回京城来看病即可。”
那人就是严挺之的弟弟严损之,此刻闻言,再次怔了怔:
“李大人的意思是……”
“你就照我说的去做。待得他来到长安,必然能再见圣上。”
李玙和李璘再次望了望彼此。严损之在朝中职位并不算高,于是没有参加今日的赐宴,必然还不知道内中缘故,而李林甫如此做究竟又是何意?
李林甫当初与严挺之结怨如此之深,肯定不会让严挺之再返朝廷的罢。
严损之却答应了李林甫的要求,并且感恩和恳求了李林甫一番离去。李玙和李璘仍站在这宫道的拐角处,见到严损之离去,也没有立刻避开的意思。李林甫也没有过来,只是站在原地,到得李玙带着李璘一同出现在拐角处时,他才像打算离去的样子,回过头。
他狭长而古典的眼睛在看到太子的那一瞬闪过了一丝奇妙的微光。接着低身见礼:
“太子殿下……是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一段时间了。”李玙直言不讳。
“哦?”
“李大人的苦心,本宫也替严挺之谢过,并祝愿他能早返朝廷。”
“殿下客气。这本就是微臣应做之事。”
李玙微笑了一下,然后便要带着李璘离开,然而即将擦肩之际,李林甫却开口问:“殿下,请问韦子全何时能回长安?”
李璘回过头去道:“听说再过两三日即可……李大人有事要寻他吗?怎么您是韦子全的表舅,却还不知他何时来长安?”
这话明显是讽刺,李璘的唇角也随之冷冷勾动。李林甫答道:“虽说是表舅,又怎会如太子殿下的内兄身份亲?更何况小妹不才,在韦家这么些年长遭厌弃,韦子全又向来与臣针锋相对,哪里会告诉臣这些内情。”
李璘冷冷地笑了笑。李玙回身问:“李大人寻子全有何事?本宫也可以帮您转告于他,省得李大人再增劳累。”
“这个……实际也无甚要事。就是许久未好好谈一谈了。微臣是他的表舅,也得关心关心他和表妹,所以希望他能在闲暇之时携表妹来晋国公府一趟,也能叙叙旧。这些年来,子全的官职显得升得有些……难。”
李玙的心微微一顿。
“那微臣就谢过太子殿下了——”李林甫笑着打了一个长揖,便要告退离开。李玙答道:“国公大人不客气。”看着他回身,也不自禁地顿住,看着他即将离开的背影,再次唤住了他:“李大人!”
李林甫回过头来。李玙稳住心情,然后想了想,又在犹豫。
“殿下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李玙抬眼望着他,再想了一想,勉力一笑,才道:“上次国公大人的《送贺监归四明应制》,写得真好。近来学诗文大有长进。”
李林甫闻言有一瞬的语塞。
然后又笑了起来:“多谢殿下夸奖。微臣不才。此诗有好友为微臣修改润色,故而要好些。”
“好友?”李玙如愿以偿地微笑问:“李大人还有写诗写得如此之好的好友?这笔风是本宫最爱的,什么时候把他召来我见见如何?”
“呃这……”李林甫有些梗言:“承蒙殿下褒赞。然而殿下实在太客气了。”他继续笑道:“这诗本出自微臣之手,他只是润色了两三字。更何况微臣不是不自知,此诗并不似殿下所说的那么好。殿下见他,亦会失望的。”
“不会。”
“更何况此人素来心高气傲,除却微臣之外不接触任何其余朝廷官员,俨然以魏晋名士风范为导。就算殿下不嫌弃,他自己估计也不会来啊。殿下……又何必自讨这没趣?”
如此嚣张的话语与自信的语气,使得李玙的脸微微一沉。李林甫也不在意,再次行礼告退。
看着他转身离开的身影,李玙却也从这不经意的念头中所发现的自己,并不是那么甘心,也并没有那么潇洒,没有那么不在意。
本书首发 。
您的留言哪怕只是一个(*^__^*) ,都会成为作者创作的动力,请努力为作者加油吧!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