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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花红,江水微蓝,又是一年一度端午佳节,江边人潮涌动,聚满了看热闹的百姓,一艘艘披红结彩的龙舟在江面上一字排开,精壮的后生们赤了半身,一个个摩拳擦掌,誓拔头筹。
猛然间一通锣鼓声响亮,紧接着号炮冲天,江面上以及岸上众人齐声呐喊,数十艘龙舟像离弦的箭般猛冲出去,当真是人似虎,舟如龙,精神抖擞,气势磅礴,看得岸上诸人热血沸腾,振臂高呼,为各舟加油鼓劲!
十里水路,片刻即过,领先的几艘龙舟开始最后争夺,儿郎们一个个使足力气,整齐划一地拼命挥浆,舟前威武的龙头高高翘出水面,直欲腾空而起也似!
终于其中一艘大舟脱颖而出,劈波斩浪,势不可挡,率先抢到终点,顿时鼓声震天,鞭炮齐鸣,欢呼声几欲把人们耳朵震聋,岸上观者如潮,欢喜雀跃,喧嚷声直传出数里之外!
岸边一座二层酒楼上,各窗口亦挤满了观舟之人,其中一个包间的窗口人最少,只露出两张脸,不要问为什么这个窗口人少,只要看一看这两张脸,就明白了——俱奇丑无比,让人看了一眼……不想再看第二眼。
“周谦他们夺了头筹!”晚晴喜洋洋地道:“一会儿得让他请客!”
“哼,没事儿他还恨不得天天请客呢,有这么个由子,还不得把满城的人都召来喝酒啊!”吟霜道。
“也对,周谦这脾气,最爱热闹的,一会儿咱们肯定挤不到他跟前去,不如先回家去,等晚上他肯定会来报喜,那时再说话便了。”
吟霜点点头,两人离开酒楼,缓缓在街上闲逛,市坊中几乎空无一人,都跑去江边看龙舟赛了,她们施施然走过几条街,颇觉轻松,偶然从街角转过一位老婆婆,抬眼看到她们俩,很吃了一惊,随即露出怜惜的眼光,摇摇头走了。
晚晴道:“瞧,都是你做怪,非要弄成跟我一样,这不是成心吓唬人么?”
吟霜道:“谁让他们没见过世面,我就是要让他们习惯一下,看得多了,自然就见惯不怪了。”
晚晴叹息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苦为难大家。”
吟霜不以为然地道:“心灵的美好才是真正美好,外表不过是一种假象罢了。”她又瞅瞅晚晴的脸,心中暗暗惋惜,如此才情,如此明理的一个好女子,偏生面貌如此丑陋,想来上天总是不肯给世人以圆满,叫你有这般好,便无那般妙,智慧与美貌,不可兼得。
晚晴笑道:“就你有理。”离得这么近,细端详着,仍然看不出吟霜的面貌有任何破绽,不由得心下赞赏。
“当然,我这几年瞎子是白当的么?”吟霜笑嘻嘻地左顾右盼,一双明眸清澈灵动,任谁能看得出,不过数月之前,她还双目失明?
“就算是假象,喜欢的人也还是多。”
“姐姐。”吟霜难过地望着她,晚晴微笑起来,婉然道:“我早习惯了,倒是你,非弄成这个样子,真难为周谦也肯同意。”晚晴看着吟霜丑陋的脸,微微摇头,明明一个俏丽佳人,偏要装扮成这怪样子,虽然明白她的心,但还是觉得吟霜的本来面目看着赏心悦目。
吟霜笑道:“他高兴还来不及,平日里总吹嘘他做面具的本领多么高明,现在有了显示的机会,哪能不同意?”
晚晴一笑,也不再说,其实吟霜扮成这样出门倒也方便,无论走到哪里,包管不会有不三不四的人上来搭讪,是以她们二人一同出门,连老陈都不用带,只让他守着车在江边看龙舟喝酒。
闲转了一圈,两人又回到江边,看热闹的人已经开始散去,大批人马涌向城中各处酒楼,其中一路吵闹得最凶的,远远看去正是以周谦为首的天狼社众儿郎,周谦披红挂彩,被众人拥在中间,满面红光,意气风发之至。吟霜抿嘴一笑,拉晚晴避在小巷之中,直到听不见喧闹声了,才继续向江边走去,乘车回家。
月牙儿缓缓穿过一层层莲花般的云朵,微风轻拂,花香四溢,叮叮咚咚的琴声活泼泼像山间泉水般流淌,晚晴听得笑容满面,吟霜这琴技,是越来越精妙了呢,更难得的是一扫愁郁,琴声中充满勃勃生机,令人闻之生喜。
“吟霜,我来了!”伴随着周谦的大嗓门儿,一道黑影从天而降,吟霜连眼皮也没抬,手下不停,晚晴展颜一笑,指着桌上备好的酒菜道:“就知道你会来,瞧,吟霜亲手做的菜呢。”
周谦大喜,即便是他,想吃吟霜亲手做的菜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得看杜大小姐什么时候有心情。
“好香好香!”周谦满口称赞,大步过来坐在桌前,眼光一扫,已把桌上摆的东西看了个一清二楚——实在很好看清,只有三个盘子,一只大碗。
盘中花团锦簇,居然都是用花做的菜,巧妙天成,色彩清丽,汤却是一清到底,碧油油的,也不知是什么东西熬制而成,闻着有股辛烈之气。
“这个——”周谦拿筷子对着花盘指指点点,有些拿不定主意:“我可以吃吧?”花儿这样好看,吟霜又费了许多心思来做,嘿嘿,叫他一口吃下肚去,会不会暴殓天物?
晚晴笑道:“吃吧,特意给你准备的,我们早都吃过了,这是专给你留的。”
周谦大喜,哪里还按捺得住,正欲大快朵颐,吟霜却道:“先喝汤吧。”
周谦对她的话向来是言听计从,绝无猜疑,立即端起汤碗,大口喝了下去,冲鼻一股清凉辛辣的味道,跟它诱人的颜色颇不相称。
“这是什么汤?”周谦一口气喝完,这才发问,吟霜终于停下了抚琴的手,转头看他,眼睛里闪动着狡黠的光芒,温柔道:“轻身汤。”
“轻身汤?”周谦疑惑地寻思,想不起来这是一种什么汤,晚晴抿着嘴乐,看看周谦,又看看吟霜,一言不发。
周谦再咂咂嘴,这汤除了有些清凉,没留下什么感觉,他拿起筷子,正准备向花瓣菜肴进攻,却突然停住了,脸色古怪。吟霜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见此情景,灿然一笑,当真如奇花绽放,美不胜收。自从双目复明之后,她的性情渐渐开朗起来,看待身边事物,常常产生跟从前截然不同的感受,而且也开始喜欢上了做弄人——想到这个,周谦心下暗暗叫苦,腹中纠缠得紧,他也顾不得什么了,跳将起来,飞一般冲向后院。
晚晴见吟霜笑得欢快,叹道:“你这性子,真是……”心想周谦还一门心思想娶吟霜入门,如今看来,吟霜垂青于他,对他来说,真不知是福是祸呢。嗯,不过么,这事儿可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别人怎说得清好坏?她想着近来周谦的遭遇,忍不住笑逐颜开,连连摇头。
过了好一会儿,周谦才从后院回来,态度庄严,面不改色,直直走到桌边坐下,矜持地望着桌上赏心悦目的菜肴,却是不敢轻易动手了。

吟霜扑哧一笑,温柔问道:“怎样,身体轻松了么?”
“轻了,轻了,少说也轻了二斤有余!”周谦这才明白“轻身汤”的典故,自己也笑了,又道:“多亏你药性拿捏得准,现在已经没事了呢?”
吟霜笑道:“那是自然,我不过是担心你白天喝酒太多,大鱼大肉的过于油腻,怕伤了脾胃,所以才帮你清清毒。”
周谦忙点头:“正是,我也是身不由己,嘿嘿,遇到高兴的事儿嘛,吟霜你也去看了吧,我们的龙舟拔了头筹哎!不枉我们苦练了好几个月。兄弟们乐一乐,难免就吃喝多了,还是我的吟霜心疼我,帮我清清肠子,不然的话,少说也得长二斤肉!”
吟霜笑道:“若你还想再清清,厨房里还有汤,我去盛来。”
周谦忙道:“谢了,谢了,一碗刚刚好,嘿嘿,刚刚好。”
晚晴撑不住,笑得前仰后合,吟霜亦不吝展颜,周谦见她们开心,自己也开心地咧开大嘴直笑,只要吟霜高兴就好,别说让他喝一碗轻身汤,便是毒药,只怕他也会眼睛不眨地咽了下去。不过,吟霜怎么会害他呢?呵呵,他的心肝小宝贝,只不过是关心他的身体嘛,怕他暴饮暴食、脾胃不和啊,还是吟霜好,事事为他着想哪……
当日周谦送吟霜去找师伯薛飞就医,经过将近三个月的精心治疗,才终于使她双目复明,虽然还是视力较弱,见不得强光,亦看不清远处的东西,但比起从前目不能视的情况,实在有天壤之别。
复明之日,吟霜喜极而泣,周谦和晚晴却心中忐忑,各自存着一番心思。
晚晴面目丑陋,历来不知受了人多少侧目,吟霜与她相处六年多,一向亲厚有加,但那是她目不见物,不知她的样貌,如今视力恢复,还会如从前一般待她么?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又有谁能真正例外呢?
周谦则想,既然答应了杜老尚书不可挟恩以求,那么今后能不能娶吟霜为妻,端看她自己的选择了,如今她已双目复明,不必再像从前那样处处倚靠于他,那……她还会像以前那样敬重他、爱他么?她的才华,她的身份,她的骄傲,以往都不是周谦注重的,现在,却不得不重新考虑。
两个人心事重重,小心翼翼地等待吟霜下一步的反应,吟霜却似完全不知,经过一阵哭哭笑笑的激动发泄之后,她郑重谢过了薛神医,听他嘱咐今后的治疗和注意,认真记下,待送他离开之后,便没事人儿一般拭干了泪,声称自己饿了,要晚晴做饭给她吃。
晚晴忙碌一阵,色香味俱佳的菜肴上桌,吟霜拉两人一起吃饭,席间她笑语连珠,美目生辉,心情好得不得了,能亲眼看到东西,主动伸筷夹到嘴里,甚至给晚晴和周谦布菜,这是六年多来她从未做到之事,今日虽然还看不很清,却可轻松去做了,哪能不欢喜?
饭后三人去赏花,薛神医所住的地方是一道幽静山谷,正当春夏之交,百花齐放,美不胜收,吟霜多年未见过姹紫嫣红,这时只觉得眼睛都不够用了,像个小姑娘般欢喜雀跃,顾盼欢欣,拉着晚晴的手,又说又笑,一刻也安静不下来。
晚晴屡次欲言又止,终于吟霜拉她在花树下亲亲密密地坐下,微笑问道:“晚晴姐,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晚晴眼睛里一下子浮上泪水,细细看她清澈灵动的双眸,欣慰地道:“老天保佑,终教我等到了你康复的一天,以后你可要记得薛神医的叮嘱,按时服药锻炼,让眼睛继续好起来。”
吟霜笑道:“这是自然,还有什么?”
晚晴知她冰雪聪明,自己这点心事,哪里瞒得她过,便叹了口气道:“如今你好了,我的责任也了了,今后……”
吟霜一把拉住她的手,急道:“你要做什么?为什么我好了,你反倒要走?”
晚晴小心地看她脸色,苦笑道:“我也不是想走……”
“那是为什么?咱们姐妹这么多年,情分比亲自姊妹还要深厚,我早说过有我一日便有你一日,我今天的康复,都是姐姐你的功劳,怎么我刚一好,你就要走,难道你认为吟霜是可以同患难却不可同富贵的人么?”
晚晴见她激动,忙安抚道:“哪里是这么说,你的性情我怎不了解,断不会这样的。”
“那究竟为什么?”吟霜固执地追问,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晚晴丑陋的脸,却像根本没看到一样,晚晴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只得转过话头道:“你能复明要感谢薛先生的神乎之技,更要感谢的却还有一人,你怎地不提?”
周谦一直插不上口,这时听到提及自己,忙凑上来,笑眯眯地等下文,吟霜瞟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周谦心里当时就一沉……
果然吟霜淡淡地道:“谢他做什么。”
周谦苦胆里的水都泛上来了,心念电转,脸色精彩纷呈,吟霜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半晌突然扑哧一笑,温柔道:“大恩不言谢,周大侠要不要小女子以身相许,报答恩情呢?”
周谦这才知道吟霜是消遣他,顿时心头千斤大石落地,笑道:“我求之不得……嗯,呵呵,那个,绝不敢有这个意思!”
晚晴、吟霜都笑了,多年来三人终于一起纵情展颜,面前是春光无限好,心中是快乐又安然,这个世界,果然是无限美好的,希望无处不在。
又过数日,吟霜的眼睛稳定下来,虽不能像从前一样清明,但视物基本无碍,她从长长的黑暗中走出,又能看到朗朗乾坤,繁华世界,心中满满的只是感激,对一些长期的后遗症根本不放在心上,就像住在江边的人不觉得一担水多,而穿越沙漠的人会觉得一杯水珍贵一样,曾经失去过,才知道自己现在拥有的,已经弥足珍贵。
晚晴后来曾问过吟霜,当日看到她丑陋的面貌,有没有失望?吟霜正色道:“姐姐当我这几年瞎子是白做的么?我只庆幸上天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把你送到我身边,要没有你,世上早没有吟霜这个人,是丑还是美,都化做了一堆白骨,还能看出什么?”
晚晴大为感动,泪如雨下,吟霜又道:“说起来还得感谢上天让我瞎了这几年,不然我这眼睛虽然看得见,却也像个睁眼的瞎子,只看到浮华的表面,看不到人内在的美好。”她转着眼睛想想,又道:“也得感谢这世上的睁眼瞎子,只看到你的表面,不知道你内在的好,终于把你留给了我,做我的好姐姐。”她嘻嘻一笑,亲昵地搂住晚晴道:“如果你生得美,早早就嫁人生子去了,咱们恐怕一生也见不得一面,哪里能做好姐妹?”
晚晴明知道她是安慰自己,却也暗自赞同,又欣慰地想,果然吟霜这几年的苦没有白吃,终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大小姐,她,终是一个兰心蕙质的好姑娘,便如象牙美玉,越是琢磨,越露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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