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逸远篇——畸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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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逸远篇——畸恋
(一)夏雨
姓名:萧逸远。性别:男。出生年月:1985年12月31日。
母亲姓名:萧月君。职业:服务业。
父亲姓名:不详。职业:不详。
……
K市青竹街深井巷六号,是一间不足四十平米的单间,两张床,两把椅子,一张桌子,满墙新旧不一红黄杂错的奖状。
裂了缝的玻璃窗,雨水在上面敲击出混乱的节奏,汇成水流,淌下透明的线。一个湿漉漉的身影出现在雨中,扶着斑驳的墙壁,在雨中一瘸一拐地走着。
白色的衬衫紧贴着单薄的身体,隐约能看到肋骨的形状,灰色的短裤,露出一截瘦削白净的腿,上面布满青红的瘀伤。脚上是一双断了绊子被当成拖鞋穿的凉鞋,背上挂着一只深蓝色的破书包,双肩背带断了一根,托在身后,像一条断了骨头的尾巴,晃来晃去。
巴掌大的深井巷六号门牌已经被绣得看不出原样,背着破书包的孩子慢吞吞地从书包里摸出一把暗黄色的铜片钥匙,插进锁眼,拧了拧,啪地一声,锁舌弹开了,孩子推了推门,门却纹丝不动,像是早已习惯,咬咬牙,瘦弱的肩膀猛地撞向门,咣当一声,门开了,孩子一个趔趄,经验丰富地在摔倒以前站稳了脚。
放下书包,扯过一张很旧但是洗得很干净的毛巾胡乱地擦擦头发,脱下衣服拧了拧水,看到床头叠好的白衬衫,迟疑了一下,把拧干水的衬衫又穿了回去,打开角落里的煤气罐,从灶架下面拖出一颗蔫耷耷的白菜,把一口小锅放到了灶上。
清水白菜起锅,一个女人穿着高跟鞋出现在门口。三十岁不到的脸上没有了丝毫光彩,一双大大的眼睛有些红肿无神,浓重的黑眼圈,细密的鱼尾纹……她曾经是个美人,只是现在染了一身贫民窟的气息,被岁月磨掉了美貌,磨出了沧桑,再也不见当年的华丽。
“妈妈,擦擦头发,菜煮好了,可以吃了。”孩子小跑着递过来一张干毛巾,附送甜甜的笑容。
女人接过毛巾,蹲下身来,看着孩子青肿的脸颊,心疼地轻轻拂过:“远远,又被人欺负了吗?是不是很疼?来,妈妈给你吹吹。”
“不是被欺负了,是雨天路滑,自己不小心摔的。妈妈被人欺负了吗?为什么眼睛红红的,像哭过一样?”远远笑着,可爱的脸蛋像个小天使。撒谎不是好孩子,但是让妈妈伤心更是坏孩子。
“妈妈没有哭,是雨水掉进眼睛里,揉红的。远远,妈妈今天有话要跟你说。”女人牵着远远的手,让他坐到椅子上。
“妈妈,有什么事?先吃饭不好吗?白菜快凉了。”远远指指锅里的白菜。
女人的眼睛里一下子又闪烁起泪光来:“远远,你想见见你的爸爸吗?”
“爸爸?!爸爸不是因为喝多了酒,死了吗?不要,远远不要见他!妈妈你不要吓我!”远远的脸色忽然变得惨白,瘦小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牙齿磕到舌头都没有察觉,“爸爸会打我们,会楸住我的头发使劲往墙上撞的,妈妈,求你不要吓我!”
“远远不怕。”女人紧紧地把孩子抱进怀里,强忍着眼泪,拍着他的背,让他渐渐安静下来,“死掉的不是你的亲生爸爸,不是的。我是想问你想不想见见你的亲生爸爸?”
“亲生爸爸?”远远疑惑地抬起头,眼睛里的惊恐还没有消失。
“对,亲生爸爸。远远想见见吗?”
“他……会打我吗?”远远犹豫着却又忍不住期待。
“他答应了妈妈,会对你很好。”女人笑得有些不确定。
“妈妈,我真的可以见他吗?我……我想见爸爸啊!”远远仰起头满眼期待地说,“亲爸爸长得什么样子?他在哪里?”
“他就在咱们这深井巷的外面,这种地方他是不屑进来的。远远,如果你想见他,就走出这条巷子。”女人有气无力地说着,眼里充溢着远远看不懂的神情。
“真的吗?妈妈你没有骗我吗?妈妈,”远远兴奋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不安,“你好像身体不舒服哦,妈妈,你怎么了?”
女人笑着抚摸着远远的头:“远远,妈妈美吗?妈妈是不是变老了,变丑了?”
“没有!”远远使劲摇摇头,认真地说,“妈妈是世界上最漂亮的,是大美人!”
女人欣慰地笑着,刮了一下远远的鼻子:“什么时候学会油嘴滑舌了?远远,你八岁了,应该懂事了,记住,不要恨任何人,但是也不要爱任何人,知道吗?这样你才会不受伤害。”
“妈妈,可是老师说要热爱人民。”
女人捂着嘴笑了出来,眼里的泪光依然闪烁,摇摇头:“老师的话不能全信哟。好了,去见你的亲生爸爸,记住妈妈的话,一定要牢牢记住,一辈子都要记住,知道吗?”
“知道了!”远远的眼睛因为兴奋而闪闪发光,转身冲进雨里,冲向深井巷的尽头,冲向从没见过的“亲生爸爸”,既然是亲生爸爸,一定会像妈妈那样对我好的!
女人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脚下蹒跚,刹那间想是又老了好几岁,抓住门框,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看着儿子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夏季狂暴的雨幕中,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嘴角淌下一道艳红的血痕。
缓缓拖着步子走到床前,缓缓地躺下去,缓缓地闭上眼睛。远远,跟着你的爸爸走吧,妈妈再也没办法照顾你了,记住妈妈的话,不要恨任何人,但是也不要爱任何人,这样你才会不受伤害。
呼吸消失了,她的脸上却残留着一抹让人看不懂的笑容。
大雨倾盆,远远的飞奔在雨里,身上的伤火辣辣地疼,天旋地转的感觉从他迈出家门的那一刻就开始发作,心里有一个声音在欢呼:爸爸,我就要见到我的亲爸爸了!
深井巷的尽头,是青竹街,巷口停着一辆黑色的奔驰,一个男人穿着黑色的衬衫黑色的长裤黑色的皮鞋站在车边,一把大伞遮掉了他肩膀以上的部分,伞,也是黑色的。
“爸爸!爸爸!”远远喊着,他已经看到了那个男人,伸出手,恨不得下一秒就扑进爸爸的怀里,就算从未见面,但是斩不断的是血缘亲情,就算……他对这母子俩不闻不问,一晃就是八年。
有时候一秒的时间漫长的像是一个世纪,远远发现自己的眼前忽然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一片黑暗,喊着爸爸,喉咙却发不出声音。爸爸,请你不要走!等等远远!
远远,记住妈妈的话,不要恨任何人,但是也不要爱任何人,这样你才会不受伤害。
……
沈听雷撑着伞站在雨里,没想到今天竟然会遇到那个八年前让自己沉迷的女人萧月君,第一眼竟然完全没有认出她——想当年萧月君是K城红灯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头牌,如今却可以用一个词形容——人老珠黄,她甚至比实际年龄老得多。沈听雷认出她以后的第一个感觉竟然是厌恶,甚至想要逃走。
沈听雷出生世家,十五岁就已经开始游戏花丛,当年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但是眼光却高得吓人,十七岁的时候迷上了在红灯区红极一时的萧月君,还决定要跟她结婚,老妈知道以后气得脑溢血,当场就去世了,沈听雷被父亲沈浩广切送到国外念书。
本以为当年的山盟海誓会天长地久,本以为当初的甜蜜爱情终将长相厮守,直到走出了自己的世界,沈听雷才知道原来自己有多么幼稚,才知道一切不过只是泡影,只是这些“知道”的代价竟然是自己母亲的一条命。八年的国外生活让沈听雷从一个恣意妄为的纨绔子弟成长为一个深沉稳重能担大任的男人。
他不是薄情寡义的人,就算对这个自己当年因为年少无知而沉迷的女人感到厌恶,但是当她近乎哀求地想要“谈一谈”的时候,他还是答应了。
萧月君告诉他,他有一个孩子,八岁了,在他去国外的第一年出生的,叫逸远。为了让孩子有一个稍微好一点的成长环境,她离开了红灯区,搬到青竹街,嫁给了一个比自己大十岁的男人,那是个老实的建筑工人,她以为从此就安定下来了,可是结婚以后才知道那个男人是个酒鬼,不仅把她积攒的钱拿去挥霍,酗酒以后常常殴打她和孩子。
沈听雷问她,你想让我补偿吗?何必拿孩子来当借口?谁知道那是谁的孩子!
萧月君冷笑着说,我不要你的补偿,因为一个快要死掉的女人什么都不需要了,但是孩子是你的,如果你不相信,可以去做亲子鉴定,不然,让他死在路边也没关系。远远只有八岁,但是吃的苦比有的人一辈子还多,所以,如果你不要他,就让他跟我一起去阴曹地府。
沈听雷惊讶地发现,这个几乎已经面目全非的女人,骨子里的这性格竟然一点没变。他说,你让我见见孩子,我会考虑一下。
萧月君摇摇头,目光突然锐利起来,甚至带着几分狠毒地说,如果你不能答应收养他,好好对待他,我宁愿亲手掐死他,然后跟他一起死。
她的表情很坚决,这是一个母亲的坚决。沈听雷知道她的性格,当初也是爱煞了这性格,忽然多年不曾有过的愧疚涌上心头,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就像……就像当初答应她买下一条钻石项链一般。
萧月君笑了……在沈听雷的眼里就像当年戴上那条昂贵的钻石项链时的情形。
……
沈听雷站在雨里,脑海里的画面定格在这个笑容上,看到雨里一个小孩喊着爸爸,跌跌撞撞地向自己跑过来,沈听雷不由自主地伸出手,然后惊讶于自己的“不由自主”。他的心里有一根弦被触动了,看到孩子跌倒在雨中,心竟然抽搐了一下。
抱起孩子,轻轻放进奔驰的后排。车开走了。
青竹街深井巷六号,一个女人带着捉摸不透的微笑,身体渐渐变得冰凉,灶上还放着一锅同样冰凉的清水白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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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二)冬雪
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漂亮的米色床帐,从来没有触碰过如此柔软的被褥枕头。远远醒过来,幸福的感觉在心里塞得满满的,刚想叫一声爸爸,听到门外有一个愤怒的声音——苍老而脾气火爆。
“你这个混帐!好不容易摆脱了那个贱女人,你还把她生的野种带回来!你气死你妈不够,还想气死我?!”沈浩广年近六十,但是因为保养得好,看上去五十岁不到,纵横商界的他身上带着特有的强权气势,好不容易让唯一的儿子摆脱了那段差点断送前程的“爱情”,正准备把自己创建的事业交给他的时候,他竟然带回来一个孩子,沈浩广气得肺都快炸了。
“啪!”一声巴掌。
“爸爸,那是我儿子,是您的孙子。”沈听雷在雨中抱起远远的时候就忽然感觉到了身为一个父亲的责任,那种感觉很难用语言表达,他只知道——这个孩子需要自己保护。
“啪!”又是响亮地一巴掌。
“我没有这种下贱女人生出来的野种!沈听雷,你给我听好,马上把那个小东西处理了!不要忘了,今年年底你就要娶宗政财团的千金——宗政晴雪!忽然冒出一个儿子来,你怎么跟宗政家的人交代!”
“爸爸,我已经是成年人了,这件事我会处理好的。远远不会影响我们的结盟计划,也不会影响我们沈家的家业。但是他是我沈听雷的儿子,这一点谁都不能否认。”沈听雷不亢不卑地说着,全然不顾自己的脸颊已经肿了起来。
沈浩广愣了愣,忽然放声大笑起来:“很好!不愧是我沈浩广的儿子!有气魄!有担当!这件事就由你自己处理,要是出了篓子,”沈浩广露出了狠绝的表情,“我会替你处理掉那孩子。”
沈浩广的笑声渐渐远去,沈听雷打开门,发现远远竟然早就醒了,满头大汗,带着一脸惊恐无措的表情看着他。
“远远,你听到了?”沈听雷伸手去给远远擦汗,不料远远像受惊的小兔子一样躲开了。
“对不起!对不起!爸爸,我不是故意的!不要打我!不要打我!”远远把自己的身体缩成一团,抱着头,不停地抖着,“爸爸如果不要我,就把我送回妈妈那里,求你不要打我!”
“远远!”沈听雷皱了皱眉头,有些粗暴地把远远扯过来,却温柔地用双臂把他锁在怀里,“我不会打你!我不会差劲到打自己八年未见的儿子!另外,远远,你听好——你妈妈已经死了。”
怀里挣扎的孩子突然安静下来,像是突然没电的玩具娃娃。
“妈妈……妈妈怎么会死的?你不要骗我,爸爸不要骗远远!妈妈不是好好的吗?走的时候,妈妈还是好好的啊。”远远噙着泪,却不敢掉下来,眼神像是被丢弃的小狗。
沈听雷叹了口气:“你妈妈生了重病,撑着最后一口气找到我,把你托付给我。我带你回来的那天,她就死了。远远不要哭,妈妈没了还有爸爸,爸爸会保护你,会爱你的。”
远远没有回答,把脸埋进沈听雷的怀里,身体颤抖着,但是隔着薄薄的衣料,沈听雷却没有感觉到眼泪的湿意,疑惑地把远远拉出来,才看到那孩子已经把嘴唇咬出了血,却硬是没有掉一滴眼泪。
“远远,你怎么这样?!为什么憋着?”
“爸爸……刚才说……不要哭。”远远说完,赶紧又咬住了嘴唇,生怕一不小心眼泪掉下来。以前的爸爸经常骂他跟个女人似的,动不动就掉眼泪,他的眼泪只会招来更厉害的大骂。
沈听雷心里一紧,攥紧了拳头又松开,把远远的额头贴到自己胸膛上,用最温柔的声音说:“没关系,远远哭吧,爸爸刚才说错了,远远可以哭了。”
眼泪的湿意传来,但是远远却没有像沈听雷预料的那样放声大哭,而是极其隐忍地低声啜泣,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像一只受伤的幼猫。沈听雷的心没有由来地痛了起来。
沈家宅院在K城城北,沈听雷秘密在城南买了一套中型公寓,普通的楼盘,普通的套间,雇了一个普通的保姆,一切都悄无声息地安排妥当,离年底那场商业婚姻还有五个月。
……
沈听雷回国以后就开始接手沈家的产业,父亲沈浩广虽然对他很严格,但是沈听雷折服于父亲的手段和智慧,他在心底还是深深敬畏着自己的父亲的。工作忙起来,常常只能用电话跟远远联系,但是远远从来没有抱怨过任何事情,也不会要求沈听雷常去看看他,他只是很乖很安静地说,远远有努力学习,远远会等爸爸过来的,但是爸爸不要因为远远耽误工作,爷爷很严厉。
其实,远远比沈听雷预料的有教养得多,乖巧得多,聪明得多,同时,也比同龄的孩子更懂得隐忍,而这种隐忍是怎么得来的,沈听雷不用猜也知道。这样的远远让他的心不知不觉偏了过去。
年末,K城下起了大雪,铺天盖地的报纸头版头条都是关于沈氏豪门独子与宗政财团千金结婚的消息。
完美的婚姻,完美的婚礼,无数人心目中最完美的夫妻。和谐地站在一起,让所有人都忍不住羡慕。
第二天,沈听雷醒来,看着身边还在熟睡的妻子,没有一点幸福涌动的感觉。宗政晴雪是不折不扣的美女,要什么有什么,就算卸了妆还是一样漂亮,但是沈听雷对她的感觉也仅尽于此,他少年时代曾是逢场作戏的高手,虽然去国外以后渐渐收敛了,但是还没有忘记怎样让一个对自己而言仅仅是“漂亮”的女人深信是被爱的。但也正是这样的心情,让他隐约无端地害怕起来。
起床以后,穿好毛料外套,正准备去公司,一个冰凉的触感从衣兜传来——是专门用来和远远联系的手机,按出了号码,却没有拨出去。沈惊雷把那辆奔驰开到公司,换了一辆出租车坐到城南的那个小区。
打开门,走进玄关,一眼就看到趴在沙发上熟睡的远远,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睡衣,屋里跟屋外一样冷,桌上放着几张报纸,头版头条的照片上,沈惊雷气度不凡地微笑着。
沈听雷脱下羊绒大衣,裹住了远远,把他抱紧了怀里。远远惊醒了,一双眼睛暂时还没有焦距,等看清沈听雷的时候,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半信半疑地叫了一声“爸爸?”
头一次发现远远的眼睛和萧月君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沈听雷的心里一沉,多久不见了,远远竟然又瘦了,那张脸……越来越像萧月君。
“为什么在沙发上睡着了?暖气也没开。”
远远揉揉眼睛,仍是很开心地说:“爸爸的新娘好漂亮,可是我更喜欢妈妈。报纸上面的日期是一年的最后一天,每年的最后一天都是远远的生日。昨天爸爸虽然没有来,但是这个新妈妈算不算是送给远远的礼物?”
沈听雷第一次被这样一个小孩子问得说不出话来,但是有些话他不能不说:“远远,除了爸爸和爷爷,谁都不知道你是我的孩子,也不能让别人知道。所以你只有爸爸,没有妈妈。远远只要记得爸爸就可以了,其他的都不要理会。远远,你昨天晚上是在等我对不对?对不起,爸爸不知道你的生日,今天补上好不好?”
远远笑了起来,很满足很幸福的样子,眼睛里闪烁着光芒,让沈听雷有些睁不开眼睛。
准备出门了才发现,远远所有的冬衣都没有穿过,甚至连标牌都没有取下来。沈听雷有些生气地问远远为什么。
远远认真地回答说,那些衣服都好贵,爸爸给我买这么贵的衣服,爷爷知道了会生气。
沈听雷抱着远远,不敢松手,他怕自己一松手,眼泪就会溢出来,还记得自己最后一次哭是在八年前母亲的葬礼上。沈听雷意识到,这个孩子已经融入了自己的血脉,或许……这一生都注定无法割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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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春雷
萧逸远一天天长大,当沈听雷发现这个被自己叫了五年“远远”的儿子越来越觉像萧月君时,一种莫名的心慌的感觉开始蔓延开来,这个发现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要避开远远,他怕那一双眼睛用天真的眼神看着他,那种眼神总让他感觉到萧月君还活着。
沈听雷雇去那所公寓照顾远远的保姆被辞退了,远远说他能自己照顾自己,其实远远很早就懂得照顾自己了,他不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孩子。
沈听雷已经习惯了叫他远远,从来没有提让远远跟着自己姓沈,直到有一天看到远远书上姓名时,才忍不住问起。远远的眼中一闪而过的忧伤像是一朵瞬间淹没在水中的火花,嘴角却扬出一抹淡淡的笑容,摇摇头说,爸爸,这个字是妈妈留给我唯一一件东西了。
沈听雷恍然间发现,远远真的长大了,不再是那个瘦小脆弱有些神经质的远远了,他带着几分刻进骨里的忧伤和平和,却还带着淡淡奶香——很矛盾的感觉,明明是那样一副十二岁少年的模样,眼中却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孤寂,沈听雷越来越怕看到那双眼睛。
远远抬起头,看着沈听雷。他真的越来越像萧月君了,一样白皙的皮肤,一样漂亮的大眼睛,一样浓密的睫毛,一样粉润的嘴唇,一样乌亮的头发,甚至连那种平淡下隐忍的忧伤都是那么相似。沈听雷觉得萧月君无声无息地复活了,时不时地搅动着他深埋在心底的一些东西……
宗政晴雪怀孕和沈氏集团全权交付沈听雷的消息传出,报纸上又开始了铺天盖地的宣传。报纸上沈听雷的表情是那么完美,虽然只有淡淡的喜悦,但是大家都说那是在掩饰自己的狂喜,毕竟谁都知道,沈听雷结婚四年了才有这么一个孩子。记者都想抢新闻,但是沈听雷总是因为公司交接的事情拒绝一切采访。
嘈杂的声音,扭曲的人脸,案头一堆令人头疼的企划,还有方方面面的细节。沈浩广把公司甩给儿子,就跑到毛里求斯去度假了,等沈听雷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办公桌上的瓷杯顿时粉身碎骨。烦躁,压抑,明明恨不得冲着那些记者咆哮,但是却不得不顾及影响,只能咬着牙咽下去。
人真的是一种矛盾的生物,就像沈听雷明明不愿意看到那张酷似萧月君的脸,可是每当心里压抑或者难过的时候,首先出现在脑海里的就是远远微笑的脸,然后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在那所公寓的楼下了。远远就像一味无色无形的药,总是能在不知不觉中让沈听雷混乱的心情平静下来。
掏出那把钥匙,**锁孔,门反锁着,远远现在应该还没放学。打开那扇门,沈听雷嗅到了久违的熟悉的淡香,心里像是瞬间卸去了那沉重的压力。倒了一杯白开水,坐到沙发上。茶几上摊开了一张报纸,头版头条的新闻是“宗政晴雪怀孕,沈氏集团接班,沈听雷双喜临门……”沈听雷放下了杯子,几把撕碎了那张报纸,扔在纸篓里。

心绪不宁地来回踱步,不知不觉站在了远远的房间门口,沈听雷忍不住打开了房门,走进了这个整洁简单的小小世界,却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桌上摆着一排书,鲜艳的颜色中靠边的地方有一溜不明显的黑色,沈听雷迟疑了一下,从那排书里抽出了那个有着黑色书脊的书,不,是一个笔记本。
沈听雷不知道自己的手为什么有点微微发抖,翻开……是远远的日记,第一次知道远远的字竟然如此清秀端正。
1997年12月31日。雪。
“今天是我12岁的生日。爸爸照例不会来,我照例开着门,等着不会出现的爸爸。对门娜娜的小白猫又跑了过来。娜娜住在对门,她让我叫她姐姐,最初是因为她的小白猫我们才认识。娜娜说过,她是一个老板的情人,就是传说中的第三者,她问我会不会讨不讨厌她。我为什么要讨厌她?我只知道她眼里有和我一样的孤独。”
“娜娜说,这个小区里基本上都住着有钱人的情人,所有保安设施很完美,物管也很优秀。娜娜说这些话的时候,在笑,可是眼里是说不出来的自嘲。
娜娜说,这栋楼里住的大多是见不得光的人,我从门镜里看到过沈听雷进出这扇门——放心,我不会说出去——我只是好奇,你是沈听雷的什么人?儿子?不像。
我想说我真的是他儿子,但是这个秘密不能说!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不敢回答。
娜娜说,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傻得天天为一个人等待了……”
“原来,我很傻……”
沈听雷皱着眉头,又翻了几页。
1998年4月4日。雨。
“下雨了。养娜娜人不是经常过来,她无聊的时候就挂在网上,后来她给我介绍了一个网站。我跑出去偷偷上网,才知道原来自己有那么多‘不知道’,我开始害怕,但是又忍不住浏览下去。我不知道该怎样描述我看到的和我想到的,我害怕得整晚睡不着觉。现在是凌晨三点,外面的雨还在下。我知道如果自己不写点什么,今晚就得不到片刻安宁。”
“爸爸这个名词从我一出生就跟一个酒鬼联系在一起,以至于后来就算换了人,当听到看到爸爸这个词的时候还是会想起那个已经死了的人。从一开始,我就不知道该怎样与‘爸爸’这样一个人相处,妈妈说过,不要爱任何人,但是我爱妈妈,亲人不在‘任何人’的范围里,现在,我是否爱爸爸?我记得爸爸说过,他会爱我的。”
“雨一直在敲打窗户。爸爸现在很幸福,我只是多余的存在,他一定忘了当初说的那句话。可是我不能离开,我还在眷念那一点点的幸福,那怕一年之内只能见两三面,世上……哪有这样的父子?”
1998年11月10日。晴。
“我想我已经明白了一些事情,一些让我觉得肮脏又无法停止下来的事情——我骗得过别人,骗不过自己——我没有把沈听雷当做爸爸,从来没有,这个陌生的名词对我而言仅仅是一个称呼。我对沈听雷的感觉,应该是‘喜欢’。我疯了,竟然喜欢上了一个被称作‘爸爸’的人,一个和自己同为男性的人。我问娜娜怎么办,她只用怜悯的眼神看着我,像是……看着一个垂死的人。”
“窗外的阳光是冷的,但是我心里更冷。我不知道自己以后要怎样面对那个没有办法再当做‘爸爸’的人。我竟然会因为那个叫宗政晴雪的女人感觉到醋意,我真的有病,很严重的,不可救药的,见不得人的病。”
“不知道爸爸和爷爷知道以后,会怎样……妈妈,我该怎么办?妈妈……”
1998年12月31日。阴。
“沈听雷已经习惯了遗忘我的存在,今天,我十三岁,依然开着门,等着不回到来的他。忽然觉得自己像古时候等着皇帝召见的后妃。这算不算耻辱?不,娜娜说,这样很贱,爱上不该爱的人,通常都会变得很贱。”
“晚上,娜娜带着一身青紫的伤带着一个小包离开了。没有化妆的脸竟然那样憔悴。我知道,包养她的那个老板的老婆找到了她,一场厮打,然后又哭又闹又要上吊。娜娜说,她是玩具,是动了心的玩具,所以贱得一文不值了,所以没有资格再住下去了。”
“我是否,也该走了……”
1999年3月3日。晴。
“沈听雷有儿子了,虽然那个本该是我‘弟弟’的孩子还没有出生,我也感觉到,我该走了……”
后面没有字了,只是一摊湿了又干的水迹。
窗外,天黑透了,突然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一声春雷。沈听雷惊得手一抖,日记本啪地一声掉到地上。他弯腰去捡,伸出去的手不由自主地抖着。
手还没有触碰到笔记本,沈听雷的身体就动不了了——缓缓侧头——萧逸远站在书房的门口,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那本日记,,挂在肩上的书包滑落到地上,呼吸急促,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掐住了脖子。
又是一声春雷。
萧逸远转身而逃,沈听雷抓着那本日记,想追,却一步也迈不出去,头脑里一片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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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秋风
身处上层社会的人注定是媒体关注的重点,平民百姓或许一辈子都默默无闻,但是如果你出生在名门贵族,或许从一出生就开始被关注。准确地说,这种关注从出生以前就开始了。比如说,沈听雷和宗政晴雪的第一个孩子——沈天齐。
这个幸运的孩子出生在春意阑珊的时节。头一年冬天,宗政晴雪因为出了车祸,孩子差一点没了,沈浩广听说这件事以后,也急急忙忙结束了阿拉斯加的度假,赶了回来。沈听雷说什么也不能不陪着妻子,直到冬末的残雪化尽,宗政晴雪才顺利出院,身体完全恢复,所幸的是孩子保住了。
一年了,远远失踪一年来,从那个春雷震震的晚上狼狈不堪地逃出公寓开始,远远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沈听雷最初还以为远远只是因为难堪,只是因为无法面对才逃开,远远需要时间冷静下来,他也需要冷静一段时间,所以,就暂时不要再去找远远,可是整整一年他都没有任何消息,沈听雷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
那天晚上以后,沈听雷就再也没有去那套城南的公寓,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可是今天,无论如何都要去看看。或许远远已经回来了。
打开房门的那一刻,沈听雷从来没有感到过这样的挫败感——所有的东西上都罩了一层灰,窗户紧闭,所有的电源总闸都关上了,连同水阀、气阀,就像是没有人住过的一样。冲到远远的卧室,床铺整理得规规矩矩,拉开衣柜,里面还是那些没有拆标签的衣服。远远走了,沈听雷在十几分钟以后才逼着自己承认了这一点。
抱着头坐在沙发上,这时才看到茶几上的水杯下压着一张纸条。
“爸爸,希望太大,失望来的时候就总是很难忍受。宗政夫人的孩子出生了,把你的爱全部给他们母子吧,妈妈得不到的,希望宗政夫人能得到;我得不到的,希望那个孩子能得到。”
“沈听雷,我走了,因为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你,怎样面对自己。也许在你看来,我是个心里变态的家伙,是让你感到羞耻的孩子。我无法忍受亲耳听到你说这些话,所以我去找属于自己的生活了,不再依赖你,不管是经济上,还是……精神上。妈妈说过,依附别人的人,是不会幸福的。请厌恶我——因为……因为我从来就没有把你当成爸爸看过!对我而言,爸爸是个酒鬼,是个疯子。沈听雷,我背负了极大的罪孽,我可以毁了自己,但是不能毁了你……和你的家。”
“混账!”沈听雷一把捏皱了纸条,心里像是被活生生挖走了一整块,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秋天的风越来越凉。
沈听雷终于接到了已经等候多时的一个电话——远远在H市的黑帮逆十字。
H市的两个黑帮巨头——逆十字和白骷髅是两个长期对峙的黑帮,沈听雷怎么也无法想象那个纯得像山泉一样的远远会在黑帮里。难道失踪的这段日子,他就跑去混社会了?那么单纯的孩子怎么可能在那样的地方好好活着?!远远,这就是你所谓的属于自己的生活吗?!
当沈听雷还在从K市赶往H市的路上的时候,逆十字和白骷髅最后的一战打响了,双方倾尽权利火拼,兄弟们都知道这一战非你死即我亡,只要胜利了,以后就是H市的龙头老大。在这样一个经济极度发达的城市,黑帮老大意味着他们梦想中的一切。
谁又知道这一战真正的导火索是什么?
警察赶到的时候,战斗基本上已经结束了。警察包围了战斗已经结束的废钢铁厂,沈听雷的专车直接开到了现场,他找了一个借口,说是以前朋友的儿子被卷进了这场黑帮火拼。远远,对不起,我到现在都不能承认你是我的儿子,所以,即使你不把我当父亲也……远远,你一定要活着!
逆十字的总部已经人去楼空,到处都是枪眼弹痕,留下来的只有死人。
一楼……二楼……每上一层楼,沈听雷的心越来越紧,他害怕看到远远的尸体,可是却无法停下自己的脚步。最后一层楼了,找到了逆十字老大的房间,里面一片凌乱,就在沈听雷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个警察忽然惊呼一声:“这里有个密室!”
密室的门打开了,一股味道扑面而来,密室里只有一张大床,床上侧躺着一个不知道是死是活的人,脸埋在枕头里,黑色的头发凌乱地散开,遮住了露出来的小半边脸,四肢用铁链拴在床的四角,白色的床单上布满暗红的斑斑血迹,身上布满皱褶和污迹的半透明薄纱下隐隐露出伤痕累累的身体。密室里的气味无声地宣告着床上的人很可能是逆十字老大的禁脔,可是谁都看得出来,床上那个布满青红紫痕的雪白的身体是个男孩!
这样的场景让人惨不忍睹,但是沈听雷却像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动弹不得。
“报告长官!白骷髅的头领秦关已经自首,请求我们让他看看这个孩子。”一个年轻的警察用鄙视的目光扫过床上的那个人。
长官犹豫着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堆在门口,谁都没有走过去看看那张埋在枕头下的脸,没有去看看那个人是否还活着。
手铐的声音传来,沈听雷回头的刹那,他看到了一张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脸,只是更轮廓分明,这就是传说中的白骷髅的老大?即使沦为阶下囚,即使手上戴着手铐,那种气势还是没有改变。叱咤风云的狮子即使被锁在笼子里,他还是狮子。秦关就是这样的一头狮子。
当秦关看到沈听雷的时候,那张冷酷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一抹嘲讽的笑意。在沈听雷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秦关已经走到了床前,跪了下去,惊呆了所有人。
秦关却全然无视周围人的反应,跪在床边,温柔地探了探那人的鼻息,然后温柔地掠开搭在那人脸上的头发,温柔地在那脸颊上落下一个吻,温柔地说:“对不起,我来晚了,我来接你了,远远,我们一起走吧。”
沈听雷顿时觉得天旋地转,耳边只有秦关无比温柔的那一声“远远”。
秦关在一头撞向墙壁的时候,被警察很及时地拉住了,所以只是撞晕了而已。
“这个孩子还有气!快叫担架上来!”靠近秦关的警察忽然发现床上的人竟然胸口微微起伏了一下,赶紧叫了起来。那人脖子上两个青黑的印记——是被人掐过,大概是时间不够,所以没来得及确定是否已经掐断气。
沈听雷疯了一样扑到床前,疯了一样把那张埋在枕头里的脸转出来,然后,向后猛退了一步。不是远远!绝对不是远远!绝对不是我的远远!
那是一张一张堪称尤物的面孔,紧蹙的眉头让人看得心疼,沈听雷觉得自己的胸口像是被狠狠刺了一刀,痛得翻江倒海。不是的,不是我的远远,只是一个酷似萧月君的孩子……而已。
床上昏迷的人竟然缓缓睁开了眼睛,空洞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神情,看清了沈听雷的脸以后,竟然露出像是满足一般的神情。张张嘴,早已哭喊的嘶哑的喉咙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是沈听雷看到了,他看到了口形,他知道那只代表两个字,他像是已经听到的声音——爸爸。
沈听雷摇摇头,他相信自己出现了幻觉。
我的远远一定在别的什么地方开心的过着属于他自己的生活,一定是的。
秋风,吹落了最后一片树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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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第五个季节
白色的天堂,折翼的天使在沉眠。
监狱里,沈听雷见到了三天以后即将处以死刑的秦关。
“他,还活着。”沈听雷准备好的一席话在看到秦关憔悴不堪的脸时变成了脱口而出的这一句。
秦关的脸上顿时像是有了生机:“真的?!远远还活着!”
“不要叫他远远!那不是你叫的!”沈听雷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为一个称呼这样生气。
秦关愣了一下,忽然笑了起来,满脸胡茬的他摇了摇头:“你来找我就是为了争论这样一个称呼?放心,我很快就死了,除了你没有谁可以称呼他为‘远远’了。”
沈听雷的脸色顿时黯然:“请你告诉我,远远到底是怎么进的黑帮?怎么会……怎么会变成那样?”
秦关咳了一声,带着嘲讽的表情说:“你现在知道关心他了?怎么不回去搂着娇妻抱着儿子当你的大老板,反倒关心起小人物来了?”
“告诉我,远远究竟遇到了什么!告诉我……求你……”沈听雷的声音像是翻滚列车,从最高处突然落到了最低处。
秦关依然嘲讽地笑着,眼底却多了一份无奈和悲哀。
“这是一个不算长的故事,反正我要死了,说说也没关系,但是你不要打岔!”
“去年夏天,我在K市旅游,到商场买东西,一个小孩子就一直跟在我后面,最开始我还以为是小偷,故意把钱放在最外面的口袋,引他来偷,然后好好揍他一顿。可是这个孩子跟了我几条街,我走快了他就一路小跑,走慢了他也磨磨蹭蹭。我觉得奇怪,也觉得挺好玩。最后他当然跟迷路了,天黑的时候,他走在陌生的街道上,一只野猫都能把他吓到,真的是个胆小的孩子。我躲在暗处,听见他在叫爸爸,声音小得跟小猫似的,我故意逗他玩,结果他真的傻乎乎地又跟了上来。”秦关沉浸在回忆里,嘴角露出了笑意,沈听雷的脸色却白得像死人一样。
“后来他看清出了我的脸,才知道自己跟错人了,一个劲地道歉。他为了跟着我,连晚饭都没有吃,饿得肚子咕咕直叫,我就把他带到河堤上,给他吃东西,那孩子竟然一点都不怀疑我是坏人。后来在河堤上,他跟我说了很多,像是把我当成唯一的朋友似的。我从来没有被人这么单纯地相信过,他让我觉得很特别。他不知道我是什么人,甚至连名字都没有问。”
“后来,我们经常见面,我回H市的时候,把自己的联系方式留给了他,让他以后有困难来找我。没想到那年冬天他就背着少得可怜的行李来找我了。我不喜欢女人,从来就不喜欢,但是一开始我就喜欢远远,珍惜远远,他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纯净。但是远远喜欢的却是你,呵,知道吗,他就是因为觉得自己的感情很龌龊,有一种犯罪感,所以才选择自我放逐,他在惩罚自己。”秦关的目光里充满了心疼。
沈听雷的指节发出咔咔的响声,像是要把拳头握碎:“你利用了远远的心,你……你还对他做了什么!”
秦关的目光陡然凌厉起来,割过沈听雷的脸:“你有什么资格质问我?是以远远的父亲的身份?真是可笑!你除了给他一点点钱,还给过他什么?亲情?你骗鬼去吧!沈听雷,我真是恨自己跟你长得有点相似,但是如果不是这个原因,我也许就不会认识远远了。”秦关苦笑着,无奈地摇摇头。
你除了给他一点点钱,还给过他什么?!
秦关的质问让沈听雷的心里顿时出现了一个更大的缺口。当他和宗政晴雪吃着西餐喝着红酒的时候,远远或许正吃着两块五一包的泡面,那孩子总是尽可能地少花钱;当他和宗政晴雪相拥而眠的时候,远远或许正隐忍地哭着,那孩子从来就不会大声地哭泣;当他抱着和宗政晴雪生下的儿子欢声笑语的时候,远远或许正在看着报纸上关于他的新闻默默悲伤,那孩子总是不会把难过的一面展现出来。
沈听雷觉得自己卑鄙——早就发现远远的心意,却始终只利用这种心意作为自己的安慰,从来没有付出过。沈听雷觉得自己无耻,明明很早就发现自己没把法再把越来越像萧月君的远远看作自己的孩子,却还在一味逃避自己的心情,自欺欺人,让远远不知所措。
“那后来呢?远远为什么会……会被虐待成那样?”沈听雷强迫自己的大脑稍微清醒一点。
秦关冷眼看着沈听雷的表情变化,冷冷地说:“你也许没有注意到,远远长得多漂亮,这对一个男孩子来说简直就是灾难。你也许更没有注意到,远远被人骚扰到不得安宁,在学校的时候就已经如此了,你当然不可能知道,你把远远当成自己的倾诉对象,什么不愉快的心情都倾倒给他,却从来没有听过他的心里话。远远是我唯一的弱点,逆十字用他来要挟我,可是我没想到远远会被虐待成那样,所以我发誓要灭掉逆十字。做鬼也不会放过他!”秦关咬紧了牙,那天远远惨不忍睹的模样又浮现在脑海里。
探视时间到了,沈听雷起身,脚步有些蹒跚。
“沈听雷,”秦关忽然看着他,沉重地叹了口气,“不要再给远远任何伤害,他真的会死的,下一次,真的会死的。”
……
沈听雷离开监狱以后直奔医院,他的胸口有一种快要爆炸的感觉,他什么都不想,只想快点见到远远,然后他要告诉全世界,远远是他的儿子!是他亏欠了十几年的亲生儿子!以后要用所有的力量来爱惜他,保护他,不再让他受到一点点伤害。
远远,你知道这些,一定会开心的!
但是沈听雷忘了,远远不再是以前那个他的远远了,病房里那个人叫萧逸远。
远远又失踪了!沈听雷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局,站在病房里,他觉得天都塌了。
“你在干什么!你儿子的洗礼宴你竟然跑到医院来!”沈浩广中气十足的声音在病房门口响起。
沈听雷握着拳头,肩膀有些颤抖:“爸,远远他……也是我的儿子。”
“一个妓女生的儿子?你不嫌丢人我都嫌丢人!他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没想到一个男人竟然去做那种事情,简直不要脸到了极点!那张脸跟他妈妈一样,仗着几分姿色犯贱,我当初就该替你解决了他,也免得到今天丢人现眼!”沈浩广手中的拐杖在地面上敲打着。
沈听雷的愤怒被压到了最大限度,转身就走,也不顾沈浩广在后面叫他。他知道如果自己再不走,恐怕真的要跟父亲翻脸了。以后要让远远得到应有的身份和待遇,沈浩广是最难的一关。
所有人都走了,病房突然恢复了宁静。
浑身缠着绷带的萧逸远从床底爬了出来。爸爸,又让你被爷爷骂了,但是为什么你一句反驳的话都没有呢?果然还是有很多不能舍弃的东西,对不对?爸爸,妈妈不幸福,我也不幸福,请你把我们的幸福一起拿去。我果然没有办法恨你,但是我却可以永远离开你。
……
行刑场的枪声响起,秦关倒下了。
远处,萧逸远听到了那声枪响后,转身离开。
K市青竹街深井巷6号。
就在萧月君曾经咽气的那张床上,萧逸远一手拿着镜子,看着镜中的脸,目光飘远了。
妈妈,我现在真的跟你很像,妈妈年轻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吧。妈妈,对不起,我记得你的话,却只做到了一半,我没有恨任何人,却爱上了别人。这张脸对我而言真的是灾难。妈妈,爸爸不会再看我了,看到我也只会让他想起你。
一手拿着美工刀,面无表情地抬起手……一刀……两刀……三刀……当整张脸被刀划得面目全非,鲜血不止的时候,对着镜子,萧逸远笑了。
爸爸,你什么都看到了,什么都知道了。我也一样。
这张脸不会再出现了,永远都不会再出现了。我已经再也没有什么可以丢弃了。
窗外下着雨,风灌进屋里,萧逸远带着满脸的伤口走进雨里。血,一路流,一路被雨水冲淡。
破碎的玻璃窗上,雨水敲击出混乱的节奏,这是一个不属于世人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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