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往事不堪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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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日过得形同嚼蜡。我一看到许放那班人就胃里不舒服,偏偏这群人老在我眼前晃,还有个长得很丑的家伙老是跟着我。我那个郁闷啊!反正是监视我,让白枫来不好吗?看着那么一张脸,真是吃饭都不香。
这天闷得发慌,干脆上街逛逛,那位丑兄还是忠于职守地跟着我。这一来还有什么兴致?
我闷着头乱走,不防撞到一人身上,明知自己理亏,我却破口大骂:「谁他妈走路不带眼啊?」
那人却道:「张老爷!多日不见,我家公子问您好!」
是瑞喜!时远回来了?
在这个股市全线飘绿的萧条时期,时远的出现简直就如逆市上扬的庄股一般振奋人心。
我差一点就要扑过去抱住瑞喜,眼角瞄到丑兄,暗道一声晦气,板着脸道:「你家公子?哪家的公子呀?施公子?黄公子?还是周公子?」
瑞喜张口结舌,我趁机溜了开去。
晚上我打着哈欠数天上的星星,打算数到什么时候困了就去睡。颓废本来不是我的作风,但是有这么一群瘟神,我实在打不起精神工作。
可惜事不如人意者常有**,想闲的时候偏不给你闲,才数到二百七十八颗,就听有人在院门口叫:「老板,前厅有个人捣乱,你要不要去看一下?」
我暗地里骂了老天爷一声,问:「怎么捣乱的啊?」
「有位公子像是来砸场子的,招了一位相公又一位相,都只看一眼就打发走,还说什么『东南春华无双』,竟没个像样的货色,激得好几位相公都哭了。本来这样的恶客便该撵了出去,可是没人知道他什么来路,怕是个惹不起的。老板快去看看吧,不然生意没法做了。」
我只得叹口气起身,今年真正流年不利。
进了前厅,便看见当中一张桌子前坐了一个人,紫绫在一旁陪笑,旁边看热闹的有之,做和事佬的有之,打抱不平的有之,那人只是巍巍不动,一把折扇撑着下巴笑嘻嘻的,反倒像个看客。
我看清这人的脸,顿时大窘,这、这不是时远吗?平时这般温良恭让,什么时候学会无赖踢馆这一套了?
他见我进来,两只眼更是笑得眯了起来。
我瞪他一眼,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像是得意之极,「啪」地一声打开折扇,做足了纨绔子弟的派头,用折扇点着我道:「这一位还有点意思,就他了。」
此言一出,一室哗然,跟着有人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打趣道:「这位公子眼光果然独特,怪不得这么多美人都入不了眼呢。」
又有人笑,「公子看仔细了,这位不是相公,乃此间的老板,哪有老板亲自上阵的道理?」
「有什么不可以的,这里的规矩,一向是客人最大,莫说老板,就算是老板娘,哈哈,哈哈……」
我脸皮发烫,急忙拉了时远往外走,身后一片轰笑声。
急行到僻静处,我把手一甩,怒道:「闹够了没有?」
他仍是笑嘻嘻地,歪着头道:「老板就这么对顾客说话?」
「唉,别装了好不好我的小爷!」
「咦?老板和我很熟?看清楚了,我可不是什么施公子黄公子周公子的,别要认错了人。」
听到这话我怒气便消了,向他大大的一躬,赔礼道:「早上是我说错了话,别跟我计较啦。」
他吃吃笑了出来,一伸手勾住我的肩头,「这么久不见,我一回来便叫人找你,你居然这么对我,坏死了!」说完一口咬在我耳朵上。
我「哎哟」一声,一股热流涌上小腹,妈的,管不了那么多!
我一把将他拦腰抱起,瞅准了一块看似平坦的山石,就往上面放。他仍是嘻嘻地笑,一口一口地咬我。
你,你,叫你撩我!
和身扑上!
(以下省略汉字若干若干……)
之后,时远用头靠着我的肩,懒洋洋地朝天上看,跷着腿晃来晃去的,心情甚好,笑眯眯地道:「好不好?想不想我?」
「想——都快想死了!」
这话是真的。
说起来,我的桃花运一向烂得很。
初恋就不必说了,出了大学赤手空拳打天下,哪有时间谈情说爱,好在后来赚了钱可以用钱说话,所谓八个女朋友,都是花钱包的。
到了这边,一个白枫迷得我神魂颠倒,可惜却是那天上的月亮,看得见,碰不着,倒是时远,他不当真我也不当真,一番厮混下来倒生出前所未有的甜蜜感。十几天不在一起,想他的时候,还真比想白枫多些。
他吃地笑了,「想我,你还去爬墙?施公子黄公子周公子,一下子惹了好几个!你说,他们哪里比我好?」
我想起那群人,把他推开一点,愁眉苦脸地道:「不是啦,其实什么这公子那公子,都是我瞎编的。算命的说我今年命犯七煞,若要躲过,需得斋戒七七四十九天,而且不能近女色、男色。所以我才躲着你,只差五天了,我就戒了五天,现在又得从头来过了。」
他听了这话倒开心起来。「原来我走了多少天你都记得!哎,反正戒也破了,不如过了这几天再开始吧!」
我板着脸,「不行,你不担心我,我自己还怕着呢。我警告你,不准再来找我,否则就是谋杀亲夫!」
「那,我只找你聊天,不做别的,总行吧?」他翻过身来压在我胸膛上,眼里露出狡黠的光。
我又气又好笑,「少来,你那一套我还不清楚,总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不行,见一面都不行,一见面你就有机会。」
他恼怒地一拳捶在我肚子上,「去死!」
要是我相信时远会就此罢休,那我就太天真了。此人表面上比谁都温和,心里的主意却比谁都拿得定。
果然,第二天一早,就看到瑞喜一颠一颠地来找我。
「张老爷,我家公子——就是时公子,叫我来请您去……」
我看着瑞喜笑眯眯的脸,愤然道:「这小荡妇,只图一时快活,连老公的性命都不顾了!」
「老爷您说什么?」
「我说……不关你的事。」
「那您到底是去不去啊?」
「不去——才怪!」说也奇怪,自打昨晚开始丑兄便失踪了,因此我也像跳出五行山的孙猴子,没了拘束。
兴兴头头地到了时远家,主人却不在,说是有事片刻即回,叫我稍等。瑞喜招呼我喝一种甜甜的粥,味道不错,我一碗接着一碗,一共喝了五碗,时远还是不见人影。
我不耐起来,催瑞喜出去找人,瑞喜却道:「快了快了,公子马上就回来了,张老爷你再喝一碗腊八粥吧。」
奇怪,难道通过无线电话,他怎么知道公子就快回来了?我看他一眼,想到一事,问:「原来这就是腊八粥?今天是腊八节么?」
瑞喜笑起来,「你老忙得时间都忘了,今天可不是腊月初八么!」
腊月初八,也就是十二月初八,我无聊地算了一下,突然觉得这个十二和八连在一起,怎么就这么熟悉。
猛地想起去边城贸易的时候,白枫曾给了我一张银票去向许放买东西,我当时客气不要,他却指定了要用,那银票上的数目便是十二两八银。莫非这数目里暗含着什么消息?
我心里怦怦直跳,虽是不着边际的猜想,但这几天发生的事太过古怪,我已经觉得什么荒谬的事都可能成真。
加上这一阵他们一直没什么动静,丑兄却突然在这个时候失踪,隐隐觉得,难不成他们竟是约了十二月八日办事?
这样一想我便坐不住了,站起来便往外走。
瑞喜急忙追出来,「张老爷,您不等公子啦?」
我心里有事,也顾不上理他,只是往外急走。哪知瑞喜扑上来将我拉住,一个劲道:「你再等等,公子马上就回来了。」
我挣了两下没挣脱,就呆了。
和时远打交道向来轻松得很,要来便来,要去便去,从来没有强留的,今天这是怎么了?
诡异的事一桩接一桩,我思维已经不走常路,一闪念,喝道:「是时远叫你拖住我的?他到底是什么人?」
瑞喜一呆,道:「公子叫我不许说。」
这一下真是不打自招。我大叫道「放手」,拼命往外挣。但瑞喜的力气可不小,被他一双手钳住动弹不得。
我叹了口气不再挣扎,道:「好啦我不走就是,别拉着我了,痛死人啦。」
瑞喜听我这样说便放开了手,我问:「反正我都知道了,你就跟我说个明白,你家公子究竟是什么人?」这才想起认识他这么久,却一直没有深究过他的身份。经历过白枫的异变,我也成了惊弓之鸟。
他吐吐舌头,「公子是什么人,他自己不说,就是割了小人的舌头我也不敢说。可是有一句话我是敢说,张老爷,不管公子是什么身份,他对您可是绝无坏心,就算今天把您留多了一会儿,那也全是为了您好。」
我点点头,「这我知道。瑞喜啊,坐了这半天腿也软了,你给我捶捶。」
他听我这么说很是高兴,忙应道:「是。」提了个小凳坐在我面前捶了起来。我斜眼看他捶得专心致志,便悄悄把手伸到袖笼子里,掏出一样东西来。这样东西,乃是一把匕首,长五寸六分,重三两八钱。
列位看官定要问我这等靠脸皮和嘴皮混饭吃的奸商,身上怎么会带着靠拳头吃饭的街头霸王之常备兵器。
靠!想我现在身陷狼窝,不准备点防身的道具能行吗?所以我趁丑兄疏忽,从郑头儿的空房内摸得此物。
我忍着心脏剧烈的跳动,把匕首架在瑞喜脖子上,冷冷道:「别动,一动就没命。」
许放的台词,咱也借来用用。
瑞喜吓了一跳。「张老爷,您、您这是干什么?」
「我这会儿要出去,可是你又不让我走,你说我是把你的脑袋割下来呢,还是你自己找根绳子把自己捆起来?」
「两样都不要!张老爷,您不能回呀,那地方已经被围起来了,只准进,不准出,进去了就逃不掉。」
「多谢提醒!不过你还是得选一样。选一还是选二?要不还是选一吧,方便一点。」
「我、我选二!」
***
一眼望去,春华馆大门外并没什么异状。因为瑞喜说了那么一句,我就躲在巷口仔细瞧了一番。
果然发现卖馄饨的不是原来的老王,换了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挑着货郎担的人不停走来走去,叫卖却不勤快;茶铺子里多了好多生面孔,看得久了眼越来越花,只觉得整条街的人都是条子捕快。
我心里一阵打鼓,就想转身跑他妈的,跑得越远越好。
慢着,这可不对啊,见死不救不是好汉!我虽长存泡马子之心,人家却也算以朋友之道待我,马子虽然泡不到手,朋友落难哪能旁观!
把心一横,我昂首阔步地走了进去。
进了门,一溜烟往吟秋阁跑去。自从大二那年运动会跑八百之后,老子还从没这么不要命地跑过,上次被人拎着刀追那是短途,不算。好不容易爬上了楼,只觉得眼冒金星,胸闷欲炸。
一推门,门却是敞着的,我不及细想,伸脚迈了进去,怀里哪有半个人影,窗户开着,火盆里的灰都熄尽了,一阵小风刮过,冷得我打了好几个抖。白枫出去了?到底是自己有事走了还是听到什么风声?真是急死人。
正不知如何是好,楼下传来一阵喧哗,我急忙从窗口望出去,脸都吓白了。卖馄饨的、挑货担的、喝茶的都来了,手里还拿着不知从哪里来的家伙,明晃晃地刺眼。
糟了,这下真是自投罗网,这可怎么办?
前门已经被人堵死了,我看看窗户,靠!怎么这么高啊?二层楼的标准层应该是三米三嘛!木料不算钱是吧?
眼见人就要上来,我不及细想,连滚带爬往床下钻去。心里害怕,只想越往里面越好,黑不溜丢地看不清楚,使劲一冲,竟然撞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说是硬邦邦,倒比墙壁要软些。
突然脖子一紧吐不出气来,原来那东西是个人,掐住了我的脖子,还贴着我的耳朵道:「别出声,出声就没命。」
妈的,老子跟这句话杠上了啊?
听那口音倒很熟悉,我仔细想了想,感叹人生何处不相逢,扳开他的手指透了口气,小声道:「路痴兄,又见面了。」
他似是吃了一惊,这时我也适应了床下昏暗的光线,看到他正打量我。我讨好地对着他笑了一笑,也不知道他看清没有。
这时那些人已经在上楼,路痴兄当机立断,低声道了句「走」,拎着我钻出床底,轻轻一跃便带我跳出了窗户。
事情来得太快,我还没来得及惊叫就已经脚踏实地,正想夸他两句,又吓得住了嘴,后面有人杀过来了。
路痴兄大展神威,抽出我见过几次的那把刀,刷刷两刀便有两个人躺下。我眼见鲜血横飞,心里突突直跳,也顾不上夸他了。别说夸他,没吓得屁滚尿流已经对得起祖宗清名了。
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多亏了路痴兄义气,砍向我的刀剑全被他挡住,可是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对方人多,也有底子硬的,尤其是那个卖馄饨的,我虽然看不出章法,也看得出路痴兄对付他格外吃力。
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又有云,上天有好生之德。
那时分,又惊又怕,又急又惧,眼光四处乱扫,突然看到了一样救命宝贝!
我老婆!
这一喜真是非同小可,忙大叫:「路痴兄,快,往这边!」
记得那时我因遭受失恋打击,竟然把老婆遗忘在此,真正大是不该。但老婆就是老婆,关键时候,还是只有他能救我!
路痴兄也很省事,护着我杀出一条血路渐行渐近。
赶到老婆身边,我跳上驾驶座发动引擎,心中暗叫侥幸,追兵里没有一个意识到煮熟的鸭子马上就要飞的。
点着火之后我大喝一声:「快跳上来!」路痴兄飞身而上,我一踩油门,车子经过短暂加速之后飞驰而去,留下一堆人目瞪口呆。当然,在这个过程当中,那是少不了路痴兄为我架刀挡剑的。

园子里我再熟不过,几个拐弯到了后院。之前花若言为了运木头方便,将对外的院门开得极大,也不设门槛,因此这车顺顺当当就开出了院门。
我开着车狂奔,也无暇顾及街上行人的惊叫尖呼,这等风光,来得真他妈的不是时候啊!
路痴兄指点江山,不住道:「这边、这边!」
百忙之中,我问:「兄台,敢问高姓大名?为何在此?认识白枫?什么关系?现在去哪?」
路痴兄颇为健谈,「我叫何生涛,何必的何,生意的生,波涛的涛。你是谁我已经知道了,怎么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冠霖还没跟你说起我?太不够意思了,他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嘛。我们以前见过两面了对不对?多有得罪,对不住对不住。不过你小子运气好,呵呵,每次都……」
「等等,哪个叫冠霖?你是指白枫?还有,拜托讲重点好么?」
「那个,简单地说……」
由于何生涛的发言超过十分钟,事态紧急,特整理如下:三年前,齐楚两国爆发了一场大战,结局是楚国大败,丢了江夏六郡,三万多楚军埋骨江夏,这便是我常听人说起的江夏之战。
此战中,将军游翰臣殉国,何生涛与袁冠霖为游将军旧部,幸得生还,此后袁冠霖北上昌平刺探军情。
昌平虽然既非首府也非边关,但却是搜取粮草军械,供给前方军需的中枢之地,魏琛便是掌此枢纽的重要人物。因他好男风、常流连南馆,冠霖便自甘下践,化名白枫卖身为妓。
我听到此处有些气愤,道:「怎么动不动就打下三路的主意,以白枫的本事,若去应聘个亲兵幕僚之类的,想来也容易得很。」
何生涛大大摇头,「这可不成,魏琛手下多有和咱们打过仗的,若是做了他的亲信,又少不得官面上往来,认得他的人怕也不少,那一去不是羊入虎口?往左拐。」
我兀自嘴硬,「可是咱们这里的客人也杂得很,什么将军参将的,我也见过两三个,他就不怕认出来了?」
何生涛奇怪地看我一眼,「干这种勾当,哪有万无一失的道理?从来只是见机行事罢了。」
这时我把车停了下来,此处已到城郊,离了官道,再往前开便是只容一人的小路。我说:「没法开了,何兄,咱们到底去哪里?」
他跳下车去,道:「这次许放他们过来,是打算挟持了魏琛,烧了齐军的粮仓,咱们便趁机大举攻齐,那时齐军没了粮草,必定大乱,收复失地便有望了,说不定还能直取颖都,灭了齐国。哪知走漏了风声。我去给冠霖报信,他却点了我的**道塞在床下,你来那会儿我才冲开**道。我估计他们还是会去烧粮草,便要跟去瞧瞧。张兄,你就不必去了吧。」
我吓了一跳,拉住他道:「不成不成,叫我往哪里去?左右难逃一死,我还是跟着你保险一点。」
他也不置可否,迈步便行,我跟在他后面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才勉强跟上,马拉松啊,奶奶的,今天全民健身日怎么的?
忽地我想起一事,问:「白枫为什么要把你塞在床底下?他怎么不带着你一起去?」
他这次的回答倒异常简短,「因为我想阻止他。」
我大感奇怪。「为什么?难道你是楚奸?」
他听了我这话,脸色顿时阴了下来,一句话不说地往前走。我心里惴惴,暗骂自己口没遮撞墙,生怕他一怒之下把我扔下。
隔了一阵何生涛又再开口,却像是没有生气,他道:「你说得不错,我便是不想楚军北伐雪耻,收复失地,说我是楚奸,一点也没错。我听冠霖说,你是江夏人,那么你也原是楚人了,江夏归属北齐原不过三年,许多人仍盼着重归故国。张兄看不起在下,那也是应该的。」
我没想到这话题戳到他痛处,忙安慰道:「炎黄子孙都是一家,齐国楚国还不是一样,我哪会看不起你。再说我是生意人,最怕就是打仗,打起来兵荒马乱的。上哪赚钱去?」
他有点意外地看我一眼,点点头道:「三年前江夏大败的情形,张兄还记得吧?」
一句话勾起我满腔幽怨,喃喃道:「三年前?三年前老子还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呢,坐着飞机满世界跑,哪会知道你们的事。」
说来我也一直奇怪,老子历史虽然不好,倒也会背朝代歌,可硬是想不起什么时候有这么两朝。
抬眼看何生涛,他却似魂游天外,全没听到我的话,自顾自道:「那时游将军领着咱们,一开始打了两个胜仗,大家都很兴奋,但游将军却说,田章将军,万不可小觑。嗯,田章那时还是太子,现在已经即位为帝了。果然接下了便一连吃了好几个败仗,一直从樊城退到江夏。张兄你没打过仗不知道,打胜仗的时候,就觉得杀人不是杀人,竟像是收割庄稼般高兴,就算有兄弟折了,也不过痛哭一场,用酒奠了,说几句马革裹尸之类,倒生出万丈豪情来。可是一到吃了败仗,才发现被人砍杀是那么恐怖的一件事。后面敌人在追,前面我们的人一一地倒,我亲眼看到昨天还有说有笑的兄弟,被人砍断了脖子,血喷得满地满身,还有的被砍掉半边脑袋,白花花的脑浆倒了出来,眼珠子四处乱滚……」
讲到此处他两眼发直,语速越来越快。
我急忙拍拍他,「算了算了,这节跳过吧,我刚刚见过血,还犯着恶心呢。」
他用力摇了摇头,似乎要让自己清醒一下,然后接着道:「兵败如山倒,真是兵败如山倒,那时一片混乱,没有人指挥,也没有人听指挥,大家都只顾着拼命往后退,但又不知要退到何处才对,倒有好多兄弟被自己人踩死了。我还算好的,因队伍在中间,没什么人员损伤,但属下的兵也被冲得七零八落,和别的队里的人混在一处,完全辖治不住。幸好这时冠霖引着一队人从斜地里冲过来,大叫:『大家不要慌,游将军亲自断后!已阻住敌军!已阻住敌军!各副将队长小队长,就近整队,就近整队,往东门渡口撤退,有司马将军接应!』这么叫了几遍,大家镇静下来,稍稍有了秩序。我看到冠霖白色的战袍上已经满是尘土血迹,喊完这几句话,又马不停蹄地率人往后面奔去,心中担忧,可是职责所在,又不能跟了去。我领着队伍,随着大部队安全退到了东门渡口,见大批的船只已载着咱们的兵渡江而去,岸边还有无数人在等候,知道此地已是要弃守了,心里只盼着冠霖快点归来,可是一等再等,轮到我的兵也该上船了,还是没有人来,于是我便没有上船……
「我心急火燎地等着冠霖的部队出现,可是我们的人没见到,敌军却从后面赶了上来,那时我们的队伍还没撤完,还有近万人等在江岸边,密刷刷地羽箭射过来,放倒了一排人,顿时就乱成一团,大家拼命往江边退,拼命往船上抢,被敌人射死的,被自己人踩死的,掉到江里淹死的不计其数。
「到这个时候,我知道断后的部队必定已经无幸存的了,眼下进也是死,退也是死,便大喝一声,朝敌人冲去,想来跟我一样心思的兄弟也不少,听到我的呼喝,也有不少人掉头冲杀过去。对方弓强,许多人只跑了几步就被射倒在地,我记得自己砍倒了两个敌人,突然一枝箭从背后穿到前胸,就没了知觉。
「可是我的命也真大,这样居然没死,也不知过了多久,自己醒了过来,才发现那箭位置偏高,似乎没伤到什么要紧的脏器。我掰断箭头把箭拔了下来,心想,我没死,那冠霖说不定也没死!我就在战场上一路找过去。
「那时下了雪,好在地上的雪不厚,我在死人堆里一个一个地找、一个一个地翻,里头有好多都是认识的兄弟……」
说到此处,他情绪激动,泣不成声。
我一辈子没当过兵打过仗,听他讲起这些也觉得心里难受,就是不知怎样安慰他才好,只好拍拍他的肩膀,道:「那后来你找到白枫了吧?」
他点点头,平复了一下情绪,「我找了两天,终于把他找到,老天爷还是有那么点仁慈,居然真的没让他死。他伤得比我重,又在雪地里冻了两天,我那时也筋疲力尽了,拖着他躲在乡野里,只靠挖地瓜,也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后来伤好了,慢慢想办法偷渡回了国,他也落下个毛病,每年冬天总有那么几天手脚冰凉浑身无力。」
我听到此处恍然,怪不得那天去见白枫,他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不由又是可怜又是惆怅,你说这样一个美人,沦入风尘也就罢了,自然会有人疼他,这种枪林弹雨出生入死的事情,实在是万分的不适合。
想到此处心中一动,我道:「何兄,你为了白枫如此拼命,难不成,这个……」
他脸上一红。「不错,我是偷偷爱慕冠霖。」
我心中顿生同病相怜之意,拍着他肩膀道:「难为你了,可惜他喜欢的是游将军。老兄,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老是惦着一个人不放?」
自己心下也有些不平,原来他说的那个翰臣是他老上司,还是个死鬼,难道这个年代的人都讲究从一而终?
他叹气,「也只有游将军才配得上他。我只要能和他做一辈子朋友,也就是天大的福分了。」
我白他一眼,「你倒是个情圣。」
「游将军战死沙场,那以后,他满脑子只有复仇二字。但我是个没血性的,打了这一仗,再也不想有第二次。只想平平安安过完下半辈子,也想冠霖平平安安过完下半辈子。
「其实朝中也并非全都是主战派,我看太子之意,就是主和的,因此被太祖训斥了几次,渐渐有些失势。襄王主战,就很得太祖的欢心。
「游将军本是太子的人,冠霖又是游将军的人——你不要想岔了,我说的是原来的意思——他跑去投靠襄王,自然两边都受猜忌,这真是何苦来。还受了那个许放的指使,跑到这边来当卧底、当相公,我……」
说到此处,他一拳打向近处的一棵树,这棵树生得细小,被他重重一拳,顿时就折了。
我吓了一跳,忙道:「冷静,冷静,破坏植被是不好的,注意环保,注意环保……这么说你上次来馆里寻他,是为了劝他不要再干了?」
他点点头。
我说:「我有一事不明,既然是来找他,正大光明从前门来点他的名字就行了……哦对了,你是不是钱不够?嗯,就算钱够也不一定能见着,他这种红牌等闲人也是不亲见的。」
他尴尬搔头,「那是……我连打发小厮的钱也不够,没人愿意给我通报,只好从小摊上买了一本《本地风月志》,里面有张地图,就晚上摸进院子里来,可是黑灯瞎火的,我又不太会看地图,就……」
「于是就抓了兄弟我给你引路,哈哈,这也是一场缘份。」说到此处我都郁闷稍减,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位老兄的所作所为很对我的胃口,一时生了知己之感。
又想到一件事,我问:「那天助你脱困的那个人,就是白枫吧?」现在想来,那人虽蒙着面,但身材举止,确是很像白枫,只不过当时没往那边想而已。
「是的,也真是凑巧,原来为他和许放传递消息之人突然没了踪影,等了几天冠霖着急起来就出去打探,回来时听到打斗过来察看,才给我解了围。
「那个传消息的似乎是被人抓了起来,看来风声已不密,我苦苦求他不要再干了,可是他哪里听我的?我倒是想把他绑起来架走,但是我又打不过他。」
这时差不多所有的线头都串起来了,我苦笑:「喔,我明白了,第二天他给我赎身想打发我走,想来是怕再走漏什么风声出去引起他人怀疑,那班护院的会听他的吩咐,一个侧院的相公却未必……后来他通过我和许放联系,也是不得已之举。」
「不错,所以我赶过去想把那张银票截下,就是想坏他们的事,粮草要是烧不成,战可能也就暂时打不起来了。」
我看他一眼,赞道:「老兄,我看你很有些忧国忧民的情怀,了不起啊了不起!」
他脸一红,顾左右而言他,「我明明踩点踩得好好的,眼见你进去了,却为什么你人不在屋里?」
想起那晚之事,我也觉得好笑,道:「也难怪你老兄不知道,熄灯之后,我就跑到隔壁我相好那里去了,倒苦了郑头儿被你非礼,哈哈哈哈。」
他却没笑,看着我若有所思。
「呃,有什么不对吗?」
「你那个相好,就是用花盆把我砸晕的那个公子吧?」
「对对,就是他。」
「此人深藏不露,武功只怕比冠霖犹高上几分。他是怎么到我身后的我全没察觉,虽说出其不意,可不动声色只一招就将我放倒,就算是冠霖也万万做不到,怕只有当年的游将军才有这个本事。」
我倒抽一口凉气,虽然已经知道他颇有来头,可没想到……说来也对,若是普通人,能用个花盆就随随便便把这么个硬底子放倒吗?
「还有,此人的相貌……」
「怎么?」妈呀,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当年江夏之战的时候,我曾经远远地见过田章,他的样子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那相好的面貌,和田章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要说没有血缘关系打死我也不信。瞧年岁他不可能是田章的儿子,田章的老子田云一共有四个儿子,我看他说不定就是其中之一……他跟你说他叫什么来着?」
我抱着头蹲在地上,呻-吟一声:「时远,他说他叫时远。」
「嗯,三公子田远,现下封为靖王,年岁也合,只怕此人……喂,你怎么啦?」
「我、我头晕,你让我坐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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