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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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酉末,马车才驶进都城内的桃族领地,此时,天空已暗成了深蓝灰色,夕阳化作幽幽的影子,缓缓地融入深紫的晚霞中去。
桃族本家——我同云隐所居的桃府,处在桃族领地的最中央。一路驶来,道上人声鼎沸,经由桃族经营或允许的小摊店铺人潮如云,商流络绎不绝。今日是更衣节,众人比平时更活跃也是理所当然。如此一来,这面积极广的桃族领地竟成了一个诺大的城中城。
估计着快要到家时,我掀起车帘一角向外探视,发现越往前走人流聚集得越多,并且全是相互议论纷纷的样子,令人不安,莫不是桃府出了什么事?转头看云隐,见云隐亦疑惑不解地向我摇头。
“少爷,公主,前方被十几辆女车挡住,驶不进去了。”马车突然勒停,云隐随从的声音恭敬地从帘外传来。
女车?
虽说对于贵族来讲,十几辆女车只是小数目,但平常人家要达到这个地步,也是需要相当财力的,没事儿聚在桃府门口干什么?难道,桃族又来客人了?
就此下车,我与云隐并肩步行,拦路的女车皆掀起了车帘,好些侍女模样的女人探出头来,好奇地注视着我俩缓缓走过。每走过一辆女车,其中的侍女们便俯身行礼,之后,却有类似蜂群聚集的低声此起彼伏:“看,那就是桃族长房嫡妻所出的兄妹!”“不愧是第一贵族,兄妹俩都气度不凡呢。”“那位就是一品长公主?”“天哪,真不得了,长得很美呢!”“那位少爷也出色!”“可是,咱们少爷,仿佛跟公主长得更像呢。”“是呀、是呀,我也这么觉得!”“真担心,咱们夫人少爷就这么给比下去了。”“怎么会,好歹咱们夫人的身份,也不输给那位正夫人呢……”
经过压抑的议论声不断传入我耳,每多听一句,心上的疑惑便多增一分:什么夫人公主,小姐少爷的?到别人家来做客,还这般多嘴多舌,真是礼教不周!
揪着丝绢的手心已经出汗,无端被这么多陌生人投以探照灯级别的炽热目光兼评头论足,乍起的紧张与疑惑压得我透不过气来。低眉敛容一味地往前走,忽然被人握住了手,清爽温和的感觉瞬间驱走了满背锋芒。我恍然抬头,正对上云隐关切的眼,他虽亦是眉头微皱,却依然向我亮起和煦的招牌浅笑,令我渐渐地找回身为公主的自信,挺直了腰杆、牵着他的手,步步从容地向灯火灿烂的桃族府门走去。
终临府门,突见一群人像潮水般涌出门来,转眼间就将我俩围了个严实。我环顾一周:桃府大总管、副总管、内园女房总管事、云隐园中的随从、我园中的大丫头浮筝……外围还有一堆平时常在眼前晃悠的熟面孔,皆是这桃府园中等级不低的人。今日虽是更衣节,却也不至于这么闲吧,怎么全出来了?
我们忍着震耳欲聋的哄吵声,耐性地听他们一人一句唧唧喳喳地由说到吼,却半天也没听出个所以然。此时,留在桃府做赞宾的蓝可晨劈开层层人群,睁着微微上挑的凤眼走到我俩面前,眼中是不住外溢的担忧:“云隐,这是你们家事,我虽是桃族表亲,却毕竟不好说什么,但这种事古来便有,大家各自忍耐,也就和和睦睦地过去了。”
“?”不知他何出此言,我满脑子都是问号。

“少爷,公主,老爷吩咐说,请您们俩一回府便去主厅,有、有事要议。”总管大叔总算找到了可以说话的间隙,喘喘地告知我们父亲的话后,那张满是褶子看起来却异常亲切的脸上已是忧色重重。
“到底出什么事了?”我有些着急,家里来个客人,怎么弄得像死了人般愁云惨雾的?
“小姐,婢子真是气愤!老爷他……夫人……”浮筝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更是在我心上浇油。
“别再在这儿拖拖拉拉的,等去了主厅,一切自然就会明了。”
云隐牵起我的手,疾步往府内走去。围住我们的人自动让出一条道,咿咿嗡嗡的议论声又从脑后铺天盖地传来:“真不知,以后该尊谁做女主子呢?”“就是呀,顺了姑情逆了嫂意,两头不是人的总是我们这些底下人。”“那位夫人虽然也有少爷,但毕竟年幼,倘若老爷冷落了夫人,小姐少爷恐怕不会善罢甘休!”“唉,依我看,这园子以后有得吵啰!”“可不是……”“……”
远远便望见主厅里灯火通明,走得近了,才发现,厅外侯着好些侍女,父亲的、母亲的、祖母夫人身边的,还有一些从未见过的,都怯生生地裣衽低头为我们兄妹出道。无形中,有股沉重不安的压抑,在廊梁灯笼昏黄暧昧的微光中,暗暗弥散开来。
入了主厅,发现久不问园中杂事、深居内府颐养天年的祖母夫人,今日竟坐在了厅中上首,方才在厅外亦见到她的园中人时,便对她们主子的行踪猜到了一二。
低眉用余光环视厅内情况,见父亲面无表情地坐在左方偏座,母亲神色黯淡却极力保持宽容气度地坐在其下一个位子。隔了好几张椅子的右方末座上,坐着一位衣着华贵、神情娇恃的美貌妇人,她身旁站了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依着那女人,姿态忸怩,看起来很胆小,却看不清他到底是个什么表情。

所有人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我身处这诡异的气氛中,心跳不禁慢了几拍。
随了云隐恭敬地行礼,向祖母夫人、父亲母亲各道了安好,再顺便向那位美妇点头致礼,却见她睨着倨傲的眼神细细地打量我俩,在观察云隐时,她微微露出疑惑与不屑的神情。我顺其方向看去,惊觉云隐竟还戴着我雕的那支粗鄙的木簪!不禁有些抱歉,自己的笨拙手艺果然害他丢了脸。
从她锋锐的目光中,我嗅到挑衅的味道,不禁暗自皱眉:这不讨人喜欢的女人是谁?
见到我们兄妹进来,父亲那没有表情的脸上忽地挂起欢喜得近似热情的神色,大袖一挥,向我们招手道:“小隐,小姝,快过来见过丹夫人!旁边那是你们的小兄弟,从今以后,你们这当长兄长姐的,可要好好地爱护这个弟弟才行啊!”
丹夫人?是谁?我侧着脑袋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有关这女人的任何回忆;
小兄弟?望一眼那个身形小小的男孩子,心上猛然有种被人拿棒子偷袭了后脑勺的闷痛感,在桃临跟这群日渐习惯的“亲人”生活了十四年,今日竟凭空里冒出个弟弟来?真是莫名其妙!难怪,母亲的脸色会如此之差。
本能地转头看云隐,却见他由先前的一脸严肃,转为了与父亲一样的面无表情。此刻正微垂了灿如星汉的眸子,恭谨而从容完美地低头道:“是,儿子知道了。”
“老爷,人家是地位高贵的少爷、公主,我们家恒儿却是棵无依无靠的野草杂秕,生来便是受人欺凌的命,哪里敢劳驾公主与少族长来抬爱呢?”那女人瞬间变脸,挂起一张楚楚可人、似怨尤嗔的泣容向父亲道,那闪着泪光的眼神却像夹了利刃般,不住地朝我们这边射来。
这番乍听有情有理、实为无礼至极的哭诉听得我心头火起。本就对这世界人情淡薄的我,并没那么多闲心去管桃家父亲的风流史,你纳妾生子都请自便,我何苦干涉!可这话,却说得我和云隐仿佛会仗势欺人似的。没缘由地被喷得一身狗血,叫人怎么不气?
我狠狠地瞪那丹夫人一眼,正想反驳,却听得一直沉默的祖母夫人重重一声“哼”,她以我从未见过的慈容,语气极为温和亲切地向那孩子招手道:“你叫恒儿么?过来,真是个好名字!”
那孩子顺从地一步步靠过去,面色沉稳,竟不似刚才在母亲身边那么怯懦。
“恒儿呀,你听好了,你是奶奶最疼爱的乖孙,也是这桃府园子里最尊贵的少爷。以后,就和母亲挨着奶奶的静和斋,住在沁芳园,好不好呀?”她慈爱地理了理恒儿的额发,眼光似不经意般扫过全场,再对他低声轻柔地说:“以后,恒儿要是被谁欺负了,就来跟奶奶说!谁敢欺负你,就是欺负我老太婆!”她貌似对恒儿的轻语,实际上却是另有所指,我成功地在那丹夫人脸上捕捉到一闪即逝的得意笑容。
乖孙?奶奶?瞧那祖孙天伦和乐的样子,敢情我和云隐就不是她的亲孙子!我杏眼怒睁地盯紧了桃老夫人的祥和面容,只觉得这真是一幕可笑到无以复加的闹剧!
冷不丁看到母亲那张煞白的脸,她摇摇欲坠地端坐在椅子上,父亲发现有些不对头,便将手轻轻地覆在她的手上,作温柔安慰状,我不禁在心底泛起浓浓的悲哀——也亏得母亲还能这般忍耐坐在此地,任他温声细语。要是我,恐怕早就甩开那男人的手,决然离去了,怎能容得下自尊被这般无情践踏?
挂起嘲讽的冷笑,我俯身行个正式的跪安大礼:“祖母夫人,云姝身子有些不适,可否先行退下,让哥哥把我送回云沫小榭?”再也不想于此地多呆,一刻也不。
“嗯,也好。”她神色淡然瞥我兄妹一眼,轻轻地点了一下头:既然认亲、警告的戏码已上演完毕,那么我们这对最不起眼的龙套演员,也是时候该谢幕退场了,“只是,天色渐暗,回园子时小心点。”说着,她又紧了紧眉:“云隐,看你那发髻,今日不是才加了冠么,怎把头发弄得这般凌乱?你是桃族少爷,要时刻切记不可因自己而有损桃氏的颜面!”
“是,云隐知道了。”
我再次红着脸向云隐投去抱歉的眼神,却见他面色沉郁,好似对这番话并无多大反应。
走在回园的路上,心中真是滋味独特。些许沮丧并不是因为父亲有了新人,而是为了那十多年来渐渐真挚开敞的心怀遭到至亲之人的背叛,情感的背叛、信任之心的背叛。
对于那个叫恒儿的小孩,我恐怕无法像对待知华那样对待他。
毕竟,知华的庶母已逝多年,而那位丹夫人仍尚在人间;而且,十多年前,我还当自己是个异类,用一颗局外人的心来怜悯那个可怜的女孩,如今,却早已深陷局中,再也找不回当年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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