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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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我又到母亲园中陪她谈笑了整天。见我能每日都来,母亲自是十分欢喜,病气苍白的脸色亦红润许多。
在没有父亲相伴的日子里,她唯一可存的期待,大概就是我与哥哥了吧?
一想到,自己竟要把眼前这处境如此艰难的女子,只身留在人心难测的桃府深院中,就愧怍地不敢正视她那欣然的面容。
可是,我难以遏制自己想要离开桃府,追随云隐前往斐干的心情。
“为什么……”
我不止一次如此自问。
“反抗,或是逃避?反抗这陷于贵族大家庭中身不由己的命运,逃避那终有一日会降于吾身的政治婚姻……”感觉自己仿佛变身为了封建社会女权斗争的一大典型,不禁自嘲:真是个好理由。
人的心境往往复杂,或许,我离家还有什么别的原由。可是,我这糊涂人总看不透自己的心,也并不想去猜测、深探,很怕很怕,怕会发现那难以想象的沉重。
于是,我安慰着自己:“只要这样就好了……”
是的,只要这样,安于现状就好了。总有一天,今日将成过往,未知的明天也会即近眼前,现下尚不分明的情感自会水落石出,而我,又何必在此刻杞人忧天?
是夜,待众人都沉睡后,我运起轻功,偷潜入浮筝的房间,欲“借”其侍女装一套。想我柜中,尽是华美精致地贵族女衫,礼、常服,明日怎么穿得出门?
得手后,喜滋滋地抱着包袱溜出门来,习惯性抬头望天,见夜空玄色依旧,四周只有秋虫的鸣唱此起彼伏。诺大庭院透出一种白日所没有的沉重,与静谧。
深呼吸口气,满意于这样的沉静感觉,我提了裙摆正欲运功开飘,却听不远处廊下暗影中,一个调子阴阳怪气音色却熟悉异常的声音传出:“桃三小姐好兴致!半夜至此,莫不是平日里做惯了主子,今夜突想到这下人的房中来体验生活?既然心情这么好,怎可不叫上我蓝幻一道?”
蓝幻……这个死小鬼!
我咬牙切齿地扭头回身,正对上双闪烁着流光、在夜色中极为亮眼的眸子,不由得大吃一惊:这丫头何时练就的瞬间移步之功?
“不错嘛,”即使眼前笼罩着沉沉夜色,我也能由她话语中,听出浓浓的嘲讽意味,“不但屈尊降贵体验下人生活,还不忘顺手牵羊?桃三,你可真是有心人!”
我脸上一红,心上一虚,嗓门也不自觉标高了一个调:“什么顺手牵羊,说得真难听!瞧你这样肯定已是知道的,本小姐是……”忽地嘴被人捂紧,只听蓝幻急道:“你吃多了没脑子么,生怕不被别人知晓你夜游的行踪?给我闭嘴!”
识趣地将头一阵猛点,她才缓缓的放开手,又道:“我有话要讲。但这露天底下太招眼,我们回房去聊,可好?”她声色异然,听得我心慌气短,鬼才信她只是想“聊聊”!可是,站在下房门口牵扯不断,始终不是办法,为顾忌“隔墙”之“耳”,我也只得忐忑地答应。

回到我房间,她一**坐在凳上,把上好红木的雕花矮凳震得吱嘎直响。从桌上捏起一只茶杯**,她一脸愤然:“好你个桃云姝!怎能这么没义气?你竟忍心撇下这园子,一个人,不,是同你那位俊逸不凡的兄长大人,两人一起溜到斐干去逍遥快活!”
我战战兢兢地坐在床沿上**手中包袱,听她说着事实,嘴里实不知该如何辩驳,只得沉默地低了头,静待下文。虽不想受这么个小女孩的窝囊气,可是相比之下,却更不想惊了众人,从而败露出走斐干之事。
蓝幻放下茶杯,轻轻移步到我身前。
为防众人疑心,此屋只在外间点了盏守明灯,因此卧房内里不甚明亮,幢幢暗影打在她身上,纤细高挑的身形竟不觉带上些变幻莫测的高深,正是人如其名。
“桃三,我并不想要阻止你,所以,你也不用紧张。”怒气失踪,她的声调突然平静如水,反使我更加的不明就里,打心底戒备起来。虽知她向来善变,可如此大的情绪落差,还是让我吃不消。
抬手扶住我的肩,她的声音透着无奈:“你……真已决定了要去?”
我低头无声,等于默认。
“原来,人,真的敌不过命运。”她仿佛失了神般喃喃自语,“这可是你自己的选择。”突然,她俯身紧紧的抱住我。我虽讶异,却因这拥抱似乎透着未知的悲伤,终是没有推开她。
“你记住,这是你的选择!错了,可尤不得别人!你可记好了!”
“蓝幻?”
“还有……你要记住,在桃临,青州不是我的家,桃府也不是我的家!这么大的世界里,我的家人,就只是你,只有你了!所以,不管你要走怎样的路,要选择怎样的人生,我……”她骤然微声,有几个字随风碎散,未能入得我耳,“就算以命相陪,也绝对会支持你!这一点,请你千万不要忘了。”
“你在说什么呀,蓝幻?”我被她这番生死告白弄得惊骇不已。本小姐不过是要翘个家,她犯不着一副再见无期的模样吧?
一般来说,夸张的喜怒于一个正常人,不是青春期,就是更年期。难道……我一个激灵,顿时大悟:原来,这小丫头青春期到了?
真是悲秋伤春却美妙无比的年华啊!
出于怜惜蓝幻那善良可爱的少女情怀,我很配合地回抱,并拍了拍她的背,信誓旦旦地答:“嗯,我记住了,狠狠的记住了!不过,我只是外出散心而已,不会出事的,你放心。当然,更不会要你的命!”
她直起身来,神色复杂而哀怨地紧盯我三秒,之后头不回、招呼也不打的转身夺门而去。
我虚脱了似的靠在床桓上犹自发愣——那个眼神……为何,会如此熟悉?
就如同与她初见时那般的,透着淡淡的伤感,洞察世事后的深邃、怅然……与“我”——桃云姝同年的蓝幻,不过是个方行笄礼的十五岁少女,本应涉世未深的她,怎会长得一双如此明晰的眸子?
想不通啊想不通……
一夜没睡好,忽醒忽眠,不断的在梦中与现实、今世与过往间痛苦,徘徊。不知为何,好久没做前世之梦的我,这晚竟整整一夜,沉浸于现代化的世界中。我的父母、老弟,学校,师友……那一张张似曾相识却已遗忘得不知姓名的笑脸,都是谁?从没发现,自己原还存着如此深切的渴望,想要回到从前的世界、回到真正家人身边去的渴望!
可是,可是!我如今已连旧时亲友的姓名也记不得了!容颜模糊,笑语渐疏……我,难道真的已走到这一步了么?忘了旧物,忘了旧人,忘了过去,忘了曾经的一切一切,在桃临这个日渐熟悉的异世,用别人的身体去过本不该属于我的人生?无依无靠、此世独遗吾身的寂寞感,如空无世界中的黑暗,向我铺天盖地袭来。


让我失忆还好,至少可以用满心的空白去接纳尚无答案的未来;然而,总还是有那么些星星点点细细小小的零碎记忆如影随形地跟着我,至死都忘不掉!每每触碰到这些清晰不全的碎片,我就会陷入无边无际的痛苦之中,心的呼喊,灵魂的折磨!
真的……好痛苦。我忍不住在睡梦中,嚎啕出声。
“明心……明心……”
“明心……”

“明心”? 耳熟的名字,是谁?
远古般的轻唤,如悠悠涨退的清潮,如夏夜温文的清风,如满月皎洁的柔光,缓缓覆于我沉痛不堪的心上,纷纷扰扰不肯离去的乡愁,奇迹般地静静消退。
明心……朗明心……好像……不就是……我么?曾经叫了二十三年,又被遗忘了十五年的“朗明心”!
谁?谁在用这个名字叫我?虽然入睡深沉,但我的思绪却清晰的吓人:我知道,这里是桃临,是桃府;我是桃三小姐,云姝公主;桃云姝有个同胞哥哥,桃云隐,还有个异母弟,恒儿……但是,他们都不知道,我的真名是朗明心。那么,又是谁,在用这个名字唤我?
怀着余梦的悲切,我幽幽转醒,见外间守明灯尚在燃烧,微开的窗外东方既白,夹着秋凉的晨光伴着灯光射入帘内。浅黄浅蓝溶成一片的地板上,涌动着说不分明的温暖与萧条。
压了压疼痛未消的心口,轻轻叹气,坐起搭了件外衫翻身下床。想起今日行程,心底便有着热切的期待,噩梦带来的不适亦淡了许多。
翻出包袱里浮筝的侍女装正准备换,卧室的门竟吱呀一声像是开了。我赶紧抄起衣裙躲进床帐里,屏息不敢出声。要是这时被发现,那我昨夜的惊吓、努力可就全部赴之东流!
等待半晌,连脚步声也没听见,我正欲松口气,却见帐幔“哗”的一下被掀起,光线瞬间充满这方形床帏,惊得我心头跳到了嗓子眼,头皮也吓麻了半边。
“干什么还在磨蹭,你不是辰时就要出发么?现在可都过了卯时三刻了!”
“蓝幻?!”我惊魂不定地望着她,只觉浑身一软,差点瘫在床上,“你是鬼吗,要吓死我!”
“你才是吧小姐,胆小鬼。”她甩个白眼不再言语,却攥了我的胳膊把我拉下床,三下五除二身手利索地帮我套上了侍女装。接着,又把我摁在凳上梳起髻来。
“你……”
蓝换见我疑惑,好心地解释道:“我是怕你这千金使惯的大小姐弄不成下人衣装,搞不好还会误了时辰。从来都糊里糊涂的,让人担心。”
“哪有!”我偏头瞪她,气得不行却被她一把扳正了脑袋。可不可以别用对小孩子说话的口气对我?要比年纪,本姑娘好歹也比你大得一轮有多呢!
“对了,”我突然想起一个疑问,“你是怎么知道我要离家出走的?”难道是云隐说的?
“离家出走?”她嗤笑,“没见过有人离家出走,还带个有钱的哥哥。”
果然是他!真过分,不断叮呤我要守口如瓶,自己却做个大嘴巴!我气得要把手中的玉簪子掰断了,蓝幻却淡淡道:“别乱想,不是你哥说的。”
“那是谁?”我惊恐起来,当时周围果然还有别人!
“命运。”
“什么?你欺我好玩么!”
“没有。”
……
几经周折,侍女打扮的我,在蓝幻的帮助下总算出得桃府,寻到了神庙前。心中虽还是疑问重重,但比起对去往斐干的向往,已算不得什么。因是云隐首次远行,族中长辈们亦有众多要事叮嘱,接应我的马车过了辰时好一会儿才出现。后街在平日是人迹罕至之处,只有举行重大祭礼时,族人才会齐聚在神庙里。云隐要我在此处汇合,也是为了这个原因。
车壁微微摇晃,木车轮随了马蹄声有规律地起承转合,在这条寂静的街上轻轻回响,走过的青石路遗于身后,拉出一条长长的斜影,透着年月的荒凉。
乳玉般淡黄而饱满的轻冠束发,同色的丝质发带飘逸轻垂,一身月色常服仿佛淡淡发光,让见者第一眼便被不自觉地吸引,从此过目难忘。像是为了配合这身秋色装束似的,车厢里菊香浮动,清馨怡人。我怔怔地盯着云隐——好一个轻装俊秀的少年郎!
云隐见我直瞅着他发呆,原先还清风淡然的俊颜也有些不自在起来,只得掀帘一角,将目光放向车窗外。
“哥,这次出门,我可一切都仰仗你了。”为打破异样气氛,我没话找话。
云隐放下窗帘回过头来,好笑道:“这是自然。一路上,你只要多听为兄的话,然后在外少添乱就好。”
说得我好像经常惹事一般!十几年的龟居生活,本姑娘何时添过乱了?我脸上显出不快,气鼓鼓扯了扯身上的衣服,又说:“这身行头是背着浮筝借的,而且,想到你可能会买新的,所以我什么行李也没带。”
他用佩服的眼光扫我几下,点了点头:“简洁是个好习惯。不过,我家小妹,似乎比别家的小姐都洒脱。”
尽量忽略他话中隐意,我一忍再忍,继续说道:“既然要扮成你侍女,少爷你就不可再称呼婢子‘小妹’或是‘云姝’。从今日起,婢子便有一个新名字,叫做‘明心’,所以,请你千万不要叫漏了嘴,到时候倒霉的不只是我,还有你!”
他赞许地一笑,又一个劲摇头:“这点倒是你想得周到,为兄疏忽了。可是明心,也只有你这丫头对着自己主子,还‘你你’‘我我’的,就不怕被人笑说没规矩?这样如何,少爷我给你个特权,不必强称‘少爷’‘婢子’,怎样?”
我纵身扑过去吊住他脖子,裂开了嘴笑:“那当然好,就知道哥哥最心疼我!”
云隐把着我肩推开一段距离,满面严肃:“明心,要是被外人看见这情景,会被误会的,现下咱俩的身份可不是兄妹。”说着,他认真地凝视我脸许久,又一把将我搂回了怀里,喃喃道:“算了,误会也好,这样到是让为兄省心不少。”
“什么?”我疑惑。
却听他轻声细语:“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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