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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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路笑闹,很快便远离了桃临都城。
十五年来,我第一次走得这么远,走得这么轻松。
以往不管去哪儿,身边都有一个至一群不等的丫鬟仆人跟着,难得有半刻独处空间。而今,这车上,这路上,只有我同云隐,算上赶车的云隐贴身侍从百里,一共也只有三人,真是做梦也难得的自由!
趴在窗上往外打望,只见路旁野草丛丛茂密,却青中带黄,提醒着人们秋已降临;
路坎下的清河潺潺而流,映着灰白阴冷的天空,闪烁着明亮微凉的光;
河畔野菊延绵,桃芳依旧,耀眼的黄与明媚的粉交相辉映,画出一幅美得令人倾心微笑的绝作;
远处山峦起伏,黛色有深有浅,夹杂着金金粉粉上的亮丽,宛如打扮入时却端庄得体、个性深沉的贵妇人……
景色虽美,我的疑惑却随着美景走了一路:为何已过半日,竟一户人家也没遇到?而且,第一贵族桃族的嫡长子要下分家实习,怎会只一贴身侍从随行?未免太不合常理与桃族行事风光张扬的习惯!
于是转头去问云隐,他移靠窗边向外眺望:“你看,那是净石河的又一分流,一直延伸到永兴镇。而我们,在今日日落之前都将顺流而行。为不暴露你的身份,这次选用的随行人员多是新人,且你并不常出园子,他们该看不出什么端倪。但为防万一,我便先遣他们行官道下永兴,并借口还有要事未办,约在黄昏会和。所以现在尚不碍事,只是一会儿到了永兴镇,你我就得小心行事了。”
我点头表示明了,淡淡的感动在心间升起。想必做这么番安排亦是很费心思的吧?都因我一人任性,害得本可威风行事,仪仗千万的哥哥非在这荒僻小径上寒酸赶路。
想到这里,我不禁握起他的手,真挚而动情地说了声:“谢谢……”
谁知,他竟一愣,面无表情地撇过头,再不理我。
真是莫名其妙的人!我恼火地甩了他手缩到角落去,一个人生起闷气来。
伴随一声貌似木料断裂的“咔嚓”声细微而敏感地传入耳内,马车开始剧烈地抖动,车速却骤然加疾。我本就缩成团形状坐着,一个不稳便向车门摔去,要不是云隐手疾眼快,一把将我扯回怀里,那我恐怕已是车下亡魂!

生死一瞬的恐惧在心尖弥漫开来,直觉双目眩晕不止,早记不得自己是不是还在耍脾气,只管抖着手攥紧了云隐的后背衣衫,像只章鱼似的黏住他。

车帘一下被人撩起,露出百里那张透着焦急,汗珠布额的脸:“少爷,不知为何,车辕折了一半,断木横插进马臀里,使得马也失了控,眼看车就要冲进那片林子!如果我们不跳车,后果不堪设想!”他呼吸急促,手紧持马鞭,抖得厉害,可知他心中也是方寸大乱。
正在此时,车轮擦上路边一块半人高的大石,车尾随冲力高高甩起,坐在车外的百里没有防备,竟被摔了下去,我们眼睁睁目视,却奈何不得。
瞬间的失重感已让我慌了心神,完全忘记自己还是个轻功高手,就这么趴在云隐身上紧紧地抱住不肯撒手,两眼木木、脑中一片空白地等着被马车落地后的惯力冲得东倒西歪。
“小妹,放手!”一声急呼入耳,我眼前一花,在回过神时已身处半空,“小妹,快放手,由为兄抱着你就好!否则落地时我俩都会受伤!”
但是,我根本没听见这话,只愣愣地注意到一个问题:“哥,你也会轻功?”
黛绿苍翠的树顶缀着秋红老叶,好漂亮的香樟林!
这绿绿红红的叶们让视线花成一片,风迎面刮着我的脸,不寻常的力度吹得我脑筋清醒,正对上急速下落的眼前事实,我不禁大惊。云隐已无奈得没了声音,只来得及将我横抱起来护在身前,一阵天旋地转,又是一阵没完没了的地毯式翻滚,我俩终于撞在一棵树脚脖子上被迫停下来。
我心神俱震,对这剧变的情势久久反应不过来,身上也是一阵一阵的疼,使不出半分力,只能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大喘气。
身后落叶发出噏梭轻响,云隐赶到我面前,蹲下身来一脸担心:“没事吧?”扶着他的手起身,却见他脸色苍白,想来方才的惊吓也受得不少。心中登时酸涩不已,顺手拉他的袖子擦起泪来:“哥……”
“没事没事。”他像安慰小孩一般轻轻拍着我的头,“哥哥在这儿,不要哭。”
“讨厌,我才没哭……咦,百里呢?”我负气抬头,却在顾盼间突地警觉四顾:我俩不知何时已置身于树林深处。
“我们明明没滚多远,为何现在连个林边影子也瞧不见了?”
“这树也长得蹊跷,似乎都成一个模样,无边无际……”
“而且,我们就算一路滚进来,也该有树挡着才是,怎会突然到这林心里呢?” 我吓得脸色青白,口舌亦打起颤来,“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鬼打墙?我们见鬼了?!”
云隐搂住我肩膀,肃声道:“香樟乃是神木,神木林中怎会有鬼?你别自己吓自己。走,咱们去找找路径,看能否找到百里。”他前进一步,几乎快把全身力气压给我,我不解地侧脸一瞧,这一下又惊得差点灵魂出窍。他右下襟红成一片,鲜血簌簌往外冒,大有血不流尽不罢休之势。

“你、你这是怎么了?哥,你别吓我!”我听见自己已经带了哭腔。
他苍白着脸却故作轻松地朝我一笑,还无谓地看了看血沁鲜红的右腿,玩笑般说:“不知道,大概被树枝划的吧?”
“你……我糊涂你也糊涂?真是急死我呀你!”红着眼眶的我要不是看他受了伤,真想攥着他衣襟大吼几声。
“小妹……不要哭,”他伸手帮我抹去泪珠,我却感到他的身子直向下沉,“为兄……真的没事,止血就好……”
“哥……!”
第一次发现,自己真的好没用!什么都不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十几年倒真成了小姐脾性,除了撒娇耍赖发脾气外,什么都不会!
曾经的曾经在学校学来的急救常识几乎快要忘干净,我凭着微薄的记忆,将衬裙撕成布条给他包扎,可是血还是源源不断地往外涌;摸着他渐渐升温的额头,我着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却找不到水给他退烧;抱着晕过去的云隐,我只能坐在原地一个劲的掉眼泪……
十五年来,除了初到桃临那阵儿外,从未像今日这般无助。
我明明会哭会动,为何却只能像个废物一样坐在这里,没法子救他?
云隐静静躺着,若非那眉头紧蹙,呼吸急促,真会让人以为他只是睡着了。他先还能吃力地与我说上几句话,现在,却是一点知觉也无了!
轻抚着那俊逸有型此刻却发热烫手的面容,我流着泪发呆:这是怎么了?到底是怎么了?我们不是要去斐干么,又为什么会在这儿?
都是因为我,都是我不好!如果我不逼他说要同行,他也不会走这条偏僻道路,那么就算马车出意外,也造不成多大损伤;如果我不发呆,自己用了轻功,他就不会为了救我伤得这么重,更不会躺在这里,有性命之虞……我真是混蛋!难怪被人家说做糊里糊涂,却还那样大声的反驳!我哪来的理直气壮?
望一眼香樟林上空渐晚的天色,心情愈发绝望。要是今夜走不出这林子,云隐会怎样?况且,我连归途何方都没概念,又谈何走出去?
“哥,你醒过来呀……”

“求求你了,醒醒吧!”
“哥,你醒醒好不好?我是云姝,你看我一眼呀,哥……”
我一遍一遍的唤他,明知这样做没有任何意义,却不敢停下来,我怕……怕这没有人声的空林子;怕云隐听不见我的声音,就此一睡不醒……
“小丫头,病人给你这样折磨,够可怜。”
文文弱弱的男声乍响,如风般在林中飘荡回旋。被这猛地一吓,我感觉自己也快晕倒。

虽说害怕空林人声寂静,但是,在向晚时分的深山老林里突然有人出声,那却更是骇人!
我缩了头抖着肩,将云隐紧紧的抱在身前,闭眼屏气一动不敢动。

肩上忽然多了只手。我颤巍巍回头望去,只见那手在昏暗不明的暮色里诡异地泛白。再也忍不住,破空一阵惨叫……
林子上顿时飞鸟乱舞,一阵嘈杂,伴着不祥的凄鸣,树影斑驳,鬼魅可怖……
我忽觉眼前一暗,本能抬头,却见一人衣袂飘飘立于身前。
夜色混沌,看不分明他的穿着长相,却依稀能辨得出他是个男子,身材高挑,瘦骨嶙峋,好像——幽灵!
那“幽灵”蹲下身与我平视,我紧张得扭头闭眼。
“这么轻易就晕了?隐兄,你可真没用。”
发觉他的谈话对象并非本人,我壮了胆子睁开眼,见他正帮云隐侍弄伤口。
“你……”我戒备而疑惑。
“这林子里,可并非只有几根树枝这么简单。平日玩笑时装上的暗器,今日没成想竟用在了他身上!”“幽灵”轻叹,“也亏得他底子好,否则失血过多又被你搁在这儿冻一宿,那可就算是神仙也救不了了。”
他语气淡淡,却有明显责备之意。
“我……”我自知理亏又忍不住委屈,只得哑言望着那“幽灵”忙忙碌碌。“我哥……不,我家少爷好了吗?”
他头也不抬:“没这么快!”
过一会儿,他包好了伤口,将云隐往背上一扔,径自往前走。我赶紧将他拦下:“你、你是谁?你要做什么?”
背着个大男人,他那消瘦过头如风中竹竿的身子竟不急不喘。只是,言语中有止不住的忧虑:“姑娘,可否让让?无论姑娘有何疑问,待在下为隐兄疗理好伤处后,自当解答。”
“可,可是……”这幽灵男子突然出现,没声没息的行踪可疑,眼见云隐受了伤神志不清,我又怎能安心让这不知底细的人将他带了去?
“请姑娘莫再犹豫!姑娘若不肯去,在下决不阻拦,请你在此好好儿呆着便是。隐兄的伤势急需救治,在下可没那么多闲工夫跟你浑扯,就此告辞了!”他说完转身便走,带去满背阴风,吹得我心胆皆寒。
抚了抚不算厚的秋衣,抖着身子,我也顾不得许多,只得噙了满腔哭意,跟在那男子身后,一路跌跌撞撞向香樟林深处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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