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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帘外守明灯光影微弱,此时已值深夜,人声寂静,却是静得异常。房外莫说风声,就连秋虫鸣叫也听不见丝毫。
我无心管得这么多,昨夜一场噩梦,今日一日又是逃家,又是摔马车,还在树林子里冻了半晌、哭了半晌,早已筋疲力尽,倚在沉香榻旁,止不住的昏昏欲睡。
榻上,云隐无声躺着,尚未从昏迷中清醒。烧虽是退了一点,却依然还有些热度,只是血已止住,伤口也上了药,听说已无大碍。为此,我对那位“幽灵人士”非常感激。
先前,随他在香樟林中三拐两拐,竟到了一所大宅前。高墙墨瓦,燕子飞檐,占地甚广,一望无际,宅庭中高阁楼宇依稀可见,只是不同于桃府的恢宏气派,每片楼影都隐在香樟丛里,一砖一土皆是江南大户人家般的严谨肃静。宅内灯火阑珊,与林中的漆黑幽静一比,却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幽灵”自顾走上前,也不见有人来开门,门却“吱呀”一声大开,门内灯笼光辉微微散出,照亮这半分门庭,说不出的忧郁暧昧。我心中惊惧:这就是传说中的鬼宅?!
他进了门,穿过游廊,将云隐安置在偏院一间厢房中。在对其伤口又是一番精细治疗之后,未交代任何疑问,只管自己离去了,任我目视那抹潇洒的背影发愣。
“真是个怪人……”困意不胜中,我对那“幽灵”只有一此看法。
抽出精力打量这厢房,只见房室不大,竹韵兰香,清馨意宁;厅间隔扇前云纱轻垂,色泽淡雅;南墙悬着一幅水墨画:蝶舟起舞,意境悠远,同印象中某人笔下的那些画作感觉极像,不知可是是桃临人共通的审美观念所致?
整间房内物件不多装饰布置却时尚而不乏韵味,想来布置房间之人亦是个品位不俗的风雅之人……观到这里,不禁好奇,难道,是方才那位神秘男子?
思绪一顿,不由摇头哂笑:怎么可能?看他那般清清淡淡,对人爱理不理的模样,想也不是收拾这些细碎家务的主!
不过……
我心中紧了一紧,有些毛毛的:进宅子这么久,除却那个带我们进门的“幽灵”,竟连一个人影也没见着!照理说,如此宽阔的地界,总该有些下人伺候吧?可这宅中如同只有那人一人生活般,空荡荡安静得诡异。就如先前在香樟林中一样,丝毫没有在人间的感觉。
没错!就是如同到了异次元般的隔世感!
抱着胳膊不觉又往榻里缩了一点,阵阵不安汹涌泛滥:不行,等云隐醒了,得叫他快点离开这怪地方。此地太不寻常,呆久了恐生变数……
正想得七上八下,忽觉手臂被人轻碰。先被那“幽灵”用这招吓得差点魂飞魄散,如今又来?
我骇得快要晕厥,但因有了前例,动作反应却是极快,一个轻巧的起身反手,将那人手腕拧了个一百八十度。我正欲得意,突地被眼前人的苦脸惊掉了魂,忙松开手上桎梏,矮下腰急问:“哥,你醒了?”
云隐吃力地单手支撑坐正身子,无奈又好笑道:“差点又晕过去……”
“哥……”坐到榻沿扶着他,我羞愧得无地自容:自己果然是蓝幻口中的糊涂性子!该敏感时不敏感,不该警觉时又穷紧张!
“你……没事吧?”
察觉耳边乍响之音依旧轻如浮云、温润如水, 我一怔,竟一下子掉出泪来。
仅他一句话,一句话而已!就教我瞬间走出惊恐与黑暗,心中的种种迷茫、失措尽随清风散去,仿佛是由极夜步入极昼那一瞬的光芒,我难能自持地流泪,满心感动,满心安然……
“哥!”
“哥!”
“哥!”
“……”
我情绪激动地扑进他怀里嚎啕起来,翻来覆去却只道得出这一个字。
再无任何语言能表达我此时的心情!就如突然间卸下一副重担,我轻松,亦不安,天知道他晕倒时我有多担心,多害怕!
他抚着我头轻哄着,直待我平静下来,擦干眼泪。我叹口气平静思绪,云隐亦是一副终于放下心来的轻松样子。顿了半晌,不知为何,仿佛心有灵犀,我俩同时“噗嗤”一声,相视而笑。
环顾四周,发觉正不知身处何境,他疑问:“这里是……”
我摇头表示不知,只告诉他被那男子所救的经过。
云隐的眼神忽地变得深幽,虽是星光盛盛,却仿佛遥远得如同我到不了的时空彼端。随着我的述说,怅然、激动、忧郁、欣喜……种种藏的深沉的矛盾情绪在他眼中缓缓浮潜,像是压抑于幽潭最深处的黑暗,想要破冰而出。
我有些心惊,却不知为何只觉得自身微渺,陷在浓重的无力感中不能自拔。
我,讨厌这样的陌生感。
直到整件事被叙完,云隐才轻叹一口,绽出一抹轻笑,如梅尖寒冰上转瞬即逝的冬阳,虽无多少温度,却美得风华绝代!各种复杂而深刻的情绪被他重新隐于眼底。比起十五年来日日挂在唇角的优雅微笑,不同与风度翩翩的迷人,竟让我被这抹轻笑震住,甚至于经久,难忘。
“原来是他……”
“你认识?”回过神,见他笑得神秘,我很好奇。
“小妹……来个陌生人,你就跟他走,看来,以后真是不能随便带你出门。”他摇头,我很不服:“那又怎么办?他抢了你就走,还说跟不跟随便我。再说,当时你的伤很严重,我难不成还该固执着不走,在树林子里白白浪费时间?”
“为兄并无责怪之意……”云隐将我揽到怀里,声音似喜似忧,令人听不清他到底是难过还是开心,“能再见他,为兄很高兴。只是……小妹,于你,此不知是幸,或不幸……”
“什么意思?”
云隐摇头不语,只将榻让一半与我,将就着睡了,再无别话。

窗外几声轻咳,声音不大却正好能将人叫醒。
神志懵懂地睁开眼,云隐那张清秀淡定的脸第一个映入眼帘。他此时一只胳膊给了我做枕头,一只胳膊自己枕着,正仰面盯着绘彩精致的天花板想事想得出神,连我醒过来也没发现。
刚想同他说话,耳边又是一阵咳嗽,声道重了不少。我寻声转头,惊觉窗户大开,窗外天光明亮。
一面色白皙带着病态纤弱的青衣男子正倚了窗棂,向着我潇潇洒洒一笑,风度优雅飘逸,恍如谪仙临世。我眼皮一跳:是昨夜那“幽灵”!

“二位一夜休憩得可好?”他抱臂斜身,眼波流转间有着说不出的稔熟。我在心底自嘲一笑:自从到了桃临,竟像是入了前世轮回,见谁都有似曾相识之感。
“如此安排,倒是劳齐兄费心。不过,这丫头于云隐并非寻常之人,你这番费心,云隐只是无福消受。”云隐声中含笑,言谈却又不似一贯的与世无争,倒有点针锋相对的意味,听得我莫名其妙。

“非是寻常之人?”那男子饶有兴趣地望着我,一副万事明了的模样还轻轻点头,“倒是真的不寻常。”
随他目光侧首,迎面对上云隐水般澄澈的眼眸,往下是玉般有型的面庞、修长优雅的颈……衬着白色里衣的清俊锁骨……
我目光痴了一下,再突然想起自己的身份与处境——此时竟与他同榻而眠,难怪窗外那人一副暧昧表情!不禁懊恼又羞愤,忙翻转起身,低头弄起自己的衣服来。
桃云姝啊桃云姝,朗明心啊朗明心!你到底在想什么,云隐是你的亲哥哥,对着他,心跳怎可以变速?
回头恨恨地剜一眼那正自顾轻笑的男子,我气结,都是他方才有意无意的暗示,我才会一时神迷心窍!
“碰”的重响,室内光线瞬时暗下来。我不解回头,见云隐不知何时已去到窗边并将窗扇关紧,挡住了室外明媚的光亮,亦挡住了青衣男子讨人厌的笑颜。只是,故意弄出的响声中,似含有警告与不耐。
真难得……十多年来,除了无歌师父,还是第一次见向来彬彬有礼的云隐对人那般使脸色。
合衣滚了一夜,衣裙压得皱巴巴,腰带也松掉,不用照镜子也猜得到,此刻我整个人看起来定是一副狼狈相。可是……又被蓝幻说中:我果然是千金使惯的大小姐。弄了半天,连件侍女装也搞不定!慢慢来还好说,可情急之下就会手忙脚乱,结果把应?成双环的腰带打成了死结,还老是解不开。
“我来罢。”一双白净修长、骨节分明的大手伸到我腰上,动作自然而熟练地接过系腰带的工作。偷瞄他的神色,只见他低了头神情专注,薄唇微抿着似笑非笑,看得我脸又是一红。
我窘得双手不知怎样放才好,僵着身子站在那里,忽地记起他的腿伤:“哥,你腿……不疼了?”
“嗯。”
“怎么会……”昨晚还发烧呢。
“紫齐的药向来神奇。能得他医治,是为兄的幸运。”
“紫齐?”是那个古怪的青衣男子?
“嗯。不用多问,以后,你会认识他的。”
“……他,刚才误会了吧?”其实我们是兄妹的说……
“没有。”
“为什么?”
“因为……他不会。”云隐退后一步,松口气般笑道,“好了。”
我低头一瞧,果然,枣红精致简洁的双环如振翅欲飞的蝴蝶,配着浅黄绣梅丝绦垂顺身侧,衬得整个人更加的纤长可爱,竟比浮筝、蓝幻的手艺不逞多让!
收拾停当,跟着那名叫紫齐的男子再次步行于游廊之上。
他说,难得有贵客造访,定要带我们主仆去认识一下他的家人们。
我很惊讶。没想到,这鬼宅里竟还有住其他人!不愧跟紫齐是一家,没事长期住在这荒僻野林子里,不是胆大过剩就是精神异常。
他俩人赏景观花般走得不急不缓,我随在云隐身侧,扮演好自己的侍女专职,一边不露痕迹的细细打量两人:云隐长身玉立,举止有度,容颜如玉,眉目间尽是温文尔雅的竹香书卷韵,一身菊香随风轻逸,月黄色轻衫常服流显出淡定而不凡的贵族气息;
紫齐广袖飘摇,身材极瘦,步履却无丝毫浮乱又不带起片点尘埃,想必亦有深厚的轻功底子。他面庞清瘦白皙,却眉目如画,唇如涂丹,红得鲜艳;特别是一双灵动的杏眼,有些女儿气息,与那谈笑间流露的刚毅融合,对人有种别样的吸引力。我与他虽是初见,却仿佛天生相熟般丝毫没有陌生感,反而觉得自有一段与云隐在一起所不同的……亲切感?就像——处在兄长身边一样……
我一愣,什么兄长?云隐不才是我亲哥哥么?我哧的一笑,奇怪于自己的异想,好好的哥哥正在身边,做什么要在这陌生男子身上找寻什么兄长般的亲切感?
摇头轻叹间,我忽觉肩上多了层可疑而生疏的热感,不觉一惊,正欲回头看个仔细,却听身旁一声清脆巴掌伴着闷哼同时响起。
“小气!”紫齐摸着手背恨恨地噘了张嘴,似有怒意。
云隐一手将我护在怀里,与他隔离开来,面色不善:“你家花花草草已经够多,何必还拿明心开玩笑?”
下意识去忽视云隐那只正圈住我的、温暖馨香的手臂,我有些莫名其妙,弄不清这两人在搞什么。
“有什么关系,在下又不会对她怎样,隐兄何必如此紧张?”紫齐隐了怒气,挑眉,一脸好笑。这样随性的表情,换了别人就定像耍帅,在他,却极致自然。
云隐唇角一勾,跟着笑:“你玩尽天下人都使得,就是她,不行。”
“你……”紫齐负手摇头,绽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任衣袂轻扬,疾步走在前头,“算了算了……逗她,却像在逗你呢!跟个大男人玩深情,真没意思……”
我闻言嘴角一阵抽搐:原来真是人不可貌相!原以为,紫齐那般飘逸的出尘男子怎么也该行态淡定,没想到,他张嘴竟能说出如此轻佻话来。纵然我这从开放新世纪穿来的人,在过了十多年保守生活后这么乍然一听,亦有些受不住。

红漆合抱的月形木门无人自开,门后的风景让我一时恍惚,好像走进了传说中的“怡红院”。(注:此“怡红院”是指《红楼梦》里宝二爷的住所。)

彩菊争芳,白、黄、粉、紫竞相开放,菊旁伴着开得绝艳、入目怒放得惊心的桃花,落英缤纷,纷繁华丽,美得令人失神。
树下花间着紫、粉、橘衫子的女孩子们往来穿梭,每人脸上皆洋溢着幸福、满足的灿然笑容,令人望而沉迷,不觉止步。
见园门突启,众女都顿了身形朝这边看来,淡淡讶异,却无惊慌。紫齐领我们走进这名副其实的“花园”,含笑立于阶上。她们敛眉有礼地缓缓行至我们身前,齐齐福身行礼,有的道“公子”,有的称“主子”,中人口中称谓不尽相同。
紫齐抬手点了点最前排的紫杉少女,叫道:“八月,过来。”那少女起身又是一福,方走过来,神态端庄带笑,柔美可人,轻而不腻地唤了声:“少爷。”一语便显示出她与众人的不同。
“云隐同这位明心姑娘与少爷我难得相聚,你遣人去置了酒席,让众姐妹和少爷小姐们都来乐乐。这园子,好久没热闹过了。”
“是,少爷。”那“八月”含笑应下,目光却向我这里望来,与我的视线不期而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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