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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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意味不明地一笑,转向紫齐问道:“少爷,莫非又有新的姐妹要来了?”紫齐面色一惊,尚未来得及说话,就听得她又道:“看这位妹妹气质不俗,又是天人之姿,少爷真是有福了!”
气质不俗、天人之姿……
这话听着是在赞我,可不知又关她家少爷的福气什么事?
我不解地望向云隐,却见云隐抿唇淡淡地笑着,眼内戏谑流闪。
“八月!”紫齐不自在地咳几声,走过来一手拍在我肩上,神色严肃地对八月道,“我看你眼力进来真是不怎么好呢!朗姑娘是那位云公子的房里人,切莫胡说!错点了鸳鸯谱,仔细人家少爷找我麻烦!”
“房里人”?
我脑袋晕乎,只觉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心里衍生出怪异至极的感觉,似喜似悲,却又透着荒诞无奈。说起来,在这万疆桃临之间,谁都有可能成为桃云隐的“房里人”,却独独不可能是我桃云姝!
因为……我们是这世上,同根和血的亲兄妹!
不觉面上绽出一抹笑,刚想出言辩驳,却觉臂上一紧,云隐上前一步拂落紫齐的手,将我扯至他身后:“齐兄,玩笑就适可而止吧?再牵扯下去,只怕你那群娇妻美妾们该等不及!”他唇角依然带笑,眼中却戏谑散尽,化为深沉,一番话说得有些咬牙切齿。
听到云隐称此为“玩笑”,我心头荡过一丝失落,但而后又觉得自己的心思太奇怪。紫齐不知原委,顺着所见做出错误推断很正常,云隐纠正他的语误亦是天经地义,那么我又何必为此心中不爽,闷闷不乐?真是庸人自扰!
八月讪讪地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是八月唐突了。还望公子、姑娘多多见谅。请稍等片刻,八月这就安排宴席去。”说完低头福身,逃也似的走了。
我摇头瞅着她的背影,撇嘴摇头:到头来,解释无效,还是被人误会到底。
被拂掉手,紫齐也不恼,反一把兴致勃勃地搭上云隐肩头:“好好好,不开玩笑,不开玩笑!走,咱们吃饭去!”

满园明媚鲜妍正觥筹推觞,恣意谈笑,毫无拘束,仿佛一阵胭脂风,吹落了桃瓣漫天飞舞,香气袭人。
我望着这些身为侍婢的年轻女子,听八月称她们为紫齐的“红颜知己”,肝火一时无端旺盛,歪了嘴冷笑:知己在于世所稀,紫齐少爷真好的福气,竟将“知己红颜”养了满满一园子!艳福不浅呀!
狠狠灌一杯酒,蛮力磕在桌上,发出重响,赢得主桌众人侧目。
云隐抽掉我手中酒杯,往我碗里加一夹菜,意在不让我再多喝,却被我怒瞪一眼,抢回杯子。此刻我莫名烦躁,不知不觉便将这怨气撒在了正撞本人枪口的兄长身上。
主桌除我们兄妹,紫齐、八月外,还坐了两名同八月年岁差不多的少女以及两男一女三个年幼小孩。看他们小小的眉眼相仿,本以为是紫齐的弟妹,却听八月指着其中一个小男孩笑道:“我儿子。”不用说,也能猜到,她儿子他爹是谁。
我问她:“你是他老婆?”心里像是嚼了黄莲,莫名苦涩。
她没懂。
我有耐心地将“老婆”二字改为“妻子”,却见她摇头:“我们都是生在无奈尘世的无奈人,在一起快乐便好,何必枉加这形式的约束?”
又猛灌杯酒,胃里像着火般烧得难受,酒气生成火气蹭蹭地直冲脑门。想像刚才那样再一次有气势地落下酒杯,不料头晕手软一个偏向,酒杯与桌沿错身而过,变为砸的形式落地碎成大大小小的瓷块四处飞溅,声音更是刺耳,连我这主事者都被吓了一跳。
“小妹!”
云隐立起身来扶我,却被我推开。两手紧撑桌面以保持平衡,终于站直了腰,大力拊掌于桌上一拍,杯盘碗筷皆随之一跳:“放屁!”
说不清当时为何会有这么大火气,反正,在稍稍回神后才发现,那两个极不文雅的字眼已从本一品长公主的嘴里溜了出来。
满桌人尽被我这突如其来的泼妇行为给震住:紫齐半举的清酒泼湿了衣袖,整个人都僵在那里;八月仰头直愣愣望着我,只是张着嘴半天无语;三个小家伙很默契地齐哭起来,另两女子在云隐示意下很快便将他们抱走。
“狗屁的形式!狗屁约束!还不是男人多情之后不肯负责的借口?借口!”我已腿软的站不稳,半靠在云隐怀里依旧还要腾出只手来“砰砰”拍打桌面,“八月,你真傻……你们真傻……”
脑中蓦然闪过母亲那张悲凄失意的苍白病容,我心里像被烙铁煎熬般,眼泪如泄闸洪水簌簌而落,我任它涕泪横流也不揩,因为,擦也擦不完。
转过头,好像突见了幻影——父亲那张俊儒的面容正充满担忧地在眼前晃悠,忽的,又还原成紫齐。
因了这张脸,母亲在初见丹夫人时的忧愁、为父亲熏衣时的专注、在提起丹夫人时的落寞……种种灰暗沉重的片段纷纷蹦出来,在我脑海里交织闪现……
桃阎氏,是我在桃临第一眼见到的人,是十多年来于我如母如姊的人,是给予我温暖最多、关怀最多的人!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对我如此重要的人,看看,看看!现在她在桃府中,过着怎样履步维艰的生活!
盯紧了眼前那张享有齐人之福的丑陋嘴脸,我胸口仿佛插着把利刃,心血不断流失,痛也开始麻木。
“都是你!都是你!”我脚下踉跄扑过去拽紧那人的领子,一脸恶狠狠拿鼻尖抵住他的鼻,扯了嗓子咆哮。
“凭什么?你凭什么?做男人就了不起吗?就可以三妻四妾了吗?嗯?!负心汉!什么玩意儿!”
“我告诉你……别再伤害她们!少再害人了!否则……哼哼……”我诡笑着举起右手,以风速朝着他脸挥下去,结结实实就是响亮的一耳光,“本公主管你是谁!管你是桃谨文,还是紫齐!没担当就别做男人,省得丢人现眼!”
“小妹……”云隐从我手中松下那人的衣领,将我一把横抱起来,“别闹了,咱们回去休息好不好?”
我只觉内里难受得厉害,心肺似乎都纠结在了一起,死命抓住云隐的衣裳,仿佛那是一根救命稻草,脸在他胸前蹭着,将眼泪鼻涕一股脑全擦在他衣服上:“哥……我好讨厌他!他,他凭什么让母亲那么痛苦?太过分!那个人……我真有点恨他!……”
云隐的怀抱宽而温暖,有着屏风避雨的安全感。

靠在他怀里,呼吸着时隐时现的菊花香,激动的心绪渐渐平复,恍如隔世般安详。
忽然静下来,不胜酒力的我立马被浓浓睡意所包围。
“你……有没有怎样?”虽说我很打瞌睡,可耳朵还未完全罢工。听得出,这是云隐的声音。
“隐兄,我好歹也是个男人。被醉酒的弱女子赏一巴掌,还受得住。”
“可是,你的心疾……”
“那又关这什么事了?我没那么脆弱!反正是旧疾,再怎么留心也是好不了的。还不如任性些。”
“可是……”
“别可是了!不要再谈我的身体问题!……倒是有件事,我想问你。隐兄,你要拿这丫头怎么办?”
“怎么办?我……又能怎么办呢?”云隐的声调有些幽幽,“我还能拿自己的妹妹怎么办?”
“看她刚才那番表现,可以想象你平日之辛苦。”
“她平时,不是这样的……还不都是你!‘红颜知己’?她曾玩笑般说过,三妻四妾是她此生最痛恨的事。而且,因为母亲近年在桃府过得不怎么好,父亲那位丹夫人正是她心头的一根刺。好死不死,你还拿这种事来刺激她。”
“你很在乎她嘛……这个世上,又有几对夫妻做得到二人终身相守?这丫头要是不趁早改了想法,以后会吃亏呢。要不,你就委屈委屈,娶了她吧?以你一人的自由,换取天下男人的幸福!”紫齐笑得肆意。
“哼,你最好离她远点,少对她说些有的没的!我们明日就离开。省得见你老在她身边打转,提心吊胆。”
“隐兄怎么这么说?在下可是在帮你!”紫齐的声调很委屈,“而且,我倒觉得,总守着她的你……比较危险!”
“……”
“师父已经到了,你可知道?”
“知道。”
“此次事出蹊跷,马车出事,是被人动过手脚的。”
“你的意思……难道,那女人,就这么等不及?”
“看来如此。师父已将百里送至永兴,施了摄术,他会帮你们找个耽搁的好借口。”
“这次……倒是连累了云姝……害她受了不少惊。”
“得了吧!别老在我面前摆一副疼爱妹妹的好哥哥形象!你的心事,我怎会不知?照自己的心意自由随性地生活才是天理,何必在意那么多?”
“我不是你!而且……我,不想改变她的命运。”
“你……唉,算了,死脑筋!”紫齐呵呵一笑,言语意味深长,“看这丫头的冲动劲儿,将来连累你的机会恐怕多得是。所以,隐兄,你也别太宠着她。”
“啰嗦……不过,云姝酒量不好,以后,的确得提醒她别因酒误事。”
……
……
头好重……
眼皮子沉得睁不开,呼吸间尽是一股子酒味。胃里翻腾得厉害,我不敢轻动,就怕一个没忍住,会吐出来。
真是,醉时都没这么难受,酒醒后反而还全身不得劲。
睁了眼,总算看清身处的地方——又是昨晚那间厢房。望着顶上横梁发了会儿呆,方觉神志渐渐清明。
帘外灯影绰绰,看来已值晚间。侧脸正见夜风将隔帘吹起一角,露出外间桌边一袭白衣的影子。
是……云隐?
“哥?”我试探着出声。
原以为屋内没人,结果,竟是在外间坐着发呆么?
“你醒了?”
淡淡清隽的语气同着瓷杯与桌面触碰发出的一声轻响,如黄昏静室中棋子落下般回味悠长。我浑身一颤,竟觉得,这幅情境与记忆中某个场面惊人相合!
“师……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所见,我揉着尚未清醒完全的脑袋一骨碌翻身下床,三步并两步掀开纱帘。
微薄昏黄的灯光瞬间散落满室,映入我眼底的,是那一副绝美容颜。一成不变的雪色华服,折射了灯烛的微光,罩出一个朦胧出尘的亮影,恍若执迷于世,颠倒众生的妖仙。不得不承认,他仿佛是受到岁月特别礼遇之人,自我与他初见以来,容颜未有丝毫老去;相反,随着时光流逝,这位妖人师父——颜无歌,气质、容貌一天天更加的脱俗,魅惑,甚至是……妖魅。
我一时产生了时间空间的混乱:怎么也想不通,行踪神出鬼没但多数时光都呆在桃府的无歌师父,于此时此刻怎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半天想不出个头绪,只顾立在原地发呆,手中尚攥着轻纱的隔帘。
“过来坐。”见我一副木楞表情,无歌师父反而笑了,只是轻轻抿唇,却似是霞光流彩,万树桃生……
我呼吸一紧,受不了地猛吸几口气,安抚那被强烈视觉效果冲击后久久难以平复的心,慢蹭蹭坐过去,却不敢再直视他的脸。
这个妖人,长得也未免太祸国殃民!就连我这种朝夕观赏了近十年的人依旧避不了被他的妖颜所摄。八月赞我有“天人之姿”,可是,若较之颜无歌稍稍一比,便顿觉失色。
“为师此次,是为送你回桃府而来。”半晌沉默之后,颜无歌终于先开了口,一句话打击死人不偿命。我正将茶水递到嘴边的动作突地一滞,心中百万个不愿意却如哑了般均堵在嗓子眼,只能怔怔地盯紧他的侧脸说不出话来。
“已过及笄之年的堂堂一品长公主,毫不注重闺阁礼仪,私自离家……你知不知道,桃府差点大乱?”
自知理亏,我缩了脖子,闷声一言不发。
“为师对外只说带了你游山玩水,观摩世事,因此,必须负责把你带回去。”
“什么?”我诧异地起身,心头一时惊愁交加。老实说,出走这么久,只顾着玩乐痛快,到时回府后应对长辈们的借口、策略却是一点没想出来。本已做好罚跪受训的心理准备,然仅师傅一句话,我的后顾之忧便彻底没了。“可是,可是……”想到他此行目的,激动的心情就瞬间黯然。
我还想去斐干,还想随着云隐四处看看……好容易才得手的自由,转眼间就失去,止不住在心底为自己悲叹,一张脸也垮得老长。
“桃临地界太广,为师不会带你走远。所以,观摩期限只得一年。一年之后,不管你愿不愿意,为师都会将你强制带回。”
“师父……”我再次惊诧抬头。
为什么……帮我?先还在大谈礼仪论的无歌师父,现在,竟助我翘家?
他面色如水,静静地掩眸品茗,优雅朦胧得像一幅绝世之画,可是,却教人看不透心情,永远也难懂其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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