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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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前无声无息,直过许久才听得一句:“好生休息。”待我终于决心扯下锦被偷看时,却发现,那人已拂帘而去。
垂首抚膺,只觉得其间隐隐失落,微微作痛。
不知过了多久,室内光线更见昏暗。一阵瑟风吹开窗棂,直灌帘内,夹着丝丝清寒与水腥气。天气真是说变就变,入了秋,温候直转疾下,前几日还晴阳朗朗,这会儿便下起雨来。
看来天色不早,难以自遏地担心,想着云隐用过饭没?平日三餐都与我共进,刚才这么一搅和,现在又会到哪儿去呢?分家对客虽有怠慢,但云隐怎样也是桃族嫡系继承人,想必还不至于连顿饭也不与他好好安置吧?我俩弄得不愉快,也不晓得他今夜还回不回来?如不回来,能上哪里留宿?如若回来了,那我,又该以哪种态度对他?装作若无其事?或者,直接冷战到底?……
外室响起细碎足音,门被推开,有人进来。不管是谁我都懒得动弹,就软软躺在床上,亦不出声。
隔着纱帘守明灯的光亮瞬间刺眼,帘子被撩起,露出一张柔静素颜,是斐儿乳母。这女子姿容是难得的秀美可人,不过面目莫名苍白,看着总觉憔悴。
“明夫人……还没醒么?”她似唤我又似自语。
“奶娘,进来吧。什么事?”揉揉头,支起身,十数年的礼教修养让我养成习惯——觉得,躺在床上见不熟悉的人实在失礼又别扭。
她轻笑一下走上前来,行止间落落大方:“明夫人,大少爷见天暗了,唤我来瞧瞧。”
听见“大少爷”三字,我心头一黯,瞧瞧?瞧什么瞧?瞧斐儿,还是我?又忍不住问她:“你知道……少爷在哪儿?”
奶娘点亮灯烛,抱起刚醒的斐儿轻哄,这次孩子倒是很乖,不哭不闹,只安静吮奶。毒清后,斐儿身上的桃族家徽也随之消失,从此,这孩子便可做个平平凡凡的正常人,再不必整日长衫裹身,躲躲藏藏活在惶恐中。想到这些,我心里大松口气,似放下了千斤巨石,乐观希望今后生活能明朗多多。
她踌躇片刻,望我一眼,似有顾虑,然后答:“大少爷……他在西厢。”
西厢?我呆了一下,马上想起,西厢不就是那位州牧家季二小姐季缥绫的住所?冷哼一声,弯得本就辛苦的唇角随之僵直。
……西厢。
不错呀……方才操心那么大一会儿,倒是本姑娘自作多情?如今黄花满地,秋霜满园,正是花娇人醉夜话私语的好良辰!只不知……待少顷更露再深时,他二人还会不会上演个《待月西厢》的全套?
西厢?哼哼,地儿也会选,敢情是效法古人?
闭眼倚在床柱上,面上倒是一派平静,心里却早颠得天翻地覆。说不出的不平说不清的累,好似怨到想流泪,转念间,却又发现自己是何名分,酸楚涌上心——原来,身为妹妹的我,连怨,也没有资格。
“明夫人……”奶娘微声怯弱,唤我回魂,茫然抬眼,见她已怀抱斐儿坐在床边。殷勤关切与淡淡忧郁,隐在那柔和清秀的眉眼下,我静静瞅着,不知为何,心底惆怅更深。
“夫人您,何苦强求?”
这句话引得我视线驻足。看她脸,灯影明暗朦胧间有的只是真诚,或许,还有哀思?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好。此话无头无尾出得不清不楚,似是蕴意深切却又妄猜不透,着实堵得我只能眨眼,只字无言。
“夫人请恕贱妾无礼,说的话或许逆耳,但确是为夫人您着想……真的,您不该如此强求的。为妾之人,本就卑微,我们是生是死是乐是悲,也不过在夫家中馈之一念之间。贱妾看得出,大少爷是真心爱护您,不像我……富家子弟三妻四妾尚属正常,更何况,大少爷乃桃族长房的嫡氏继承人?”

这话更没边际了……我强求什么了?还扯上三妻四妾?云隐是我哥,他娶几妻几妾我管不着,但是,将来我所嫁之人是绝对别想跟我生什么三心二意!皇帝太子又怎样?强娶我算他倒霉,想多弄几个美人回屋当摆设?好啊!本人,可不在乎什么家室不和鸡飞狗跳!
但是……瞧着奶娘愈发严敛的神色,我不明白,冷不丁的我怎么就碍着云隐三妻四妾啦?关于他在西厢这事,小姐我可还句话没开腔呢。
“就算少爷别宿花柳,身为簉室,您也该忍着点不是?发发小脾气还可,怎么就闹到这般境地?十数日来,贱妾看得明白,少爷于您,并无弃掷之心。方才他独身站在院里淋雨,西厢的小姐见了怕他凉着,才硬拉他到屋里去,那时,少爷面上,不怎么好看……”
我心脏别的一跳。
云隐他,脸色不好看……是……因为我?
心情豁地升温起来,烦躁亦渐渐安复,有想咧嘴的冲动——这人,也忒小气,我到底说了什么,就值得他院里淋雨?要死不活的,外人见了还真以为夫妻吵架,可我二人是兄妹,全非他人揣测所想!
“您生得绝妍无双,又有个肖似于您的小公子,这份殊荣,将来不管进多少为新夫人,也比不过去,您还何苦伤少爷的心,以死相挟?要知道,夫妻情分一旦有丝裂痕,再想补上,可就难了……”
“等等!”再听不下去,我断然打断她不知所谓的苦口规劝,挑眉好笑,“奶娘,你……到底想说什么?”
什么以死相挟?虽说此为二世做人,但暂时,我还没那个驾鹤西行的闲心雅兴。
“我……都看见了。”她低眉抬眼,说得小心翼翼,似怕碰触什么禁忌,“昨日更衣节,为您换丝衫时……”
更衣节……昨日……原来,我竟睡了一天一夜有多么?
低头看看身上,夏装的纱衣已被换成秋冬专着的绸襦,轻抬手臂,蚕丝小袖映耀烛火流光熠熠,淡雅菊香随着每个动作飘逸弥散……是手腕上的伤……
我一震,恍然大悟,没想到……没想到……奶娘竟是误会了这个!
抚着伤处,见奶娘为说这番话如此费心耗神,关切之情溢于言表,我一方面哭笑不得,一方面又觉感动盈胸。然而实在无奈亦无法解释这伤来因,只得顺着她说道:“哪有那么严重呢。明心身份低贱无法与少爷并行我自是有自知之明,一时小打小闹破皮而已,哪是什么以死相挟?让奶娘如此担心,倒是明心罪过,还请你宽心,我没大碍的。”
她微微轻笑,颊边现出两个细小真切的酒窝,妩媚中透着可爱俏皮,我痴了一下,心想,如此美丽之人,哪家相公会忍心舍得这样妻子外出给人家做乳母呢?
斐儿吃完奶,奶娘想着将他放回摇篮,我阻止了她,叫她把孩子让我抱抱。
细细理着斐儿新置的短小绸衫,卷起袖,找不见他胳膊上的桃花纹家徽印,心情很愉快;又见他身上伤疤亦恢复得很快,也不知颜无歌给他用了什么药,菊香飘飘,完全看不出昨日那遍身幽蓝的可怖。却让我想起……云隐……
清如君子,遍身菊香。
斐儿脸最近圆了几分,但天生的桃心脸却仍是让人一眼就看得出他出身桃族。仔细瞧瞧,没想他竟与有我五分像!
唇形、鼻翼、淡眉、脸型都与我似极,只有那双杏仁眼,为我独有。似乎,记忆中,也有这么双伶俐中透着挪揄的杏眼忽闪忽闪……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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