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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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迷迷糊糊思索,面前“咚”的一声,侧首,见奶娘竟伏跪床前,垂髻轻盘的螓首深磕抵地:“明夫人,贱妾身如薄秕苦无附依,如今是修了百世洪福才得少爷夫人垂爱能够伺候小公子内外起居。只不知……期月来,夫人对贱妾可还满意?”说着声气渐带哭音。
我无措坐起,想要扶起她又因姿势不对怀里还抱个斐儿而使不上力,只得忙道:“这是作甚?奶娘你好歹也算斐儿半母,怎么说着说着就行此大礼?云……明心年轻,可受不住姐姐一磕,难道你忍心折我的寿?还是快请起罢!”
她肩膀微颤,俯首思虑半晌才低头缓缓起身。以袖拭眼后她低低抬头,只见雪样腮边泪痕依稀,双眶微红,一副欲言又止的委屈样。
我忍不住有些气结:“奶娘,你若有什么不顺心,尽可对明心直言,动不动就跪地磕头算什么事?不但抹煞我敬你为姊的一番真心,也是轻贱你自己!说什么贱妾贱妾,不过口头习惯的敬称而已,谁又何曾真正把你当过下人生分?”
她凄凄应声“是”,泪又不住流下,大概自觉尴尬,赶紧偏低下头不敢看我:“明夫人,夫人……同为侍妾,真能得您这般专宠的,世间几人?”
瞧她这样子,大概是有话要说,而且还憋了很久。叹口气,我温声:“姐姐,你心里有话都说出来吧,明心听着,如真是你受了委屈,明心不会袖手旁观。”
受我指示她拾根木凳在床边坐下,哽咽道:“‘姐姐’二字贱妾当不起,若夫人不弃,请唤贱妾‘花蚕’便可。”
……
……花蚕,宁花蚕——桃族“知”字辈行十三之桃知昌宠妾,那个传说中,先正妻季氏半刻幸运产下长子的宁氏。
原来,如此。
神伤郁结,心思凝涩,心下不知是在为谁疼痛,为谁叹息……宁花蚕?或是……季晗霄?
两个注定为敌的女人,同日步上不归路的宿命……只为,一个男人。
算来斐儿出生尚不足月,也就是说,理应有个和斐儿同生之子的宁花蚕,此时该在分家大府里坐月子才对,怎么算,也不应出现在别院里,还给她情敌的儿子、她儿子的亲弟——本已祭生的斐儿,当了十多日乳母!
奇怪奇怪!真个越来越乱七八糟,这都是些什么事儿!
我尽量委婉地问她,你自己儿子不好好养,月子不好好坐,拖着病身跑到别院来做什么?莫非,分家还缺你这口饭,非逼得你个产妇亲自出门找钱养活自己不成?
不期然的,她泪珠又簌簌滑落,泣不成声:“夫人,你不知,始先来此,又岂是花蚕自愿?一切的一切,只由得相公做主!如今,哪里还有儿子哪里还有家?贱妾,不过是个丧家被逐的茕然弃妇罢了……大夫人(季晗霄)的公子祭生,众人都道我是祸害。相公把我儿子过继给人家,可曾想过,花蚕心中,多苦多怨?有时真情愿他是死了,或者晚生两刻……祭生如何?总好过我生生产下的亲生儿子当着我面日日认人作母!夫人……这叫我,情何以堪?”
手臂紧了又松,似觉怀中斐儿忽地热得烫手……
季晗霄和宁花蚕,一个产后丧子,一个失去亲骨肉;一个缠绵病榻命薄西山,一个受尽指辱被驱离家……我能说什么,又能做什么呢?帮斐儿亲娘,还是帮他的乳母?
默然无声,我只能满心黯然陪着花蚕落泪……帮得了谁呢?顾东,难顾西……
心里冷笑,现下唯一确定可做的事,竟是给那里外都似极紫齐的花心萝卜——桃知昌养儿子!多可笑,多可恶!真想不通,为何天下好事都被这臭男人给占尽了?可是……斐儿我决计不会弃之不理,其何无辜?若仔细讨账,受伤最多的不是季氏宁氏,更不是那过继给正室的宁氏亲子,当是斐儿……才对。

“夫人,贱妾得以吐出心声怨气述说悲情已无缺憾。贱妾并无奢望别的,只求夫人少爷好心到底,归时带贱妾一起走……贱妾自知卑微,但愿尽心竭力做牛做马终身服侍小公子!”
“奶娘……你身子不好,还是早些回房歇息。以后到点由我亲自送斐儿去你房中,你只管卧床修养,少忧虑操心。至于别的事……到时再说。”
沉默半晌,我只能如此作答。我的身份特殊,绝不能被人识破,如果奶娘将来跟去本家,见我从“明夫人”突地变身“云姝公主”,少不得旁事端。
虽说我对其遭遇同情万分,但本人自己尚一身疙瘩烦恼没处解开,岂得闲余顾及别人?怎么想,此事也须从长计议……和,云隐一起。
云隐……想到他,我心乱得慌,也没精神再说别的。奶娘很有眼色,见能争取的都已争取,我又面色不郁,便拭干眼角起身敬福一礼,悄然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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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近深秋,身上锦棉秋装越叠越厚,心情亦越发沉闷。
趴在窗框看秋雨连绵,第无数次后悔,当初,真不该来斐干。来后又如何?只落得了无意趣,度日如年。
云隐已经八日未回别院。
据扫撒屋子的粗使丫头茂荷打探消息得知,上贡明绡织造即近尾声,为使在冬至前后送抵皇宫以供新年皇族使用及上卿大臣们封赏之需,收尾工作及运送路途中的安全防护问题正在紧锣密鼓展开中。除制造坊忙得天翻地覆外,茶庄的特等秋茶亦准备入贡及销售,桑茶的肥、虫治理,蚕种的密致选购,分家名下各个商铺的年度账目总结……诸如此类大小事宜巨细无遗全得云隐一一学着料理。
“如此一来,少爷自是忙得连吃饭都呆在铺子里,更别提何时归家了!所以……夫人,您长得这么美,想必心地也定善良,肯定能理解大少爷不回来的苦处不生气,是不是?”茂荷躬身在我耳边小心翼翼地说,见我面无表情半天不表态,索性抱着她的扫帚蹑足溜了。
木木楞楞望着门外急速消失的身影,唇角不禁弯起:云隐倒会做人,连个黄毛丫头都给他收的服服帖帖为他讲尽好话。
这丫头……当我母夜叉?也不想想现下我的身份,就算他大少爷再不进门半步又能如何?一个以侍妾名义寄人篱下的弱女子而已,难道还能把他抓回来绑着不许走不成?
云隐耗在铺里不回来的原因,本人心知肚明。
秋更衣后,我老有意无意躲着他。
他在房里,我就找借口抱斐儿去院里赏菊花、去庑房看奶娘;他出门后立马回房,万事不做,只倚窗发呆痴叹;以前常很早爬起来只为同他共用早餐,可现在,明明人已醒来,却依旧如鸵鸟般躲在被窝里,听他有条不紊梳洗整理的声音,听他优雅从容进餐的声音,听他体贴周到交代下人将饭菜留份温着等“夫人”起身再用的声音……心不受控制乱跳一气,伴着甜苦滋味。
总之,本是每日相见数面的习惯,突然间被打乱。住一间房,他,却见不到我……我,不想见他。
如此有意躲藏的日子过去一周不到,云隐亦似乎察觉到什么。他没生气,只是隔着帘子对我说:“小妹,你若还因那日的话气愤,大可不必。兄妹之间,哪来隔夜仇?你讨厌我不要紧,别镇日在院里晃悠,入秋雨凉风大,受寒总有人会心疼。你不想见我,也行,反正各处生意都到一年最紧凑时,今日我就住到铺里,新年之前,怕是难能回来几次,也遂你的心。有事就叫丫头到织坊告诉一声,没事不许出门。斐儿也得仔细照看。瞧你那性子,真比孩子还淘气粗心几分……你这样,可叫我怎么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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