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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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隐反应之静默,出乎意料——不惊,不惧,无怒,无愕。
一抬手,披风轻解,将我罩上,再像横抱孩子似的抱着我,点足飞身往屋里去。
近床,放我躺好,弯腰盖被。
幽室暗阒,他无声侧立床前,神色茫昧不清,明明尺余之距,却似黑纱阻隔,相离千里。
如此无表情的表情,比他大怒叱喝更令我心惊。
撑肘起身还想解释一二,他突地一眼深深回望,使轻功夺窗而去,异常流烨的眼波闪烁即逝,刺得我僵坐原处,什么话都哽在喉里。
这人,身形微乱,转眼便消失不见,尽失平日的优雅潇洒,连窗也忘记帮我关。
胸口很闷,闷得发痛、发酸……
他看起来,简直就是故作镇静地落荒而逃。
叹口气,扪心自问:是我做人太失败,一句话,就值得他如此趋避不及?还是说……我,太过于异想天开?
自己到底在妄想着什么?执着着什么?难道,还真希望能得他回应和自己亲哥哥两情相悦?……太荒谬,光是猜猜就知不可能。真若如此,那岂不是在快意过片刻私心后,从而续起更大的错误与离谱么?
唉……
死心吧。
能够死心吗……
有些心思,往往起头容易,再欲消下时,早已力不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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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食!
狗食!
餐餐狗食,叫人怎生下咽?!
以筷戳碗,第五百二十次默诵“忍字心头一把刀,一时不忍祸必招……”
云隐一走就是一个月。虽知他定在铺里,但因时入深冬,序近新年,各行账目都需结整,府中年宴的接待应酬也将展开,我不能亦不忍于此关键时刻去打搅他。
独守别院空房,以云隐——桃族少族长爱妾兼其长子之生母的身份,处境之艰难,先前决心隐藏身份时未及想到。
桃临母族身份低微的妾室在夫家地位极为卑下,嫡室视她们为眼针肉刺,且如奴如婢,她们的子女称“庶”,地位同样不堪,无继承权及享受嫡生子女般富华生活的资格。我和斐儿,名义上一个“贱妾”,一个“庶子”,自然也免不了遭族众冷待。
不说别的,就如初临此地拜会分家族长那次,我连其祖宅府邸大门也入不了。
而斐儿,也只因那长房长子身份及云隐不同对普通庶出的特别关爱,才使得分家勉强接受他,自其亲母丧后便一直留在府内,由极可能升为族兄桃知昌正室的乳母宁氏亲身照看。
虽说分家对我们一行本就执敷衍态度,但日常看在云隐面上,底下人好歹也不至过于怠慢。如今,失去云隐周至庇护,我这“小妾”在别院生活质量可是一落千丈:主厢五六日不扫不说,每日饭食亦不按时;本就匿身暗室的无歌师父近来不知跑去何处,季缥绫因姊丧住进分家内府,云隐斐儿都不在,算来算去,一间倒大不小的宅子就只剩我这么个连主子也称不上的主,人气冷落,除原担任洒扫工作后调来负责我贴身事宜的粗使婢女茂荷外,长日连个鬼影都看不见。
想来,那些始时便对我存着轻视之心的下仆们,定是因见他们那风姿卓越、浊世出尘的云隐大少爷久未踏足此处,猜测我大概失了“宠”,原有的三分嫉妒三分蔑视双双进五化作十分暗喜,于此时终于好出口恶气,都忍不住来踩上一脚。虽说过分恶劣的仇害情形尚不至发生,但难免有意无意便将我这“不重要”之人忽略,造成现下近乎自生自灭的“惨景”。
我承认,由奢入俭难。早习惯众星捧月般公主高位的我,一时要接受这般冷宫生活,确乎相当困难。
且不说诺大宅院里只两人在内的那份空落清寂,隆冬天气日日雪雨甚至大雪,主厢未置暖阁,连地龙也无,单衾薄被,衣不耐寒……对于幼时曾“意外”坠落寒湖,长靠金贵药食护体又各方伺候细致周密才隐下病根,表面看来健康如常实则畏寒至极的我来讲,真是苦不堪言!
从几日前开始,原本的三餐白饭竟突然换成稀粥,遣茂荷询问抗议未果又不愿劳动隐大少爷大驾,主仆二人只好认命过起寒窑饧餐的苦日子。
这些个不新不鲜的汤汤水水我虽是咬牙灌下了,可怎么忍还是真的真的很想高呼破口大骂:他娘的,谁这么缺德大冬天喝哪门子稀饭啊!光喝稀饭也罢了怎地连口咸菜都舍不得给?斐干桃族当真缺钱缺到这个份上没救了?……
这日是大寒,往后行两日便是我生辰——说来也巧,前世今生,生日都为这天。
从清早搬根板凳,点个火盆,拢紧厚衫,我坐在别院大门旁的廊道下期盼那个身影,痴痴一盼就是大半天。
我的生日啊……这辈子的十七岁生日!怎么说,也该回一趟吧?
不管以哥哥的身份,还是别的,对不……云隐?
又是一场雪雨初霁,冰晶凝华,寒气生生入骨,我冻得缩成一团直打哆嗦却仍旧不愿挪地半分。
眼见得天色向晚将至黄昏,朱色大门始终丁点风吹草动也无,茂荷似再也看不下去刚想上前强劝,我一个激灵,像是忽的回神,直直就站起身来,反倒吓她一大跳。
“明、明夫人……依婢子看,少爷事忙……多半,多半,不会来的了……咱回吧?”
“回?……回?”我勾唇,僵硬地弯出一朵笑靥如花,“回哪儿?”
自个儿面貌自个儿心里有数,即使冻成这样,白里透红的雪颜配着微紫菱唇,此笑,恐怕依然不减倾国倾城。
“夫人……您,没事儿吧?”小丫头抱臂缩颈,面带焦急试探地唤我,看来确是被吓得不轻。
“当然没事。难不成,你还真以为夫人我冻傻了?”移履往回疾走两步,突地顿住,回身,问向那个平日机灵巧怪现已愣成一块的小丫头,“茂荷,不知别院可有藏窖?像菜窖之类的……”
她明显不知所谓,但当听清我的话后,还是明明白白点头:“藏窖自是有的。先前别院并不常作远客下榻之所,因此一直当作储库使用。而且您也知道,夏末至秋以来府内数次购冬粮,新鲜菜蔬都是储在别院窖中,要论储藏数量及保鲜质量,正府怕还比不上咱们这儿呢。不过……夫人,您问这干嘛?”

“如此……”我嘿嘿神秘一笑,眨着眼看她,“今日本夫人大寿,总不能尽吃稀饭什么也不作罢?就算不能立马食用,搁几日让你心痒一下也算乐趣不是?”
“咦,什么什么?听来很有趣……明夫人,您打算怎么做?”毕竟还是忍不住撩拨的孩子心性,一有悬念,马上表现得兴致勃勃且跃跃欲试。
“菜是有了,不知你又找不找得到坛子?嗯……得带坛沿才好。”
“坛子?坛子倒是有。以前婢子在伙堂做下手时就知那里放了好些腌渍咸菜的瓷坛,然后……地窖里也有不少泥坛,但那都是大个儿用来制酱菜的酱缸。”小丫头以指点颔,做思考状,不忘回过头来咨询我意见,“怎么,夫人,您想腌酱菜?是不是需婢子寻几个来?可千万不能给聂师傅知晓,否则奴婢会被那凶老头骂惨!”
此言本有调侃意味,我却承认点头:“没错,咱们日日吃白饭都快变白毛女了,难得夫人我有意露一手,给你添置下饭菜,怎样,对你好吧?还不快快谢恩赶紧行动?不过……泡菜始终泥坛最好,但酱缸太大又不全避氧……算了,将就将就就用瓷坛也罢,有得吃都不错还挑剔个什么劲儿……”
那双大睁的水灵眼睛写满不可置信,我但笑不语,只待一切材料备好入庖即可。
将洗净尚算新鲜的萝卜、青菜一棵一颗码进调入酒与盐的泡菜水里,水是专用食水井里汲取镇过的地下泉水,甘冽清净,很不错……只是太冰,太寒凉,从十指手掌每一寸肌肤,直直寒沁到心里……这样的感觉,是多少年再没尝过的——从前家乡重庆地处西南极少下雪,就算入冬水寒,也冷不到这个份上。
说不清是寒意难耐或别的什么,从身到心,酸涩疲懒之感阵阵袭来……寒得全身都止不住打颤。
不理双手冻得通红,我一边码菜一边叨叨不休:“这个泡菜可不是平常泡菜!照我家乡叫法,此为泡酸菜,与晒过腌渍的咸菜、酱菜同类不同味,酸辣咸脆,可是曾让我食之成瘾的美食!这里的人吃得清淡,只怕大多都食不惯……一隔二十三载,说不定,连我这异乡人也吃不来自己的家乡菜了……而且,你知道吗,此泡菜是重庆泡菜,四川泡菜,同韩国那个辣白菜又非一物可语……不知能不能泡好……十七岁那年,硬要……妈妈……教我这‘绝招’,当时可把我乐坏了……过去这么久,日常排场实在太高档,竟到现在这般落魄时才有机会重温一下……呵呵,茂荷你说,这算不算因祸得福?……可惜没有紫苏,有紫苏就好了,妈说,加上那个就不易生花……怎么没有呢……可惜了可惜了……”
不住吸着鼻子,好似体温又降下几分……不然,怎么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茂荷蹲在一旁帮忙递菜,我将头埋得低之又低就快探进坛口,因此,看不见她表情,却觉那束清澈而灵颖的目光一瞬不瞬直停在自己身上。
“明夫人……夫人……”我听到茂荷尚为童稚的清声,含着浓浓压抑的担心迟疑。
自嘲一笑,也不抬头看她,径自念叨下去:“你是不是嫌我太啰嗦?也是……真对不住啊丫头,妾身这是老了。只有老人,才爱这般紧抓着过去很久的事翻来忆去念个不停……今日特殊,过于感触失常。还请你稍加忍耐,因为,现下,只剩你可陪我说话……”
“夫人!您哪里老?您是茂荷所见过最美的女子,怎么可以这么说?”茂荷一脸焦急与不敢苟同。
“呵呵……如夫人这般绝尘美貌若欲强谦一个老字,那此世间所有花样少女岂不都该自惭老媪了么?”一个清清朗朗的男声打破厨室中低落黯然的气氛,语调温文而不失优雅气度,似乎曾经何处听过但又绝对不熟。
是谁?
我吃惊之余又心下疑惑,正欲转头查看,却闻耳边响起茂荷惊呼:“七少爷!”
七少爷?
猛然回头,正巧对上一双笑意盈盈透着深沉兴味的明亮眸子。
此人体态修长气质内敛,生了张桃族特有的俊逸脸庞,微笑间让人莫名产生精明可靠之感,正是桃族名下织造坊——映岫堂现任管事之一,族内行七的堂兄,桃知缪。我曾在映岫堂寻云隐时同他见过两面,却不知此刻为何无事跑来这门庭冷落的近郊别院?
他凝紧我眼,目色一亮,闪过惊艳,霎时笑得比先前更灿烂:“云堂哥好眼色,竟得如夫人这般天仙美眷!知缪倘能求妻如此,更当夫复何求?……如夫人既是如此丽质,怎好恁不自信,妄自菲薄?”
之前相见隔着轻纱还好,如今被他窥见真颜,若照桃临男女之防的严格礼教约束,刻下我岂不该举袖掩面再附加惊声尖叫着急急回避?按身份我怎么也算他堂嫂,这桃知缪不但不急着避嫌还出言撩逗,想必内里也定不是什么好货色!
本姑娘好歹也受过现代化开放教育,当然不会真如普通女子般失仪急避。淡漠面容掩下心头不快,施施然站起身,放下挽起的层袖遮住手,回身垂首举止合度地裣衽一福,外加一冷哼:“贱妾朗氏见过七少爷。七少爷谬赞实让贱妾受宠若惊,无盐之貌怎是妄自菲薄?怕只怕是少爷为寸视所迷,言出轻薄吧?”说完我自己一愣,这话对着不相熟的男子而发实在出格,反比他先那番赞语更显轻薄,当下神色懊恼,脸上又黑了几分。
他拍手大笑:“有趣有趣,云堂哥看中的女人真是与众不同,难怪他总心神不宁时时惦念不已!”
“你!……”这人是不是自来熟啊?他一语踩在我伤神多日的痛脚上,我再怎么忍也止不住皱紧眉。云隐若真时时惦念,又岂会将我扔在这里一个月不闻不问喝稀饭?
桃知缪倒也眼尖,见我面露愠色,忙正容一笑不再打哈哈,一脸诚挚道:“嫂子莫气,是知缪失礼。其实,知缪此行乃受人所托,将这两件羽织长裘赠与嫂子作寿礼。原本云堂哥打算亲自送来,孰料午后府内宁氏遣人来告小侄儿有些发烧,遂堂哥细细嘱咐知缪后便赶进府去……嫂子也不要担心,府内大夫都是桃族无修医馆出身高技堪称国手,侄儿定是没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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