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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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情杂乱,头面仍旧无表情低垂着。
听到斐儿急病,云隐入府,我第一感竟不是为孩子身体着急,反而只想到云隐不能来,幽幽染现连自己亦鄙夷唾弃的怨愤……
缓过神来,心神顿时被铺天盖地的愧怍所没——果然,我尚做不来好母亲角色。
明明真的一心要把斐儿视如己出,然在他正需父母呵护陪伴而我照料不到之时,我这不称职的母亲,却在无端加罪于他,怪他病得不是时候……
我真是……坏。
桃知缪并不知我所想,见我依然一副郁郁模样,不住自作聪明安慰着:“瞧嫂子这般愁容真与云堂哥当时情状相若,不愧是夫妇心有灵犀,鹣鲽情深,羡煞鄙人……”
我忍无可忍,老娘儿子病苦缠身,感情八字还没一撇,正愁得不可开交……什么嫂子,越这么喊脑中就越是浮现那日云隐夺窗而逃的慌乱样!空挂个头衔,日日受刺激,某人搞不清状况还在这儿落井下石,真气得人想拂袖而去!一时不耐,喝声脱口而出:“你闭嘴!谁同他心有灵犀鹣鲽情深?”
桃七少爷一愕,乖乖噤声。
我深呼吸,不断复诵“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桃知缪不过一受托送衣服的,本公主何必蛮不讲理将气撒在人家身上?
慢慢收拾好泡菜,封盖,蓄水,心绪渐渐平静下来。冷然接过桃知缪递上的羽织长裘,我略作行礼,回头一眼示意茂荷随同离去。
身后传来桃知缪正经低和的声音:“如夫人……知缪很抱歉,先前……没说实话。这羽织确为云堂哥嘱我送来不假,只是,他自始至终并无亲手面赠之打算。”
心尖一颤,似豁开个口子,有什么随着淡淡哀愁,流沙般,细密不绝地失走。
我暗骂自己无用,心下恼恨仍忍不住停顿脚步听他讲。
“堂哥有一话托知缪转达,他说:若因常见令你多生心思,或不如不见。偶尔玩笑不伤大雅,只是,你应知自己身份,不可能就莫存绮念肖想那得不到的虚幻,此言犹重,你该明白他心意……还有,生辰快乐。”
整个胸腔空荡的厉害,回声于耳边旋绕。云隐说:不如不见……不如……不见……
狠心之人,非走那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路才显得你伟大吗?我有什么错,要陪你这么玩下去?
不想再听桃知缪说话,只一味觉得冷,全心想快点回屋钻被窝去。
“嫂子,按说知缪亦不算外人,就此只想谨劝两句,夫妻间何事不能解决,非得弄到如此生分?云堂哥谦谦君子,知缪难得对人倾心敬佩,他是其一,只是……那些无法言说的重负尽他承担,知缪观者已惫,何况本人?嫂子,对他好点吧,外间传闻如何已是无奈,作为枕边人,何苦忍心再添他伤痛?”
情深不寿,强极必辱,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到底,还是有人察觉。
污浊尘世间望做个君子,已极不易,更别说做个无义小人外在的君子。人后行善人前放浪的人生,如何才避得过无知者的秽语污言、重重压力?受创是肯定的,但是知缪你错了——
我不是云隐枕边人,治愈他的伤痛,亦不需要我……
从头到尾,只我一头热,他在想什么,我好似从来不懂。
别过桃知缪回到屋里,天色已沉。
蜷在床上扯被衾将身子密密裹牢,可是,依旧冷。
思维混沌搅成一片,似是空白,又像无数感觉杂乱涌现。手脚都是软的,无端疲累,奇怪,只是泡过几棵酸菜,其他时间全歇着,怎么还是一身酸懒?
好累……
什么都不想考虑,甚至就连片刻前那位桃七少爷说过什么,也仿佛一点不记得。
脑子逃避思考,身体逃避动弹。
茂荷端来两份白粥,实在没胃口,便以小孩长身体应多吃的借口命小丫头全部消灭干净。
看她吃得香极,这才有些后悔,刚刚思绪浑噩,怎么就忘记向桃知缪开口让他帮我们改善改善伙食?现下人已走远,我也没那跑去追的**,反正没有食欲不吃也罢……就是苦了小小年纪的茂荷,委屈她陪着过这种没营养生活。
日子一天一天过,雪越下越大,天越来越冷,即近除夕,我几乎全不下床,镇日棉被里埋着。
寝间摆上三个火盆,怕一碳中毒又只能打开窗户,一来二去,房里依然没暖和多少。
身上倦怠已成习惯,又新添了咳症,不知是自虐还是无所谓,自己无心医治,实际也无人管我。云隐三天两头遣人送来些新年糕点、棉被冬服,总算没全忘记我这妹妹,物质生活似没那么难过,但精神上却越发空虚。
云隐不来,年节照样过,我不怪他,只怨自己吓到他。
现在的我,消磨生命般整日整日躺着发呆,连幽怨气愤也没那个心力。从未如此刻般真实地感觉到——我,是已活过四十年头的人,或说灵魂。
人未白头,心已沧桑。
莫名其妙跑来斐干当弃妇,早知还不如安安分分呆在我的云沫小榭,如此,要啥没有?今日冷落,自作自受。其实提前回京也算个办法,可我就是耗着心中那份执念,一日不走,一日不放弃,一日就依旧有机会。
新年之前,他总会来。

我的哥哥,我的云隐……
凭我的了解与信念,他不可能任我在陌生客乡孤零零过年夜。不论何种感情,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他,舍不得我多受委屈,即使今天这般两厢回避,恐怕他自己心里也不好过。
生日时泡下的酸菜已可食用。
茂荷切好装在碟里端来让我尝,只一口,就痴在那里。
这个味道……这个味道……
只觉心魂都随之飞起,飘逸,好像重见那阔别十数载的家乡!
蓦然雷鼓的心潮腾沸,我怎能不激动?家乡的味道,昨日的味道,记忆的味道!
原来……我还是我——我是桃云姝,也仍然是朗明心。
玉虽亡,然魂在,心在。
眼眶发红发酸,却渗不出半滴眼泪。
突然发觉,从小到大,自己似乎只在云隐面前才能毫无约制,哭得象个孩子。
见我愣怔怔红着眼的样子,茂荷竟似更伤心地抽泣起来。她大概以为自家主子馋极了,对着盘酸菜也可以感动伤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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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三至三十,一年一度的“扫尘日”。不管众仆愿不愿,主屋内外还是必须打扫。
这些人全是桃族世奴,终年只除夕一夜机会能归聚分家府内,享受天伦团圆。因此扫完尘后,他们都会回府。人一走光,这院子和我,也将真正陷入孤独。
裹着重重云隐送来的厚冬衫,衣物层层叠叠,再罩上两重长裘,整个人看来异常臃肿与不成体统。然而反正此处就快只剩我与茂荷,不需应付外人保持仪态,穿着打扮便显得不再重要,如何邋遢也无所谓。
怀抱暖手炉,哆嗦着在檐下踱来踱去,看女仆们手执洒扫用具忙进忙出。相比之下,我这衣着夸张的闲人杵在那显得非常碍眼,不断被她们投来不善的目光瞪视,那是前世今生四十年来从未感受过的——露骨的轻蔑、排斥与忽视。
对此,我只有默默承受和心底苦笑。本是不可解释的误会,无话可说,受到大家讨厌,也只能怨自己缺乏人格魅力,不擅收服人心。
本人神经再大条,对人看法多无谓,但被这种芒刺般的眼神扫久了,总还是有些心里难受,不如躲开的好。
寻个没人注意的空当,我往屋后溜去,运起轻功,足尖轻点,飘然上房。
抱膝缩在高檐旁,为了不被下人发现引起慌乱,也为了躲避刺骨寒风。
屋顶冬风呼啸,无论穿几层,依旧不抵寒。
手中暖炉渐渐失温,甚至开始反吸我的体温,却不愿甩开它——这是云隐送来。身上越发冰寒战栗,渐渐麻木,不知是不是被冻得脑子糊涂,我就这般一动不动倚坐角檐下,神思恍惚。
不知不觉,忆起许多事……
曾经常爱与颜无歌轻功相较,四处奔游,上房顶晒太阳、看月亮更是家常便饭,当然,那是及笄前;后来丹夫人来归,家风不觉间严穆许多,母亲又生病,于是再少有此种机会;缠着云隐下斐干,是我和云隐感情脱轨的起始,如果当初马车不出事,不知云隐会轻功;如果云隐没受伤,没遇见紫齐;如果没捡回斐儿,扮成长兄侍妾;如果云隐未中毒,宝玉尚在;如果……如果……
如果,没有这些如果,我不会知道那么多,想得那么多……也许,我们兄妹之间,亦该是另一种情形。
寒风不断刮得我头脑昏沉,却奇迹地使心底某种情意变得愈发坚定,执着……疯狂。
云隐,我失常,我无心外物……一切都是因为你!原来,如此等得心痛无法言说的期见之欲,便是相思……
你害我历尝心苦,蹉跎空度多少时日,将来,待我抓牢你,定要你以千万倍光阴做偿!
一定……
一定……
直至昏睡,我心中一直重复这么着……
冷啊……
冷……
除了冷,不知何字方可形容此时难过?
是不是有人故意将我放进冰窖里?不然,怎会这么冷……抽筋一样的涩闷锐痛混杂阵阵冰寒由四肢寸体漫延开来,攫紧心脏,无力苦楚得令人止不住低低呻吟……
好冷……
耳边依稀有女孩的含泣呼唤,只是此刻意识不清,闻得那呼声断断续续,不甚分明。
她,好像在叫夫人……
夫人……夫人……
此处荒院,谁是夫人?
那我呢,我又是谁?
冻得浑身感官近乎失灵,甚至连自己是谁,也有些搞不清除了。
我……是谁?
头一点又要睡过去,突地遭受一阵猛摇,摇得我昏天暗地颈脖至全身木痛不已,一口气没接上眼前一黑,差点厥过去,耳旁还似乎有焦急不胜的熟悉呼喊声,心本能随之一紧,快速跳起来……
这、这是……
想抬臂抱住他,发现身体完全僵硬无可奈何;使劲睁眼,目光所及总算清晰一点,可是依然灰蒙蒙一片,只辨得模糊轮廓。
“云、云隐……”
蠕唇唤出那个日思夜想的名字,不知怎么心眼一热,泪珠成串滑落,像吐出了浊气流尽悲伤,知道终于可以放下心,就这么无声沉进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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