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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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定目半晌,眉心轻愁揪结,最终放下我,撇过头去暗叹口气,淡淡道:“先喝药吧。”说罢便掀帐下床。
苦涩染在心头,浓重沉郁,我拉住他袖子:“怎么,还是不行?”这话说时已绝望压顶,声调尚且平稳,却再无力阻止其中暗淡渗出、弥漫。
云隐背对我坐着,声极低,似劝惑,似疑问:“何必呢。小妹,咱们是兄妹,从十七年前开始,至死都将是。今日我答应又能如何?回到本家,你还是一品长公主,我依然是你哥,男婚女嫁,永无交集。既是无缘,何必为图这一时之乐换得将来失望更多?此情似昙花,强求不得,到头一场空。令你错生情迷乃为兄之过,为兄无权斥责什么,孽情悖伦皆我一人之罪,只望你绝念死心,莫再持步歧途。”
听闻此言,我竟挑唇冷笑起来:“二哥言出无信,真是个谦谦君子呢!还是说,您在外风流潇洒装惯信口开河如今也拿着这套顺手对付我?明心倒是不知,你我二人何处有罪怎样个逆伦悖德!要不要我猜猜,颜无歌是谁,紫齐是谁,而你,桃云隐,到底又是谁?!你当我就定是任性妄为,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知,等着你们来骗来蒙当白痴吗?”
“你……”云隐闻言剧震,回头盯紧我,薄唇微颤却个字吐不出来,似乎憋了半天,才幽幽再唤一声,“小妹……”
“这个问题我早已问过:请问,你是谁家哥哥?不管你意愿如何,我,桃云姝,从今开始再不做你小妹!……要去要留,云隐,你自己选吧。”我声线平板艰难地吐着一字一句,到底还在发烧生病,此时就一个感觉——跟这人谈交涉,怎么这么累呢?身上痛苦更甚不说,心理亦是疲惫。
“某人下视分家期间,表面上碌碌无为,醉心玩乐,施尽种种无聊手段差点气死以映岫堂、闻远香为代表的十六间绣坊、茶庄大掌柜,致使分家族老暗里颇有微词……效果很不错嘛,是不是,在宫中侍读十年同受太子太傅教导、文韬武略无一不精的‘庸才’桃二哥?用不用我再猜猜,云隐你此番做法目的何为?总不能是生性有受虐狂倾向,喜见他人厌恶自己吧?还是……”
“够了,云姝!”他沉声重喝,垮下肩,背影看来如负疲惫难言,“你,到底要怎样?有些事不知才是最好,莫非哥还会隐瞒什么有害于你?轻轻松松活着不是很好,一旦踏入这乱圈子,种种无奈如附骨之蛆……云姝,哥不想有一天,失去你的笑脸。”
“怎么会?这么多年,本公主的脸皮可是练得堪比城墙呢,你这分明是杞人忧天!”也不管他看不看得见,我摇头,伸手环住他腰,将脸贴在他背上,“云隐,我什么也不要,就想陪着你。答应吧。一份沉重,两个人担,怎么也该轻松些,是不是?至于你的秘密,不到说破时,云姝绝不多问。我不会嫁的,不管是谁。难不成他们还真能抬个光头女子或尸体上花轿?我会守着你,一直陪着你,直到……离开的那一天,好不好?答应我,云隐……”
感觉一双炙热大手紧紧覆住我的手,他一直在颤,力道却坚定无悔。
心头渐渐被暖意充盈,想笑,眼却滑出泪来,沾湿云因后腰衣衫。
他无言,却终未放开我的手……
总算成功了啊——有种绝处逢生、筋疲力竭的脱力感与兴奋,终于,能并肩站在他身边。
“我饿了。”
其实,是身子酸疼兼麻痹。
虽说心里很贪恋这无尽温暖,但有几个前提还是不能忘——我是冻伤患者,血脉不通,手脚本就刺痛;维持这种半卧半悬挂的姿势,饶是正常人也受不住多久;况且,本人刻下尚在发烧,现在,更添肚饿。
“也好,先用膳。把药热着,吃了饭过会儿再吃药。”
云隐转身置我躺好,掖紧厚被,神态很安和,目光很温柔。不知是不是错觉,在层层垂掩的鹅黄色帐帘映照下,白皙如玉的双颊,竟泛起淡淡轻红。
那晚,云隐端来的是现做的香菇肚片炖鸡汤。此汤,终于为我们为期一个多月的稀粥生涯,画上休止符。
听茂荷说,大少爷在知道我们这近两月生活好似冷宫后,相当震怒,原本沉浸于归府阖家团圆喜悦中的众仆们遭到好一顿重批,还被命留侍别院,取消除夕归府资格。

云隐震怒?歪头思索,那种样子还真难想象……一笑,又忍不住仰枕叹息,看来,这下子动了众怒,别院的人们更不会有什么好脸色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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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世桃临第十七年,在斐干度过的除夕,是我一生记忆最深刻的除夕之一。
并非此年除夕有何等热闹,恰恰相反的,这是我——桃云姝,终生极难得的清静时光。一切欢乐,一切难忘,只因此夜有云隐相伴。
别院地处镇郊,镇中几乎全是桃族人,年夜尽皆聚去分府,宅院除为数不多的十数名下仆外,四近无人,只听得远远传来炮竹声。气氛甚至比平日更静五分,较起本家年宴的宾主欢腾人满为患,则云泥之别,更不可比。
然而,这夜,接回斐儿,三人(当然,斐儿完全凑数用)摆一桌尚算丰盛的年夜饭,自烫数瓶斐干特制桃脂酿,拌一碟家乡泡菜,五六两亲手包的韭菜水饺,傍着红泥火炉,守岁,品新醅,谈天论地,兴致极高。
因为今年多个小孩子,时不时手慌脚乱惊乍忙活一阵,之后少不了又互相逗笑一阵,添了一种别致新鲜的乐趣。只有对着斐儿,我才真觉自己似乎还残留有十七岁少女的一面——举止青涩毫无经验,尽帮倒忙,搞得云隐不但要照顾孩子,还得照顾我。
过了二更,熄掉明烛,点起守明灯,燃了熏笼,将聊天阵地转移到床上。
平日本着男女有别,分床而睡。而今夜,两大一小窝在我里间大床上,裹着同一床被衾。
斐儿早睡得熟,我俩并头躺着,各自交流小时候的记忆。
这个“小时候”对我而言,完全是半生回忆录,比起云隐,我记得更多、更清晰。
对于“桃云姝”这个身份,我先由旁观者角度,渐渐才真正投入自己的感情。如今对我而言,再不同于十七年前,我不但是朗明心,亦是桃云姝,我接受了这个身份,并全心想要以此过好这一生。
突忆起当年云剑还是二皇子时,挑拨说要娶云隐做妃子,还要让父皇将我嫁到尤边去的情景,一时好笑不已。
“隐娘娘,你的太子哥哥觊觎十多年了,怎么还没将美人儿你召进宫啊?”我捏着嗓阴阳怪气地调笑,云隐侧脸望着我,完全不知所云,看来早是忘了。
把这旧事讲出,他无声笑着摇头撇唇,不置可否,顿一会儿,又开口:“依我看,为兄要进宫是不太可能了,但是你…………说不准呢。”他眼中带笑,同时闪过复杂之色,两种情感交织分错,亦真亦假,看得我有些心慌。
“你少胡扯,本公主说过绝不嫁人,不嫁就不嫁,逼我也不嫁!”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侧首同他鼻尖对着鼻尖眼对着眼,伸手摸摸他头言誓道:“云隐,你放心,明心是说话算话的人。我认定之事,无人可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所以,隐,不论旁人如何逼迫我都不怕,只有你,须得相信我;也只有你,绝不能逼我!”
云隐转头面朝帐顶,弯唇笑问:“怎么,这算是安慰?”
我也将视线转向帐顶:“算吧。”
他长叹口气,调里却隐着笑意:“唉呀……这可怎么办,要知我正想着把桃族的宝贝长公主给拐跑,大概会被父亲母亲打死吧?”
我故作冷哼:“贱妾曾见大少爷轻功精彩绝伦,如此好技艺,还能让他们打着您?”
他抬身以指捏住我下颔,眨眨眼,戏谑笑道:“若是为救美人,深陷虎**,也是有可能的,谁知道呢?”
我怔了一下,反应过来:好小子,这是把我方才那调笑以牙还牙呢!
止不住地面颊发烫绯红,我神态无比认真,讷讷答道:“倘使真有那么一日,大侠,小女子定会抛生弃死以身相许天涯海角随你带我去的。”言罢抬首,猝不及防在他唇上一啄,疾躺下扯了被子盖住头心虚发话:“睡觉!”
他轻轻笑着,缓缓躺回原位,过会儿感觉有只手隔着被子轻推我:“今夜除夕,不守岁了?”
捂在被子里闷声闷气一“哼”,觉着有点热,心道:才不管你!慢慢悠悠倒真渐渐睡得香熟。
这一夜,远处爆竹鸣响,近身菊香清逸,暖暖的被窝熟悉的怀抱,纵在梦里,也极其逍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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