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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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下有所决定,酉初便用完晚膳,待奶娘哄睡斐儿,悄声交代她:“这些日子本夫人将不在别院,若有人问起,需小心掩饰切勿泄露痕迹。你要照顾好小公子,并于十四午前,将他送至映岫堂大少爷处;平日有事即遣茂荷去绣庄,万不可耽搁怠慢。至于本夫人作何外出……大少爷心里有数,你也不必太担忧。”
斐儿出生在初秋八月,为掩人耳目生生往前推到六月,再过几日便是中旬十四,我与云隐怎样忙乱,也不能淡然处之孩子周岁。
安排好一切,在入夜人声寂静时,身披满天星斗,踏着四下虫声,以灵溪轻功一闪,如幽灵隐进夜色。
一路上,心情忐忑非常,对能否找到云隐,并无十全十的把握。
想到他日日寻欢青楼忘尽世事,连影也见不着一个,我真是怒得牙痒痒,恨不能学那河东狮揪他的颊兼跪搓衣板!可恶!
啊……不对不对,我还没有过门怎就可以这样凶悍?未免太不温柔太不善解人意了……这可有违淑女风范!
罪过罪过……反省反省……
哼哼,不过……
云隐,要是一会儿让本姑娘找不见人——你,就给我等着受死去吧!!!
敛气无声落在映岫堂后进内院里,侧目环顾,不愧是名满天下的第一绣庄,门户重重,规模不是一般大。
南进屏门,北堂为织染绣工作坊,西堂藏书室二十三间,东堂账房五间、银室五间,云隐所在大书房便在其一……
穿过花园,心中照云隐曾经描述摸索着目的地,暗自屏气捏拳,不敢将丝毫紧张外泄。
往东走,转出假山,直见一排厢房掩在深长游廊中。数一数,不多不少,正好十间。偏左一屋,灯火明亮。
檐下五步一灯笼,昏黄烛光散在地上,暗影幢幢,无风轻动,半照廊内的雕花木门。
屋内屋外,微火交映,庭中有萤虫飘游,恍惚一瞬,天地万物都仿佛在这夏夜一方院落,变得无比静谧。
亮着灯的那间书房窗扇大开,榥上蒙着薄纱,室内摆设模糊朦胧。突地,眼前光线一暗,窗纱上显出一个棱角流畅有型的面影,我忍不住呼吸一滞,心头大石落地,神思顿然松懈——那个侧影如此熟悉俊逸,不是我一心相寻的桃大少爷,再能是谁?
举袖覆上汗湿的额,笑意一个劲儿往脸上爬,现下感觉真比吹着清风还让人爽快!……很好很好,云隐,你今次总算没使我失望!
蹑足走上前,静一下心神,抬手,“吱呀”一声,推开门。
暗笑弯了眉眼——难得呀难得,能见着那人一脸错愕!
入得屋去,负手立身书桌前,含笑不语;
云隐手里紫毫“啪”一声,歪倒纸上,晕开好大一团墨迹……执笔人双眼自门开后便眨也不眨落在我身上,有些茫然,有些欣喜,薄唇微张,眸光烁然,亦是无言。
我好笑开口,带着挪揄:“怎么,少爷不问妾身为何在此?”
云隐挑眉正色,眼里泻出笑意:“好,我问你,大晚上不睡,为何在此?”
“因为睡不着啊……”过去顺势从背后环住他颈,手在其胸前抚了抚,皱眉,“怎么又瘦了?本没几两肉的……难不成绣坊庖厨虐待你?”
他转过身来想答话,我低头,看见桌上被墨渍污掉的厚册子,心中一动:“这是……账簿?”
“嗯。”云隐小心翻晾着纸页,面色懊恼,语调却颇凉淡,“年年被压下的陈账名堂不少。方找出十处漏子,这下就算心里记得,重新誊写,也是无凭无据……呵,若被那些个蛀虫晓得,说不定还会设宴拜谢你。”
心中涌出自疚,气不顺却尽撒向云隐:“映岫堂又不是你家开的,何苦这般没日没夜劳碌自己?横竖无人知你辛苦,不如痛快丢一边得了!”
云隐笑觑我一眼:“绣坊可不是我家开的么?夫人记性不好,这都能忘了?”他顿了顿,敛容垂眸道:“这是我的责任。被此拖累的无辜之人,我总得对他们有所补偿。小妹,你怎会不明白,何必再说这些孩子气话。”
知自己所言过头,我一笑揭过,抬指点着他眉心状似悠闲道:“是呀是呀,哥哥俊才无双,任重有为,总是少不了责任的。哼……补偿?”不提还好,一想到某事,心火又烧得旺起来,“不知,二哥最近补偿了谁呀?有什么大事,须得补偿到娇香楼里去?让小妹猜猜……是‘顺手’捋散了任仙儿的云髻?还是‘不小心’……酒湿了尹翠翠的红罗裳?”
云隐颜色一僵,掩饰着轻咳一声,微微侧首,讪笑:“什、什么?”
“二哥没听懂么?”我诡异笑着,纤纤食指顺着他的眉滑到面庞,“小妹是说,仙儿、翠翠两位姑娘都是名扬百里娇滴滴的大红牌,哥哥您如此不懂怜香惜玉,可真真的要不得!”说着,指尖如经常逗弄斐儿那般夹起云隐侧颊,一扯……但力道,却差了个十万八千里!
本小姐原没打算一上来就翻前账,然瞧他那神色便气不打一处来。让你给我狎花魁!让你给我逛青楼!让你逛完青楼还给我装傻!可恶!
俊逸面容倏地变形,温润相貌难得添上数分可爱稚状,我立时展颜消气,嘴上仍不饶人道:“听小妹一句劝,某些方面,还是限日限度,方为长久之计。医书都说——劳力过度伤气,劳神过度伤血,房劳过度则耗伤肾精……你那什么……办事没节制……小心伤身损体,心力衰竭……”
言未完,云隐微仰首目光呆滞视着我,已完全木在那里,面颊强抑抽搐,俊脸黑了大半。

我哈哈快意一笑,觉得浊气尽出——这位在封建礼教培养下长及弱冠之年,难得还有几分不屈精神的大少爷,二十年来恐怕从没见过像他家小妹这般嘴上不知避讳的大胆女子!乍听这番话,也够他噎一阵消化不良的!
笑闹消遣一阵,心里渐趋平静。不再多话,径自伏在窗边罗汉榻上,静观云隐挑灯夜战。
云隐忙得厉害——时差颠倒,白日里青楼纵酒放歌,夜来通宵查账、冥思苦想可提高丝织产量收入有可行性的企划方案……体力脑力双份透支,眼看着短短十数日,本就消瘦的脸上骨突更加分明,却并未消损他分毫气质,反更增清俊秀雅……也端的,让人心疼。
先时为图方便,也是对自己轻功自信,身着一袭轻纱罗襦不遮不掩便大大方方跑来。广袖长裙看着虽飘逸,然说透不透,说严实,又“露”得可以!
旧历六月大热天的晚上,浑身裹着这么一堆纱巾布料,就算一动不动亦难能滴汗不出;可是,这裙衫襟太敞,袖太宽,我躺在榻上刚刚睡意朦胧,某些不知好歹的吸血虫子就跟上耳畔,纠缠不休。
反复被叮醒五六次,纵本姑娘再好脾气也忍不住使劲儿问候它祖宗!
一股脑翻身坐起,我惺忪着眼,满腔怒火尽喷向还俯首伏案的云隐:“有没有搞错!这里的纱窗是贴来好看点不起用的么?哥,这么热,你都不用扇子吗?没有蚊子叮你?真是怪事!姑奶奶我受不了啦!”
昏沉沉中,只听那个熟悉清朗的声音如凉风般悠悠响起,很有降火功效:“我的姑奶奶,心静自然凉……”
闻见脚步声,菊香袭近,勉强撑开眼,见云隐往门边走去:“可怜绣坊上好的香云纱,平白遭你嘴虐!明明是某人只生前手没后手,若门户这般大开也没虫进来,除非它们都是瞎子!”
云隐关上门,往我跟前一站。略掀眼皮,正望见那修长高挑的身形遮住烛光,轮廓散镀层层晕华轻摇微颤,霎时间说不出的丰韵如神。
打个哈欠,倒过去抱住他腰,轻轻蹭了蹭,舒服道:“隐,你冰冰的,抱着好凉快……还是这么香呢……真好,桃族的香公子,还能不被蚊子咬……”
他矮身坐下来,让我平躺好,冰爽的手掌覆上我额,声调有些担忧:“什么我凉快,自己才一身冷汗呢。有没有不舒服?头痛不?别中暑才好……”
扒下他的手,头又窝进他怀里:“管他呢,别动,这样抱着就好。你真香……真好……闻着**,我要也……”正说着,脑子忽然一激灵,赶紧住了嘴,心底暗骂自己真是热糊涂了?
“你要也,你要也怎样?你不知这香从何来么?”云隐笑语轻然,毫无不快,下一句,却带上些许意味深长,“云姝,只要有我一日,便绝不让你有机会成就这一身香气!这话……可不是说假的。”
低低“嗯”一声,把头埋得更深闭目装睡,神思却渐渐清醒再睡不着,心,也跟着淡淡揪痛。
我这个傻子……哪壶不开提哪壶!我怎会不知,他那一身似浅似浓的清幽菊香从何而来?
当日为救云隐、斐儿,割腕取血后包扎好的伤处便透着这香味。颜无歌的解释,一字一句中所含暗示言犹在耳,深刻无比:
“此药为灵溪派世传密药,菊影。活肤生肌,解毒祛疤,百效不爽。只是……此药药如其名,少试两三次无碍,用得多便渗肌透骨,改变体质,化作身体一部分再难除分,闲静动时皆有丝缕菊香充斥周身,用之愈少香愈淡,用之愈繁则愈浓……菊影菊影,如影随形——名便出自于此了。云姝,对于这药香气……你,当不陌生才是。”
呵呵,当然不陌生!
如此刻骨铭心的味道,怎可能陌生?
云隐幼时长居深宫,记忆中好似并无此味;渐渐到后来,是何时开始注意到他是个“香公子”的?最初时……便当在十二岁除夕的汲影轩,两人于本家极少机会的“同床共枕”,印象至深,难以磨灭!
这“菊影”浓浅非由伤势重否决定,而以用的次数衡量!一个年少得志的世家公子,到底从哪里受得伤,竟换回这一身影随终生的菊香?
心头思绪辗转,藏起的蛾眉堆蹙,头痛开始厉害,我却咬紧下唇声也不吭,不愿再让那人多丁点担心。
想到近来他身上菊香越发浓重……
不由低叹,都是我的错么?硬要来斐干,为他平添许多麻烦;受伤中毒,也皆因为我……
可是,如果不来,现下我又如何能这般毫无顾忌窝在他怀里撒娇安睡?以兄妹之名,如此作为,早是越礼。
所以,云隐呀云隐,以几次伤重换得一个相伴偕老的人,是你赚,还是我赚?
不过……抱紧他腰背的手复紧几分——从今以后,决不再让你为我受伤,无论心还是身——这话,我也不是说假的!
还真别说,这菊香来得虽痛苦,然幽幽沁沁的味道宁气安神,转眼间,某人心魂又恍惚飘远,缓缓沉入梦乡。
耳边云隐还在絮絮叨叨说什么,句话没细听。
心里仿佛遗漏什么要事……想起来了,我这一睡,竟将斐儿会喊爹娘这大新闻给忘禀!
算了算了……今夜,就这么凑合过吧,方正没几日就是小斐儿周岁,与其由我说出,还不如到时给云隐一个惊喜!
没错,没错……就这麽安排吧……
此刻,可真是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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