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包扎好了伤口，一名弟子捧着药单出来，恰好见到了还坐在门外的冷雁智。
天已经微微亮了，冷雁智把头抵在膝上，静静的，不晓得想些什么。
外衫都被露水沾湿了一大片，冷雁智却仿佛失了魂。
‘师弟……’轻轻摇了摇冷雁智。
冷雁智被吓了一跳。
‘师……’
‘在这里发呆做啥？’
‘师兄……十一师兄他……怎么样了……’
‘飞英没事了，你先回去休息。’
冷雁智松了口气，无力地靠着门前的柱子。
太好了……
‘我可不可以去看看十一师兄？’冷雁智战战兢兢地问着，这位师兄瞧了瞧他。
一夜未睡的冷雁智，看起来十分憔悴。
‘刚才师父在问，为什么飞英会受这么重的内伤。你知道吗？’
冷雁智咬着唇，低下了头。
‘我想……我知道的……’
那雷霆万钧的一掌，他硬生生收了回去……所以才……
为什么……明明是我……
冷雁智一副快要哭了的表情。
‘你回去睡个觉再来，师父她们现在在说话，一时半刻也不可能放你进去。’
冷雁智摇了摇头。
师兄看了冷雁智一眼。
‘不管发生过什么事，我相信你不是故意伤了飞英。大家一起长大，我也清楚，你跟飞英之间比亲兄弟还亲……我得去煎药，你自己看着办吧。不过，我话说在前头，飞英真气反噬，需要很小心的调理，我不想再多照顾一个病人。如果你倒下了，就自生自灭吧。’
师兄头也不回地走了，冷雁智只瞧了他的背影一会，回过了头，隔着一层白纱，呆呆看着床上的赵飞英。
距离有些远，他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不过，他有一种紧紧抱着他的冲动。那种冲动，强烈到他甚至想撞破这扇门，甘冒大不讳，顶撞三位恩师。
不过，冷雁智还是没有这么做。
因为，此时，门打开了。
‘雁智，你累了，回去休息吧……’
‘雁智，先去吃饭……’
‘雁智……’
‘谁！’
趴在桌上的冷雁智从瞌睡中惊醒。
赵飞英反反覆覆地已经发了三天烧。这三天，他自愿守着赵飞英，夜里更是一步都不敢踏出房门。
白日，有二师兄一起照顾着，不过，就连晚上，冷雁智也坚持守着夜。
不敢让他自己一个人睡着，万一发生了什么事……
一想到此，冷雁智匆匆忙忙地上前探了探赵飞英的鼻息。
还……还好……
要是因为自己不小心睡着，而让赵飞英有了什么事，他一定不能原谅自己……
摸了摸他的额，赵飞英没有发烧。
静静地、沉睡中的赵飞英，表情好宁静，好安祥……不知不觉中，冷雁智有些出了神。
微微散乱的黑发，有几绺遮住了赵飞英的脸，于是冷雁智轻轻地将它拨了正。
赵飞英的嘴唇似乎动了动。
‘你在说什么呢？师兄。’
冷雁智缓缓地俯下身，想听听赵飞英的话语，然而，就在他脸旁停了下来。他停了很久，却没有勇气印上那片苍白干燥的唇瓣。
我在想什么……
冷雁智颓然坐倒在床旁的地板上。
夜深人静，只有两个人湝的呼吸声。
多久不敢阖眼了，只担心一眨眼……赵飞英痛苦呕血的情形，又出现在他的面前。
天啊……天啊……他怎么受得住再一次那种情景，那椎心刺骨的、就连心都要撕裂的痛楚……
回过头去注视着赵飞英，赵飞英依然沉睡。
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赵飞英似乎做了恶梦，他呻吟了一声，微微皱了眉头。
不要……不要……不要让他再受苦了……
冷雁智慌张地、担心地再次确认他额上的温度。
赵飞英的手，似乎在找些什么……
你梦到什么了，师兄……
冷雁智小心翼翼地握着赵飞英的手。
就这样吧……不知道也没关系……
我会陪着你……让我陪着你……
不知不觉中，脸颊贴上了赵飞英的手背。
赵飞英的温度……
夜风里，透过无声的叹息。
缓缓走近的大庄主，瞧见里头的二人，停下了脚步。
静静伫立着，看着冷雁智淡淡的哀愁，以及听着他那轻轻的啜泣声。
她，就只是看着。
好热……好渴……
‘少爷，该起床读书了。’
有点耳熟的声音，可是却睁不开眼睛。
好多人……好多人在旁边……好多人在讲话……可是，是谁……
‘飞英，你病了吗……’轻轻唤着的，是娘的声音。那柔软的、温暖的手，轻轻搁在自己额上。
‘我看他是装病。早上病厌厌的，到了下午就活蹦乱跳。怎么，以为这样就不用读书？’严厉的，爹爹的声音。
爹爹？娘？
想睁开眼、想说话，眼皮却像是铅一般的沉重，而喉咙，也像火在烧着。
‘可怜的孩子，是不是做了恶梦啊……怎么全身都是汗……’
原来……这只是一场恶梦。天……好长的一场梦……
‘睁开眼吧，求求你睁开眼吧……’
谁……
中
茫茫然，睁开了眼睛，却不知身在何处。
这次是哪里……
是梦……还是真实……
是自己房里……还是阎王殿……
手，被紧紧握着。
赵飞英艰难地移动目光。
一个人，坐在床边，正紧紧握着自己的手。
是雁智吗……那么……
‘师兄！师兄！你醒了对不对？你终于醒了！’冷雁智喜极而泣，紧紧搂着自己。
‘我担心死了……你整整睡了五天……’
是了……我在蝴蝶山庄……
‘我给你请大庄主来。’冷雁智笑着，离开赵飞英身上，擦干了眼泪。
赵飞英看着冷雁智。
雁智怎么这么憔悴……
想说话，却又提不起劲。
‘你等等，我立刻回来。’冷雁智又用力握了下赵飞英的手，才依依不舍地放开。
‘雁智……’
才刚走到门口，赵飞英的一声呼唤，便从身后传来。
冷雁智回过了头，连忙又走近。
‘有事吗？师兄。哪里不舒服。’
赵飞英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然后露出了个淡淡的微笑。
‘没事……你去忙吧……’
冷雁智请来了大庄主，大庄主替赵飞英粤嗣}搏之后，开了几张方子。冷雁智接了药单，立刻就去煎药了。
‘还有哪里不舒服？’坐在赵飞英床边，大庄主低声问着。
‘谢谢大庄主，徒儿觉得好多了。’赵飞英笑了笑，虽然还有些虚弱。
‘我都听三妹她们说了。有件事，我得问问你。’
‘大庄主请问。’
‘你……为何收回了掌力……你这一掌，连寻常武人都受不起，你该知道后果。’
‘是的，所以，更不能打在师弟身上。’
‘……你是为了自保，也怨不得。雁智既然使了杀招，该也要承担后果。’
‘是我失了分寸。’赵飞英淡淡笑着。‘明知师弟好强，却如此认真，是我不对。’
大庄主沉吟了片刻。
‘你可知那天晚上的胜负，赌的是什么。’
‘不就是打扫一个月的院子？’赵飞英微微笑着。
大庄主看着赵飞英沉默了。
‘你可知雁智守了你五天。’
赵飞英暗暗一惊。是这样的？难怪雁智这么憔悴的样子……
轻轻叹了一声。
‘让他担心了。’
‘你可知为何他为你茶饭不思。’
奇怪的话语。赵飞英看着大庄主，有些迷惘。
大庄主似乎也是微微一叹。
‘你对蝶衣可有感情？’
原来要问的是这个……
‘徒儿对师妹只有兄妹之情。’认真说着。
大庄主又迟疑着，不过，还是缓缓说了。
‘那么，雁智呢？’
不知不觉之中，赵飞英微微笑了。
‘徒儿认为，师弟对师妹确已动心。’
‘原来是如此。’大庄主温柔地笑着。
‘请大庄主成全。’
‘我自有分寸。’大庄主微微点了头。
‘你好生休养。’
大庄主走后，冷雁智捧着药回来了。
‘师兄，吃药了。’冷雁智尽管清瘦了许多，笑颜还是灿烂的。
赵飞英也回他个微笑。
把赵飞英扶起身坐着，冷雁智捧过药碗，用汤匙舀了少许，小心翼翼吹凉了，才递到赵飞英口边。
赵飞英的脸微微一红。
‘雁智，我自己来就好。你先回去睡吧。’
‘不行，这碗很烫。’
这……
‘嘴张开。’冷雁智表情坚决。
赵飞英尴尬地张开了口。
药喂完了，接着竟然就是粥。
正庆幸喝完了药，赵飞英脸上的温度稍稍退了以后，不久冷雁智又捧着热腾腾的粥进来了。
‘你好久没吃东西了，我先做点粥给你吃。’
‘雁智……’
‘你吃完了，我再去睡。’
同样的不容反驳。
于是，赵飞英只有苦笑。
终于打理好了，师兄也来交班了。赵飞英半劝半求的，冷雁智才有些不情愿地回去自己房里。
冷雁智离开后，房里的赵飞英和二师兄相对苦笑。
‘不要怪我。我也劝过，不过他不听。’二师兄递给赵飞英一杯茶水。
静静喝着，突然，赵飞英低声说了。
‘其实，师弟他无须如此。’
‘你也无须如此。’
愣了一下，赵飞英低着头，微微笑了。
‘知道了吧，今日若是你真打伤了冷雁智，你也会这么做的。’
‘是的，师兄教训的是。’赵飞英叹了口气。
‘他们说，那天晚上，三庄主打算把程蝶衣许配给胜利的一方。’
‘什么？’吃惊的赵飞英抬起了头。
‘我就知道你不晓得。’二师兄淡淡说着。
‘否则，要嘛，这掌就会打实了。不要嘛，根本也不会拖到打这一掌。’
原来如此，难怪雁智是这么的拚命……
又叹了口气。
‘我是真不知道，不然，这一时的成败，我也不会放在心上。’
‘算了，没事就好。’二师兄接过了杯子，开始替赵飞英悦}。
‘师兄，我这伤，什么时候能好。’
‘急吗？赶着出庄？’
赵飞英的眼神有些暗淡。
‘多待会儿。这伤至少得好好调理两个月，不然，以后就有苦头吃了。’
二师兄瞧了瞧赵飞英。
‘江湖上，没有这么好。出去以后，会怀念庄里的。’
‘……如果，你还想回来的话……’
下
白日，三位庄主前前后后都会来看赵飞英。
到了晚上，练武完毕的师兄弟姊妹也都会过来。
至于冷雁智，三庄主再也不放人，逼得他也是晚上才能抽身。
自己房里，几时变得如此热闹……
当赵飞英发现自己房里，已经变成师兄弟姊妹聊天的场所，不觉暗暗叹气。
一个月内，不得动用真气。赵飞英已经很久没有练武。
他自然知道轻重缓急，不过，总是有些心焦。
冷雁智总是陪他到很晚才走。两人说说聊聊、下下棋、读读书，直到赵飞英疲乏了，脸上露出些许倦意之时，冷雁智才会离开。
只有这时，房里才会回复宁静。
难得悠闲的生活……赵飞英看着窗外的夜色。
黑暗里，树影轻轻摆着，远方潺潺的流水声，依稀可以听见。
不过，即使是在这世外桃源，却宁愿回到那被群山所包围、自己的家乡。
赵飞英闭起了眼。
希望，今夜不要再作恶梦了。
难得的一日外放，冷雁智一大早就捧着早饭来了。
两人相对吃着，赵飞英突然一笑。
冷雁智心里一跳。
‘怎么，突然笑什么。’低低问着。
‘没有。只是觉得，这样的日子也还不错。’赵飞英看着冷雁智，微微笑着。
‘……师兄，你怪我吗？’累积在心里，整整一个月的疑问，终于还是说了。
‘不怪。’赵飞英笑着。
‘对不起。’冷雁智咬着唇说了。
‘道歉的话，一次就够了。倒是你，别把这件事成天搁在心上。’
‘嗯……’
‘还有……很抱歉，我下这么重的手……’赵飞英的眼神，十分认真。
‘那是我……’
‘不……那问题在我身上……我只是希望你能相信，我不会让这件事再度发生的。而且，我很抱歉。’赵飞英看着冷雁智的眼睛。
‘师兄……’
‘原谅我？’
‘……嗯……’
到了下午，难得的，三位庄主同时来探望赵飞英。
‘决定了，蝶衣就许给飞英了。’三庄主嚷着。
正在收拾茶具的冷雁智，手，顿了一顿。
‘飞英这孩子真不是我在夸的。真要是我，人家刀都砍了下来，不把他打成肉酱，我可是不甘心。’既然冷雁智就在身旁，于是三庄主顺势就敲了一下他的头。
冷雁智嘟囔了一声。
‘大姊，您怎么说？’
大庄主有意无意地看了冷雁智一眼，冷雁智遇到大庄主的眼光，连忙转过了头去。
‘现在决定还太早，等飞英回庄以后再说吧。’
‘可是，难道叫我家蝶衣独守空闺……’
‘我也赞成大姊的意见。’二庄主缓缓说着。
‘可是，他这一出庄，天晓得几年以后才回得来。’三庄主犹自抱怨。
身旁坐着程蝶衣，赵飞英尴尬地低下了头。
父母双亡，婚姻大事自然要由师尊做主。然而……若是让他娶了程蝶衣，那雁智该怎么办？
‘干脆，先订个名份吧！然后让他们一起出去。’三庄主提议。
‘不行。’赵飞英开了口。
登时，房里的，以及房外的师兄弟姊妹，三十多双眼睛的焦点，同时落在自己身上。
赵飞英抬起了头，坚定说着。
‘三位师父。江湖多凶险，若是飞英有个万一，岂不累了师妹一生。’
冷雁智有些惊愕，他自然知道赵飞英话里的意义。
赵飞英说得认真，看在眼里，三庄主只得有点无奈地点头。
‘就这样吧，等飞英回庄以后再提。我累了。’大庄主轻轻一叹，便起了身离开房里。
等到房里只剩冷雁智和赵飞英二人，冷雁智倒了杯茶给赵飞英。
‘师兄，你刚刚吓坏我了。’
‘雁智，你坐。’赵飞英微笑着，把冷雁智拉到身旁坐下。
‘记得我说过的话吗？’赵飞英柔声说着。
‘你说过那么多话，我哪记得是哪些。’冷雁智喃喃说着，脸却不争气地红了起来。
‘我说，我不会造成你们阻碍的。’
冷雁智沉默了。
‘下个月吧，我就要出庄了。’赵飞英轻轻抚着杯缘。
‘八成，我不会回来了。’
冷雁智的眼睛睁得老大，呆呆瞧着赵飞英。赵飞英湝笑着。
‘别这样看我吧。就算……我也会等到你们成亲以后再回庄。’
冷雁智摇了摇头。
‘我们，不可能。’他说得沉重。
‘我知道，三庄主总是……’赵飞英轻轻笑着。
‘你知道就好。’冷雁智背过了身子。
‘别这样。’赵飞英笑着，搂着他的肩膀。冷雁智微微一僵。
‘既然爱上了，就守着她吧。也许有一天，她会是你的。’
‘你认为会吗……’冷雁智不动声色，轻轻靠着赵飞英。
‘会的，你要对自己有信心。’赵飞英笑着，紧紧搂了他一下才放开。
走离床边，赵飞英把茶杯放回桌上。
‘你的相貌不错，武功也高，心地又善良，哪个姑娘家不会心动。’
‘可我要的那一个，偏偏是个瞎子。’
‘你在咕哝些什么？’转过了身，赵飞英只看到冷雁智一脸无奈的表情。
‘没……’冷雁智故意拉长了语尾，赵飞英胡疑地瞧着。
日子一日拖过一日，眼见赵飞英养好了伤，重新练起了剑，冷雁智知道，不久就是赵飞英离庄的日子。
不管怎么求师父让自己提早出庄，师父就是不准。
眼见，明早赵飞英就要出庄了，冷雁智进到赵飞英房里，赵飞英正在收拾行李。
冷雁智鼻头一热。
赵飞英把所有东西都带走了，剩下的物品也都送给了其他的师兄弟姊妹。
空空荡荡的房间，就像是……他真的不打算再回来了……
‘雁智？这么晚了，还没睡？’
‘我跟你一起出庄好不好？’冷雁智语声有些哽咽。
赵飞英停下了收拾的动作，缓缓走到冷雁智身边。
‘怎么了？不是说好了？三庄主不让你出去，也是为你好。毕竟你年纪还小，涉世未深，经不起江湖上的是是非非。再等一年，三庄主就会准了。’
‘可是……我舍不得你……’冷雁智咬着唇，看着地上。
‘雁智，别这样……’赵飞英无奈叹着。
‘师兄……你在庄里多留一年好不好……’冷雁智期待的、渴望的表情，让赵飞英紧紧闭起了眼。
‘对不起……雁智……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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