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吹尽狂沙始到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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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凤,小凤,你在说什么?大声些!下雨,天冷,你下来呀!你下来,焕信给你新的夹裤穿,大红色的,你不是一直喜欢大红色,讨厌粉色吗?”
珞琪寻声回头,三弟焕信木然立在紫藤花架下,仰头望着那两只依然在斗叫的黄鹂似是对鸟儿在说痴话。
但那神情专著,目光中满是痴情,待到珞琪无声地来到焕信身后,藤架上的两只鸟忽然扑棱翅膀飞走,消失在高墙灰瓦间。
焕信扭身见到珞琪,发疯般抓住珞琪地肩头跳着哭闹:“还我小凤!你们把小凤赶去了哪里?还我小凤!”
“嫂嫂,不用理他!”焕睿挺身上前推开三哥焕信挡在嫂嫂身前。
下人们追过来赔罪道:“不过一眼没留意,三爷就跑了出来。”
珞琪回头看看五弟冰儿,那神情举止有了男人挺身而出的侠气,带了分童稚,反是很好笑。
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丈夫焕豪伸手将披在肩上的墨色披风抖给身后的忠儿,大步进得院子,双眸如寒潭秋水般冷澈,薄劲的唇也显得格外坚毅。只对了珞琪点头示意,径直走向坐在梧桐树下轻叩铜盆仰天发呆的三弟。
“三弟,你告诉大哥,四十八万两银子,你挪去了哪里?”杨焕豪认真地问,话音中充斥着严厉,但神色却是祥和。
珞琪想,平白无故没个证据,丈夫断然不会轻易冤枉三弟。话既出口,定然是有确凿的证据在。
焕信痴迷地望着梧桐树,阳光透过稀疏的叶子在他脸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珞琪凑向前解释:“三弟还是糊涂,只是比昨日安静许多。”
身后跟来的衙门主事也躬身问:“三爷,你好生想想,那天那纸挪动银子的公文,是你递来给下官的,拿来时,上面是具了督抚大人的印章的。”
珞琪脸上的笑意顿消,本想是丈夫来盘问三弟钱款之事,却被衙门主事的一句话骇到。
公公近年来抽大烟体力不支,人也疏懒,平日的公务多是焕豪和焕信兄弟里外把持,公公杨焯廷的印信只有焕豪、焕信兄弟二人能动用。如今公文上具了督抚的印信,定然是丈夫和三弟的责任。只是三弟如今人事不知,如何问得出来?
焕信仍是抬头望天,手指叩敲铜盆边缘发出高低抑扬的节奏,低声自我陶醉般唱道:“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陆务观的《钗头凤》在他击盆而歌下却也是别有一番清凉韵味,歌声中满是惆怅愤懑。
珞琪不由心动,若是三弟果真和表姨娘两情相悦,却被世俗隔阂摧残,如今劳燕分飞,孤雁哀鸣,岂不是她就是那做恶的“东风”,空剩三弟这“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杨焕豪看了眼痴呆的三弟,又望了眼妻子,转身进了书房。
珞琪和五弟拿了原大帅的电报追去,被主事先生挡住低声告知道:“少夫人,多多宽慰大爷吧。如今三爷这步田地,怕这宗冤案有口难辩了。挪动银子的公文签发的日期前后一个月,三爷人不在龙城,只大爷一人掌印。如今这大笔银子不知去向,怕是难以向老爷解释清楚了。”
珞琪心里一寒,如果解释不清,公公真若误会丈夫贪污了银子,会是什么后果?
看了坐在梧桐树下拍打着铜盆唱得兴致盎然的三弟,赤露的腿上那触目惊心的伤痕,珞琪不禁满脸忧愁。
管家福伯匆匆地带了几名仆人来到院里,见到焕豪传话说:“老爷回府了,吩咐大少爷即刻过去。”
珞琪情知不妙,忙随了丈夫身后而去。
杨焕豪停住步,回头望着珞琪,温和地声音劝道:“回去等,听话!”
珞琪执拗地坚持道:“珞琪陪哥哥去见爹爹,或许有珞琪在场,爹爹能压些怒气。”

杨焕豪转身就走,步伐从容沉稳。
走近厚德堂,珞琪忐忑的心砰砰乱跳,不安起来。
厅堂内氛围压抑,两旁立满二十多名衙役,腰挎钢刀,神色肃穆,如升堂审案一般。公公背手而立,等她们夫妻跪地请安,冷冷吩咐一句:“将这逆子拿下!”
“爹爹!”珞琪脱口央告道:“爹爹息怒,既是在家里,且听媳妇进一言。”
“琪儿,不必多言。你是杨家的媳妇,就要恪守本份。就是这孽障贪赃枉法咎由自取伏法,杨家也是你的家!”
五雷轰顶一般,珞琪头一沉,眩晕间就见两旁的衙役已经拉肩拢背将丈夫绑起。
贪污公款,又是如此巨大一笔款项,如何说也是大罪。如今公公一副大义灭亲的样子,令珞琪不寒而栗。
但她相信丈夫胸襟坦荡,若是丈夫贪财,当初就会坚持留下养父的遗产,同她远遁天涯留在朝鲜国或德国不回来。如今这无妄之灾又如何解释得清楚?
“王法无情!为父也不能徇私。你说你不知情,但这印章可是你一手掌管?若没有佐证证明你的清白,只有依法严惩不贷!”杨焯廷痛心疾首,回身眯起眼望着儿子,眉头紧锁含着失望。
“大人息怒,库银不见,焕豪罪不可恕。但请大人再宽限几天,容焕豪查清银子的下落再治罪不迟!当务之急,是追回银子。”
珞琪见身旁的丈夫即未挣扎,也未纠缠孰是孰非,神态从容自若,沉静的目光望向父亲,恳请容他时间追回库银。
珞琪不由记得昨夜夫子们议论三少爷焕信时,丈夫都在引导大家说,此时关键是要解决银两短缺的难关,不要去追谁的责任。
每遇到一次危难,丈夫沉毅坦荡的气度就令他的身影在珞琪眼中高大几分。
这时忽然一真糟乱的脚步声,师爷和几位主事在福伯的带领下进来,急匆匆地禀告道:“大人,大事不好!黄龙河青石滩一带的堤坝就要决堤了!”
珞琪此刻的骇然同丈夫一样,众人的目光投向杨焯廷。
杨焯廷惊恐的神色如狂风吹散阴云一般,在脸上稍纵即逝,忽然嘿嘿冷笑几声走近跪地的儿子焕豪,咬了咬牙,牙关里发出嘎吱声响,消磨着心中的恨意。又冷笑两声,反问一句:“大少爷是要老夫宽限你几日去查脏?还是宽限你几日去携款潜逃远走高飞?”
话音未落,一纸电文摔在杨焕豪冷峻的面颊上,父子二人四目对视。
杨焕豪被绑缚,珞琪小心谨慎地看看公公的脸色,俯身拾起那纸电文。
是原大帅奏请朝廷派掉龙城新军统领杨焕豪去朝鲜国效力的电文,已经得到了李鸿章中堂的首肯,特转到龙城同杨焯廷督抚商议。
这本是珞琪心中挣脱牢笼的唯一期望,不想却在此刻成了丈夫卷款潜逃的佐证,无巧不成书,怕真是无从解释。
珞琪展开那纸电文给丈夫看,杨焕豪扫了一眼电文,扬头坦然道:“大人请放心,四十八万两库银一日不查出去处,焕豪一日不离开龙城!大人,只是这保堤是眼前大事,事关龙城黄龙河一带百姓的生死,大人!”
“下到大牢,等候提审!”杨焯廷的话音平缓,显得老迈沧桑,含着苍老无力。
“大人!”师爷紧张地上前劝解,又望望跪在地上的杨焕豪。
杨焯廷转身回房,珞琪跪行几步上前抱住了公公的腿,贴在膝下哀求道:“爹爹,琪儿不懂得什么公务账簿,但珞琪只相信相公他的为人坦荡,视富贵于浮云。俗话说,‘知子莫若父’,爹爹信不过自己的儿子吗?”
杨焯廷没有低头,目视前方,吩咐下人道:“把少奶奶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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