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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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归家在玉山村和邻近的几个村子,几乎没有不知道方本禄是个热心人的。谁家有灾有难,他必定要插上一只手,帮着解决,虽然由于贫穷,他更多的时候也只是有一片热心肠,动一动嘴,说句公道话,或者对于极不讲理的人压一压,甚至用武力威胁一下,使那人不敢恣意妄为。有一家的孩子得了婴儿瘫,孩子的爸爸妈妈又非常懦弱,找了几个土医生给治疗,可是效果不好,于是在家里急得团团转。这时候方本禄出面了。他首先用十分洪亮的嗓门把孩子的家长狠狠地数落道:“连小鸡小狗都知道疼孩子呢,何况是人?为什么眼睁睁地看着孩子变成个残废人?”说着背起孩子就走,找到他认为附近最明白的大夫,不客气地对他说,一定要把孩子给治好,治好了,孩子的爸爸一定来重谢你;要是治不好可就不客气!医生们都知道他这个脾气,也不介意,只是千方百计地给孩子治病,还真的治好了呢。
可以说,杜若是靠着这位具有侠义精神的四叔和好心的四婶帮忙渡过难关的。
打前几天他听说方云汉快出狱了,就高兴得天天喝酒,喝得脸上红彤彤的。四婶生气地说:“你们姓方的都是这样,就知道喝酒,咱本善大哥喝了一辈子酒,把个家喝得穷穷的,你也学得差不多了。这几天哪一天你不喝呀。”
“别说了,云汉出狱了,高兴了,喝点酒你又疼得慌了?”
方本禄不耐烦地说。
“孩子他爸爸,云汉在难处的时候,家里婆媳矛盾,婆婆逼着儿媳走,咱把她留下,除了周月英,没有说咱不对的,如今云汉出狱了,咱可得注意一点,一切由云汉处理,咱要再乱插手,就不好了。孬好人家是亲爷们,闹一阵子还会好的。”四婶说。
“我不信你这一套,为了留住杜若,咱这几年什么心都操了,现在云汉要出狱了,到好处了,咱就撤腿了?云汉要是再有了工作,挣了钱都孝顺他爸爸妈妈,那咱心里能得劲儿吗?”方本禄一边说,一边向门口走去。
“你要到哪里去?”站在堂门口的四婶问道。
“去借辆自行车。”
“借车做什么?”
“去接云汉。”
“用着你去了吗?他有爸爸妈妈,你去接,周月英还不骂死你!”
“她敢!”方本禄说着出了门,不一会儿便借来了一辆大国防牌的旧自行车。
方本禄喊杜若一起去,谁知杜若已经走了。于是,他独自骑车来到县城。杜若和方云汉在公安局门口遇到的那个人就是方本禄。
“你来了,四叔?”方云汉问道。三年半的时光,只是让方本禄脸上多了几条皱纹,样子并没有很大的变化。他还是穿着那件穿了多年的黑夹袄。
“接你回去呢。你又忘了?那年你往五帝镇去的时候,不是我把你送到你的同学家的吗?”方本禄好像在提示方云汉不要忘记过去似的。
也说不出是什么原因,听了这话,方云汉感到不大得劲儿,但再想一想,又觉得四叔说的一点错也没有。是的,那年他是用自行车把他带了七八十里路才送到他的同学韩希忠家的,这件事虽说已经过了三年半,可他的感觉却是在眼前啊。除了四叔这样侠义的人,有谁在自己就要遭到大难的时候那么慷慨相助?
“你在想什么?云汉—走吧。”四叔说,“我先带你回去,杜若,你到那个拐角的地方等着,我等会儿再来接你。”
“不用,四叔,我能走路,走一走活动一下也不错,三年半蹲在一个墙角里没动弹,也得锻炼锻炼了。”方云汉说,一面望望杜若。
杜若说:“锻炼也得慢慢来呀。你先叫四叔带着回去吧,我在后面慢慢地走。我不愁走路,一会儿就到家了。”
“那……”方云汉实在不愿意让杜若步行走,但他又怕四叔笑话,加上杜若反复催着,也就同意了四叔的意见。
方云汉坐上四叔的车腚,四叔便登起脚踏子来。他年纪正在四十多岁上,还蛮有劲儿的。
出了凤河镇,方云汉便好像久居山洞的人忽然见到了广阔的天空,立刻心旷神怡起来。马路两边的白杨树正在纷纷地飘落着棕色的杨花,风把它们吹落了一路;田野上麦苗返青,社员正在引渠水浇田,那渠水哗哗地喧闹着。不时传来布谷鸟的歌声。这使云汉感到了自由的伟大,他甚至联想到童年时代他跟小朋友们在田野上玩耍的情景。
“云汉,你不知道你四叔是多么高兴啊。你四婶嫌我喝酒,你想我能不喝吗?盼了多少年,好不容易把你盼出监狱了。”
方本禄边登车边回过头来对云汉说。
“是呀,我知道四叔为我们家操了不少心。”云汉随着说道。
四叔更加高兴了,猛登了几下车子,看看路上人不多,又回过头来说道:“云汉,已经走过来的路,好像觉得很容易似的,可静下心来想一想,那是什么日子啊。你叫人家逮捕了,你爸爸妈妈两个老鬼,也不知是中了邪还是怎么的,一直说是杜若连累了你们一家,天天赶着杜若走。你想这是人干的事吗?”
“这些我想也想到了,四叔,我妈妈那人,我从小就知道她的脾气。”方云汉说。四叔的几句话冲去了他的兴奋劲儿,把他带进了对当时情景的想象。
“说实在的,你四叔不是吹,杜若能等着你出狱,没有叫你爸爸妈妈那两个老鬼赶走,还幸亏我跟你四婶子呢。”方本禄打开了话匣子,也许想抽烟,便在路旁停了车,拉云汉蹲下,然后从衣袋里掏出勤俭牌的香烟来,用青岛火柴点上,猛抽了一口,更加兴奋地说:“云汉,有一次,大概杜若刚坐完月子以后,你妈妈欺负她。她实在受不住,晚上抱着孩子去村西跳井。幸亏我跟你四婶救了她,把她拉回家,好说歹劝,叫她千万别走绝路,说云汉还在监狱里盼着跟你和孩子团圆……”说到这里,四叔竟然抽噎着流出泪来。别看他五大三粗,其实是个软心肠的人,这一点方云汉是知道的。
方云汉的眼泪也流出来了。不过,想到妻子还在后面,他不想叫四叔说下去了。于是他说:“先别说这些伤心的事吧。杜若还在后面呢。等我有机会混好了,我一定好好报答你。”
听到这句话,四叔乐了。他就着地上闷死了烟头—说是烟头,其实只是再也捏不住的一点儿了—站了起来说:“云汉,有你这句话,你四叔比什么都高兴啊。我知道你是个有良心的孩子—好,你先在这里一等,歇一会儿,我回去带杜若,她大概离咱们不太远了,她说她先步行走着的。”

方云汉巴不得四叔有这样的想法,因为她心里实在不忍心让杜若一步一步地往家挪啊。
四叔骑车走了。方云汉边等边琢磨四叔的话。他已经意识到,他虽然从一个黑暗的地方熬了出来,可是他分明又进入了一个可怕的矛盾漩涡,从此他将拿出百倍的精力来处理他的家庭问题。
大约十几分钟的时间,四叔带着杜若来了。
杜若还是坚持叫四叔先把云汉送回家,她自己步行回去。方云汉则坚持叫四叔先送杜若回去。正在争执不下的时候,方六子开着拖拉机来了,上面坐了两位年轻的姑娘。
两位姑娘好像都打扮了一番,换上了格子布的新衣裳,准备过节似的。拖拉机刚刚停下,她们便从上面跳了下来,跑到云汉面前。
“哥哥!”她们几乎是同时喊出声来的。
方云汉这才知道那是自己的两个妹妹。啊,几年不见,他们都变成大姑娘了。
“啊?是你们……”方云汉一时不知说什么,因为他印象中的两个妹妹都是很稚嫩的孩子。
“嫂子,上车吧。”云芬说,一面去扶杜若上车。云芳先上了车,然后拉着杜若上车,云芬在下面托着。
杜若上了车,云汉也爬了上去。
“四叔,你骑车慢慢走吧,我们先回去了。”杜若向着方本禄喊道。
拖斗里已经放好了四个矮板凳。云芬和云芳在北侧,云汉和杜若在南侧,他们相互对坐着。
拖拉机开动了。
四个人的头发在春风里飘动。方云汉的头发还是乱蓬蓬的。
云芬和云芳满面春风。
杜若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方云汉虽然也面带笑容,但笑容里面透着几分沉重。
“哥哥,你不知道,你在那里面,我们是天天盼着你出来呀.。”云芬激动地红着脸说。
“哥哥也想你们呀,做过多少梦呢。”方云汉说,脸上透出一丝悲哀。
“那一次我给你送棉裤,里面放了一个字条,你见到了吗?”云芬又问道。
方云汉想了想说:“有这么一回事,是我入狱的第二年吧,你是入冬的时候送的。”
“对呀,那天天很冷呢。家里还没有分家。”
“那个字条我见到了,可是那已经到了第三年的春天了,我开始一直没有发现,有一次小便时才偶然摸到,在我的裤裆处。我拆开一看,是一个纸卷儿,敞开看,见有字—字写的不太好。”
云芬不好意思地说:“我写字不好。”
“以后可以好好学嘛。”云汉说,“—我也写了几个字,用血写的,放进被子里,到了夏天才捎回去,你们拆被子的时候见到了吗?”他瞅了瞅杜若。
杜若不语,只是拿眼睛往远处望。
“见到了,你不是说家和外顺吗?”这时年纪尚小的云芳抢在头里说。
“可是……”云芬刚要说话,瞅了瞅她的嫂子,便闭了嘴。
杜若一直沉默着,两只大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凝望着远处引水灌溉的社员们。
方云汉感到尴尬,于是转了话题:“你们俩还上学吗?”
云芬说:“不上了。上学有什么用?人家那些不上学的都招工了。前头张三爷家的三个女儿全都当上了工人。”
“不,有一个是当干部的,在商业局里,是工人转的。”云芳说,“咱村里都知道。”
“那她们是怎么出去的?”云汉问道。
“怎么出去的?还不是有几个好哥哥?”云芬说,一面瞅瞅云汉,再看看她的嫂子。
“啊?也是。”云汉道。他的神色有点黯然了。
“听说都是他哥哥亲自来找了武装部安排的。武装部当官儿的有权,一句话就能安排很多。”云芳又把他听到的信息吐了出来,“咱没有关系,人家谁给咱招工?”
“也不光权不权的问题,”云芬又说,“人家都站队站对了,跟着武装部走,巴结那个叫左军的,当然能得到好处。咱哥哥叫人家逮起来了,招工还有咱们的份儿?”
“啊,是,是这么回事。”方云汉说,有点负罪的样子。
这时候,一直不说话的杜若说话了:“谁叫你哥哥没有心眼儿呢?当初好好地跟着部长转,娶她的外甥女魏剑锋过来,成了亲戚,也没有这场灾祸了。”她好像在开玩笑,但脸上出现了一丝苦笑。“我看你们也别说这些了。您哥哥刚刚从监狱里出来,叫他高兴几天吧。”杜若又说。
素日,由于周月英的干预,云芬和云芳很少到杜若房里跟她拉呱,感情上还不是很近乎,所以今天说话还是互有分寸的。
拖拉机向左转了一个四十五度的弯。方云汉还很熟悉,再有四五里路就到家了。
他又看到了凤河上那如烟的杨柳,那像剪刀一样在河面上飞上飞下的可爱的小燕子,还看到在靠近河水的地方洗衣服的姑娘媳妇们,好像听到了她们那动人的歌声。这一切,使他忘记了刚才两个妹妹的谈话给他造成的忧虑,一时间高兴无比。看看杜若,她好像还在思索什么,他便劝她道:“杜若,别想别的事了,你看春天多好呀。”他指着凤河上的风光说。
“还没有离开你那浪漫劲儿呀。你以为这里真是世外桃源了?几个能吃饱肚子的?”杜若用嗔怪的口吻对云汉说,“我们在家里只知道怎么弄一口吃的填饱肚子,没有你那样的兴致。”
“是呀,哥哥,嫂子说得对。你在里面还有管饭的呢,可是俺呢,吃了上顿没下顿。”云芳迎合杜若说。
“说的也是。”方云汉承认道。是的,在监狱里,虽然吃的不好,可是不用自己操心费力,每天两顿,可在外面的人呢?每天都受着饥饿的威胁啊。
但是,杜若的几句话,也使云汉感到了她的变化:那个美丽多情、在最困苦的时候也带着女神般的魅力的杜若,如今也被苦难的岁月折磨得现实多了。这令方云汉感到有些悲哀。她侧了侧头,看到了她那双粗糙的手。这手,曾经是那样白皙,像磁石般吸引过他,让他热烈地吻过。
方云汉没有注意到,此时,杜若的脸色很不好看,她的眼睛也有点发红。
拖拉机进了古槐村,马上就到家了。方云汉又见到了他儿童时代就在那里学习的地方—赵氏家庙。那青砖青瓦的古老的房子,一时间引起他太多的回忆。但是他来不及回忆,拖拉机便在玉山村大街方家胡同口停住了。
一群人迎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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