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女参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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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女参谋这女子就是梁英——即“一打三反”中帮助过杜若的那个吕剧演员。她因为受杜若案件的牵连,曾被李俊臣一伙错误处理赶回山西老家。杜家和方云汉的案件平反以后,蓝玉坤排除一切干扰,给她落实了政策,恢复了工作,补发了工资。这位一向从不知忧愁的姑娘,虽然遭受了挫折,却仍然保持着自己的天性。她整日乐呵呵的,走起路来一溜风,说起话来手舞足蹈。
因为是蓝玉坤给她落实政策的,所以她对他十分感激,时常来他家看看,说一会儿话就走了。蓝玉坤是个政治嗅觉很敏感的干部,他上看中央的政策,下看县城里各派的动向。他曾交代梁英说:“方云汉的工作就交给你了。他是个好人,‘一打三反’中他受到迫害,可能有些怨气,你要做好他的工作。他的妻子杜若不是跟你的关系不错吗?你叫方云汉千万别再参加派上的活动了,有什么问题可以反映给我,我给他解决。文化大革命这么长时间了,不能老是闹下去。工人要做工,农民要种地,大家都要吃饭,国家还要建设四个现代化。闹来闹去,对国家,对人民,对自己都没有什么好处。”梁英根据他的指示,就找到方云汉等人,苦口婆心地劝说他们,叫他们不要再拉山头,要服从县委的领导。也许是方云汉不动弹的缘故,一些在批林批孔中跃跃欲试的人也都销声匿迹了。虽然,像凤山中学的吴梦溪、““大牯牛””、刘晴光这样的人也曾蠢蠢欲动,但是方云汉不动,他们也只好作罢。
梁英像是蓝玉坤的“私人侦探”,也像是他的女参谋。虽然蓝玉坤的做法有点不太合法,但是在当时,他不得不采取一些非正常的手段来稳定形势。他一直认为,只有实现安定团结,才能解决一切问题。梁英在稳定形势上起到了别人起不到的作用,蓝玉坤从她的嘴里得到了不少消息。
她进了门,不等蓝玉坤站起来迎接,便将手里的一封信递给他。然后拉过一把椅子坐下。
蓝书记一面接信,一面问道:“谁的信?”
“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是方云汉跟他的几个朋友写的。”梁英说,一面在书记旁边的一把靠背椅上坐下。“蓝书记,我很长时间就想找你反映一下我的看法。”
“什么看法,你说吧。”蓝玉坤把头往梁英转一转说,一边撕开信封,抽出信瓤,展开,用眼睛扫描那上面的文字。
“我觉得,咱县的文化大革命不正常,‘一打三反’纯粹是一派压一派,一派专另一派的政。”梁英无拘无束地说。
蓝玉坤笑了笑说:“你年纪不大,看问题很尖锐。我给你纠正一点,不光咱们县吧,哪里正常呢?”他压低声音,“全中国都是这样啊。我们县搞的国民党大案,其实是一个假案。这样的假案各地都有,内蒙古还有个内人党案件,云南还有个赵健民叛徒集团案呢。我大胆一点说,这是**内部的互相残杀!”这最后一句话他说得很气愤,但也不由自主地往门口看了看,接着说:“我很长时间就在思考,文化大革命好奇怪呀。运动初期,中央派工作组进驻学校,整的是老师。后来又反过来叫红卫兵造干部的反。可是到68年中央又发动清理阶级队伍运动,倒过头来整知识分子。九大以后,应该稳定形势,巩固文革成果了,可是上边又很奇怪地发动了一个‘一打三反’运动,把造反派逮的逮,判的判,杀的杀。不管有没有证据,左军签一个字就可以逮人。”
梁英满腔义愤地说:“方云汉就是因为不听他的,就被诬陷搞反革命暴动,抓起来一蹲就是三年半。好不容易出来了,也算平反了,可已经耽误的青春无法挽回了。左军利用的那一派,不管什么人,只要靠近他,就招工的招工,纳新的纳新,升官的升官。可方云汉这些人,到现在还蹲在家里,连个饭碗都没有。这也太不合理了吧!同样的人,为什么一些人升天,一些人下地狱?”她说话时脸色通红,不由自主地离开椅子。
蓝玉坤让梁英坐下说。
“那你说怎么办?”蓝玉坤一边看信,一边问道。
“很简单,就是给这些人安排点工作。为什么一些半文盲,还有神经病,都能推荐上大学,有的还进了北大、清华,像方云汉、杜若这样有才华的人就一定得在农村改造?这是什么道理?”梁英很激动,声音也高而有力。
蓝玉坤笑了:“别生气呀,要是像你一样,我这当县委书记的不就气死了?你说的是事实,也很有道理,可是文革是复杂的。有些问题不是一下子就能解决的。”说完继续看那封信。
“可是方云汉的工作不是很难解决的呀。像这样的才子,国家能放着不用,叫他在庄户地里干一辈子吗?”
“你怎么说话跟方云汉一样呢?你看,”书记将信往梁英身旁移动了一下说,“你看,他自己觉得怀才不遇呢。要是在‘一打三反’中,这一段话就够判几年的。幸亏现在是落实政策的时候,政治形势宽松一点。你看他,把自己比成汉朝的贾谊,唐朝的王勃,‘屈贾谊于长沙’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汉文帝让贾谊受了委屈?”
“我也不懂。不过他说自己受了委屈,这是事实呀。”梁英为方云汉辩护道,“把人家关押了好几年,差点杀了,这还不是委屈?可人家从监狱里出来后,再也没有动弹,一直在家里种地。要是别人,很难说又做些什么事了。我听说现在外地好多地方的造反派又干起来了。”
“我也觉得他的表现不错。可是你知道,他的出狱我费了多大劲儿,有好多人是转不了弯的。现在,要给他这样的人安排工作是很难的,要做很大的工作。”蓝玉坤放下那封信,一本正经地跟梁英说,“这个工作你还要做——你一定跟方云汉说明白,要以安定团结为重,只要安定团结做到了,什么问题都可以慢慢解决。要是再就跟前几年那样乱了起来,什么都是空的,包括他的工作安排问题。”
“蓝书记也不必说这样的话,人家现在是老老实实在家。可是时间久了不给人家解决,那就别怪他沉不住气了。”梁英软中有硬。
“你看这信上的署名,不光方云汉,”蓝书记让梁英看书信正文后面的落款,“有李晓军、王博、文海波、郑子兰、杜若,还有一个是吕清潭。这就是六个。安排了这六个,还会有好多的人找上门来。这实在叫我……”
“我知道蓝书记要说什么,还是那句话:工作安排问题不好办。”梁英笑着打断蓝玉坤的话道。
“不错,你知道,不光有的人不通,就是通了也不好办。”蓝玉坤说,一面点上一支大前门香烟抽起来。
“此话怎讲?”
“你很聪明,现在没有指标。”蓝玉坤不得不进一步说出自己的难处。

梁英皱一下眉头说:“这就是说,已经上了大学招了工的,就算是白痴,也就招了;因为挨整耽误了上大学和招工的,也就算完了。这就是真理吗?”
“是的。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成了事实的就是真理,没有成为事实的,就算你对,你也没有理。”蓝玉坤说话很幽默。
“那么没有别的办法了吗,蓝书记?”
“有也有。努力的最佳结果是叫他们当代课教师——我也希望他们这些人有个职业,好施展他们的才能。”
“蓝书记果然是个好书记呀。能够顶着压力给受迫害的干部群众落实政策,还是个爱才的好干部呢。”梁英乐了,把蓝玉坤夸奖一通。蓝玉坤也笑了起来。
“我回去说说你的意思,叫他们安心等着。不过蓝书记可要操心了。”梁英又跟上几句,从靠背椅上站了起来。
“好啊。你一定做好工作,叫他们不要受外地的影响。文化大革命已经这么多年了,千万不要再乱了,乱了什么也解决不了。”蓝玉坤又嘱咐梁英道。
“我会这样做的,您放心,蓝书记。”梁英道,随后离开蓝玉坤的家。
梁英走后,蓝玉坤陷入了沉思……
他是抗日战争中参加革命工作的,经历过最严峻的战争环境的考验。有一次在战斗中失利,遭到敌人的包围。为了不当俘虏,他和另外的几个同志做好了自杀的准备。由于支援的队伍来了,他们才免于牺牲。解放后,由于他的资历和能力,上级让他担任了市委某部的干事,后来下放到凤山县担任县委书记。他是一位喜欢学习和钻研的干部,很讲究实事求是,因此即使在五八年浮夸风盛行的形势下,他也是坚持调查研究,尽量做到实事求是。由于他不相信亩产小麦过1500斤的神话,差点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社教中,他对王光美搞的桃园经验提出质疑,认为打击面过广,为此差点丢了乌纱帽。因为省委组织部的一位副部长是他的老上级,常在关键时候为他说话,所以他能够度过一道道险关。他也很爱惜人才,五七年反右的时候,凤山打的右派最少。
当然,那年头,身为**的领导干部,要是完全自搞一套也是不可能的。当一种潮流来了,他也没有力挽狂澜的能力;他只能利用自己的聪明才智,例如拖、磨等办法将运动拖过去,以尽量少冤枉几个同志。
但是,再有能力再聪明的人,在文革中也很难把握自己的命运。突如其来的暴风骤雨叫他难以理解。尽管他不想按照五七年打右派的模式搞运动,但当时中央叫派工作组,各级都是那么办的,他也不敢自搞一套。于是他领导的县委就向中学派出了工作组。尽管他一再强调要讲究政策,但是当时工作组副组长李俊臣却以极左的面貌出现,一上来就在凤山中学搞了个白色恐怖。李俊臣在全校教职工大会上动员说,一定要拿出47年土改时打土豪、分田地的劲头来打击教师和学生里面的右派分子、牛鬼蛇神。蓝玉坤担心运动偏离党的政策,在一次会议上严厉地批评了李俊臣。这样就引起他的不满。
1966年秋天,造反派红卫兵在凤山中学出现了。学生要求工作组副组长李俊臣到中学检讨错误。李俊臣将自己做的大量坏事都加到正组长李高山(当时的县委宣传部长)和县委书记蓝玉坤身上。蓝玉坤也主动承担了责任。当县委被夺权以后,他一次又一次向红卫兵检查道歉。红卫兵头头们觉得这个人的态度还是比较端正的,因此对他略有几分宽容,在批判大会上并没有像对待敌人一样让他低头弯腰。但是作为工作组副组长的李俊臣,却在县委机关拉了一小伙人批斗蓝玉坤,成了县委机关造反派的后台。他们倒真的把蓝玉坤当成了“三反”分子,批判会上拳打脚踢,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而在这时,方云汉却暗中到蓝玉坤家里安慰他,叫他相信党的政策。
蓝玉坤是个每临大事不糊涂的人。他一边接受批判,一边注意阅读报纸,思索文化大革命是怎么回事。在一片打倒声中,他一方面觉得不可能有那么多坏人,但同时也反省自己多少年来走过的路子,检查自己身上的官僚主义。是的,自从革命胜利之后,他成了十五级干部,拿着高高的工资,的确有脱离群众的现象,他一个人的月工资收入,顶得上几十个社员劳动所得呀。这样群众能没有气吗?有气,起来斗他一通也是可以理解的。在后来的清理阶级队伍中,当时任县革委主任的左军,利用“文攻武卫”组织,对知识分子和方云汉一派的人进行残酷打击。左军亲自下手,在某乡镇把所有他认为有问题的人,包括已经摘帽的地主、富农、右派分子,统统集中起来,搞了个几百人的大游行。县城里也是一片白色恐怖,好多已经平反的教师都被抄家,有的被打残废。一些对方云汉有些同情的干部也被任意揪斗。面对这样一种形势,蓝玉坤表示了极大的忧虑。但是他当时正在靠边站,毫无办法,只是私下表示对左军的不满。这些话叫左军知道后,左军就说蓝玉坤是方云汉的后台,竟然利用文攻武卫对他大打出手,把蓝玉坤抓了起来。幸亏方云汉派人把他救了出来。
1970年的“一打三反”,在凤山县是一场典型的白色恐怖。在左军的主持下,大批革命干部被打成国民党,大批红卫兵造反派遭到清洗,大批知识分子遭到镇压。当时受到重用的李俊臣给蓝玉坤捏造了不少的假材料,说蓝是凤山国民党党部的书记,要把他逮起来。幸亏上边叫老干部站起来,形势这才有所好转,蓝玉坤也才幸免于难。
县委终于成立了,蓝玉坤重新当上了书记。左军由县里的主要负责人降到第二位。但是由于他的经营,像李俊臣这样的人在权力机关仍然占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这样在落实政策中蓝玉坤便遇到很大的阻力。
然而蓝玉坤是不怕困难的。他坚决地依靠大多数干部群众,排除李俊臣等人的干扰,迅速地解决了一大批冤假错案,从而得到了广大干部群众的拥护。但是他的心脏病加重了……
屋子里的灯光暗淡下来。他坐得有点不舒服,便站了起来,在地上来回地踱着步子。当他来到穿衣镜前的时候,无意间瞥见了自己那张浮肿的脸,脸上的胡须好久没刮了。他感到四肢有些酸软。他想起有人告诉他的一件事:县医院的解大夫曾经对蓝玉坤身边的工作人员说过,蓝现在是只靠精神活着,论**他已经不存在了。
“我不怕死!”在死神的门槛上,蓝玉坤对着自己的影子,用威压的声调说。然后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震得房子在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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