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卞氏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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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卞氏之死近来,李晓军的母亲病情加重了。
母亲患的是心脏病,最近发展到心力衰竭。这位正处在人生的盛年,一天福也没有享过的妇女,已经过早地走进了人生的黄昏,将要进入另一个世界。人活在世上几十年,有的春风得意,享尽人间荣华富贵,而且能够延年益寿;有的燕子淡淡,过着无风无浪粗茶淡饭的日子,直到时光夺去他们的生命。但是也有的一直处在人生的低谷,受尽苦难。卞氏就是这样的人。当她年轻的时候,是父母之命将她嫁给富农出身的李之岳。在这个家庭里,她首先受到的是封建家长的压迫。她的公公是一位封建意识相当浓厚的人,将妇女视为牲畜一样的卑贱之物。几十亩地的庄稼,从播种到管理,再到收割,卞氏几乎成了主力。她像奴隶一样,拖着小脚,在灼灼的太阳底下,弓着腰,为庄稼除草施肥。麦收时,她干男人都很难坚持的活儿——割麦、打麦……打下麦子来了,李晓军的爷爷就把她赶到娘家去了,因为家里要吃几顿面。除了地里的活儿,还有繁重的家务劳动——挑水,喂猪,做饭,刷锅,洗碗……而这时,他的丈夫却在外面忙于革命,顾不了家里的事情。夫妻之间除了偶然的性生活之外,就很少有什么感情了。就这样,卞氏在繁重的家务和田间劳动中,在公公的**统治下,忍受着**和精神上的巨大痛苦,送走了上帝赋予的短暂的青春时光,而进入中年。她的青春没有了,她的身体也垮了。这时革命也胜利了,丈夫成了国家干部。按常理,应当是富贵妻荣的日子来到了,但是好运跟这位苦命而善良的农家妇女没有缘分,她的丈夫不久就进了山东最大的城市——济南。她起始还盼望丈夫回来接她,如果不来接,但能维持夫妻关系,也是卞氏的幸事,但这只是弱者的幻想。
上边很快就来了一个纸条,上面说:因工作需要,经组织研究,同意李之岳同志和卞氏离婚。就这么简单。
其实那时的李之岳已经早就有新的目标了。
不久李晓军的爷爷死了,卞氏就一个人担起了这个家庭的担子,同时也顶起了“寡妇”和“富农”这两顶压死人的大帽子。而李之岳在省城却是堂堂正正的革命干部。
卞氏的心脏病到底是先天的呢,还是后天得的呢,我们不得而知,但是苦难的人生道路,不公平的命运,加重了她的病情,这一点是无疑的。
现在,她已经接近了生命的终点。她已经无力挣扎,只是安静地躺在床上,眯着眼睛。她实际的年纪才是四十七八岁,但是现在看上去却有七十多岁的模样。她那没有血色的窄窄的黄黄的脸上,是一道道难看的皱纹,就像初秋雨后的田野上被昆虫开出来的沟似的,深深浅浅,横横竖竖,弯弯直直,没有规则。她的头发已经很稀少,就像田野稀疏的秋草。这位在人世间受尽了**的和精神的痛苦折磨的女人,此时在想什么呢?是留恋人世呢,还是以死为快呢?
“妈妈,你还想吃点什么吧?”坐在窗前的李晓军,望着母亲那张死人般的脸,用颤抖的声音问道。
卞氏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摇摇头。这一动作,只有很仔细的李晓军能够觉察出来。
“妈妈,你有什么话想说吗?”李晓军知道母亲已经日薄西山了,便这样问她。
卞氏很艰难地睁开眼睛,嘴唇轻轻地动了一下。李晓军好像顿悟了她的意思,便说:“你是不是想我姐姐了?”
卞氏没有说话,但是从那干涸的眼睛里泉出一滴粘稠的泪水。
李晓军明白了,于是下午到县城,给在乌市工作的李驰华发了一封加急电报。电文称:“母病危,速回。”
人生有几件大事:出生,结婚生育,死亡。这是一种自然的规律,即使那些自以为超尘拔俗的人物也要经历这三件事。出生是件喜事,但是作为自己是无所谓喜的,因为他那时尚没有什么感情和意识。第二件事是极乐的事,当事者可以尽情的享受。但是自然规律最终把人推到死亡的路上来。既然死亡也是自然规律,按说,当事者也应当高兴才是。但大自然又是那么冷酷,它往往要死者受尽痛苦的折磨再死去,这种痛苦有**的,也有精神的。**的痛苦自不必说,有些人在死亡的过程中还要挣扎几次,直到再没有什么力气挣扎的时候才断气。精神方面,则是对于人世和亲人的留恋。即时活在世界上已经万念俱灰的人,也并不是很高兴地死去的。
卞氏现在是什么感觉,别人是体会不到的。只有她自己在生死界上朦胧地感觉到,自己还有一个女儿,虽然母女已经多年没有见面了,但是爱孩子的天性,还像魔鬼一样折磨着这个将死未死的半昏迷的可怜女人,她——她必须见到自己的女儿才离开人间。至于身体,她已经渐渐地失去知觉了。她的灵魂的一半已经迈进了冥府的大门,单等女儿回来,她就可以将另一半也挪进冥间了。
还有李晓军的同母异父的弟弟,那个才十岁的孩子,好像早熟似的,为母亲的将死哭哭啼啼。他不知道自己的啼哭会给母亲造成多大的痛苦。

卞氏脸上的皱纹渐渐地舒展开了,脸色也好像变得红润了。她还不时地睁开眼睛,嘴角出现了浅浅的微笑,双唇间也能发出微弱的声音了。
李晓军和卞氏的第二个丈夫龙儿都认为卞氏已经脱险了,笼罩在他们心上的乌云渐渐地散了开来。龙儿相信命运。他自己过了多年的光棍生活,自以为毫无希望了,可是在三十多岁上,好运突然降临到他的头上——卞氏投入了他的怀抱。从此他有了盼头,他可以过一种有家有业的生活了。果然,不久妻子怀孕了,又生了个男孩子。从此村里的一些势利眼就对他刮目相看了。他相信命运之神的心地是好的,他好不容易娶来的这个善良的妻子是不会轻易离他而去的,尽管妻子的身体很不好,可是寿命的长度有时候跟身体的好坏没有多大关系,多少身体虚弱的老人活到七八十岁呀。
然而在这样高兴了一阵之后,情况便发生了变化。到了下午,卞氏又昏迷了。她的脸上又变成原来的样子了,不,比原来可怕得多。那是一张变了形的脸,这张脸只有在《聊斋》里才能看到,它惨白惨白,没有了任何血色,就像冬天寒风凛冽的时候惨白的日光。
龙儿和李晓军的心又悬起来了。李晓军听人说过,人在将死之前会忽然变成好人似的,那么上午母亲的好转不过是一次回光返照罢了。
他焦急地出门望了好几次,然而一直到太阳落山,李驰华还是没有回来。这叫他十分沮丧。“姐姐,难道你真的变了吗?无论怎么说,妈妈生了我们呀。”他在心里说。但是不久就放弃了这种猜疑:“不会的,姐姐不是那种人,不是,她是一个有良心的好人。也许有别的原因,或者路上发生了什么意外的情况。”
不久,方云汉、王博和文海波来了。他们预先知道李晓军的母亲病情很重,于是各自拿了一点东西来看病人。王博买了一斤红糖,文海波捎来二斤鸡蛋,方云汉捎了二斤油条,是四婶给他的。
他们放下东西,各自找板凳坐下,脸上也都笼上一层沉重的云。健谈的王博也一句话不说了,只是一个劲儿地抽烟。方云汉小声问了李晓军几句什么,李晓军用眼泪作了回答。
这时,卞氏突然翻动了一下身子。这一动作是她多日没有过的,因为她的力气已经枯竭了。大家立刻凑了上去。只见卞氏面部痉挛起来,从表情上看,她已经痛苦到了极点。方云汉是个容易伤感和动情的人,他不能理解,大自然为什么这么冷酷,让一个生命垂危的好人还要受这么大的罪。他的心痉挛起来,他的泪水不由自主地流出眼眶。
卞氏没有一下子死去,却深深地送出一口气来。大家的心情便又稍微舒缓了一点。
这时候,最焦急的还是李晓军。他一会儿出去眺望一下,一会儿又回来看看母亲的脸色,这样反复了多次。
卞氏突然又有了异常的变化。也不知道她那早已枯槁的虚弱的身体究竟是哪来的力量,她做了一个垂死挣扎的动作,整个身子一下子扭曲成一个奇怪的形状。她瞪大眼睛,里面放射出让人毛骨悚然的光芒。口张得大大的,做了个发“啊”的口型。
几个人都慌张起来。
就在这时,从门外闯进一个女子的身影。
她慌忙来到卞氏的身边。
卞氏见到自己的亲生女儿了,已经枯死的眼睛一亮,接着溘然长逝。
李驰华痛苦失态地扑到母亲的身上。
“妈妈呀!”她发出骇人的痛哭声,“你的命怎么这么苦呀。你才四十几岁的年纪,就早早地离开了我们……”
李晓军将姐姐拉了起来。
李驰华顿足捶胸,就像疯了一样,又扑了过去。“妈妈呀,为什么我刚刚来到你就走了呢?我对不住你呀!”
方云汉、王博和文海波都陪着流下泪来。
但是,善于怪想的方云汉违背人之常情,不合时宜地联想起李驰华原来的样子。她那庄重而洒脱的风度,那女革命家的气质,在方云汉的记忆中是十分清晰的。他佩服她,虽然对她也不是没有看法。可是今天,李驰华在巨大的痛苦中,形象完全变了,她只是个一般的妇女,她也有一般女人所具有的那种喜怒哀乐,她在巨大的悲痛中也失态了。
当方云汉这样联想的时候,另一根无形的鞭子也在抽打他的心:“人家正在痛苦的时候,你却想这样的事!”于是他的心又回到眼前的悲哀气氛中了。
卞氏已经驾鹤西去,从此她摆脱了人世的任何痛苦和烦恼,到另一个世界享受永恒的清福去了。为着节俭,李晓军姐弟俩匆忙中找人做了一口薄皮的棺材,找了几个主持殡葬的人,将卞氏葬在李家老林。
李驰华姐弟俩和龙儿,在让那巨大的痛苦折磨得麻木之后,便不再有什么感觉。失去了母亲,李晓军不可能再到龙儿家吃饭了,因为他跟那个家庭已经没有了任何关系。此后的几天,姐弟俩住在空荡荡的老宅子里。
现在,身为姐姐的李驰华,不得不为自己的弟弟考虑一下下一步的生活道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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