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掺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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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掺沙子”
李驰华是个说到做到的人。第二天,她早早地起了床,简单地梳洗打扮一通,对着镜子照了一下,觉得自己还是那种英姿飒爽的样子,便增加了几分自信。
她步行来到公路上,招手截住一辆卡车。一位大胡子的司机热情地让她上了驾驶室。不多一会儿来到县城。她在县城的中心马路上下了车,向司机道了谢,便来到县委。她向生着螃蟹脸的传达员问了蓝玉坤的办公地点,径直进了县委办公室。
此时,蓝玉坤正脱了鞋,只穿一双白线袜,蹲在一把旧式圈椅上,啃着一个冷馒头。馒头屑掉了一些在地上,他自责地说:“真是浪费。”近六十岁的办事员老冯劝他道:“老蓝,你不好叫伙房给你蒸一蒸吃吗?这样太凉啊。”蓝玉坤说:“我喜欢这样吃呀,多年形成的习惯。”吃完,点上一支大前门香烟贪婪地抽起来。
自从那次常委会议以后,蓝玉坤一直有些不快。他本来是一个聪明人,可在研究方云汉等人的安排问题上却表现得不高明。也许他是把这件事看轻了,以为很简单就可以通过,没想到李俊臣、吉月武如此坚决地反对。蓝玉坤其实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就是想在政治上平衡一下两派的心理,以稳定凤山县的形势,因为近来有好多地方又有些混乱,在‘一打三反’中受到打击的那一派不甘心自己受压抑的社会地位,便想再干起来。蓝玉坤是知识分子干部,他的政治敏感性是很强的,因此他给方云汉等人安排工作应当说是一个极高明的策略。但是像李俊尘、吉月武这样的人,从他们自己的宗派角度出发,是绝对不可能同意的。他们认为给这些人平了反,也就是最大的让步了,要是再给他们安排工作,那就是丧失原则。
在那天的常委会上,蓝玉坤能不能凭借自己的权力,硬着头皮给方云汉等人解决工作问题呢?也能。但是那样做的后果会加剧常委内部的矛盾,使他下一步的工作陷入被动。蓝玉坤知道,自己站起来重新当县委书记,靠“一打三反”起家的那帮人是不服气的。左军虽然于1972年就退出了地方权力机构,但是他在‘一打三反’中培植起来的那股力量还是很大,重新当了县委副书记的吉月武就是他在县委内部的代理人。这个人在运动中并没有挨过多少整,当左军成为支左红旗的时候,就早早地把他解放了。当全国受冲击的老干部都站起来以后,吉月武也沾了光,由原来三结合的革委会副主任一跃变为县委副书记。所以有人说,吉月武是“三开干部”。他在新县委内部还是很有实力的。所以我们在上文看到,蓝玉坤在李俊臣和吉月武的进攻下表现得有点软弱。但这其实是一种策略上的退却,并不表明蓝玉坤放弃给云汉等人解决工作问题。这几天他一直在考虑,究竟用一种什么办法,既解决问题,又不至于引起波动……
这时候,李驰华大大方方地走进办公室。
“蓝书记,您好。”看到蓝玉坤蹲在椅子上,李驰华毫无拘束地说。
蓝玉坤简单打量了一下来人,便急忙从椅子上下来,穿好鞋子,迎了上去:“啊,你叫李驰华吧,多年不见了,什么时候来的?”他自己坐在他蹲过的那把椅子上,而让李驰华在他对面的一把新椅子上坐下。
蓝玉坤和李驰华相互认识,是1967年夏天,当时李驰华来凤山支持造反派。那时,蓝玉坤正在挨批斗,李驰华也曾在批斗他的主席台上坐过。当时有人叫蓝玉坤弯下腰去,李驰华却走过去让他直起腰来。她对会议的主持人说,一定要触及灵魂,不能触及皮肉,因为这是文化大革命。她的举动,她的风度,都在蓝玉坤脑子里留下很深的印象。
李驰华将自己的大而白嫩的手伸给蓝玉坤,说:“前几天来家奔丧——我的母亲去世了——我早就想来看看蓝书记,可听说您近来落实政策很忙,也就没来。今天抽空儿来看看您。”
“好啊。”蓝玉坤说,一面让她坐下。
蓝玉坤是个聪明人,他似乎猜到了李驰华的来意,便笑着问道:“你的弟弟不是李晓军吗?他的情况我了解了。您爸爸好吗?多年没有见面了,我们在一起打过游击呢。”
李驰华的脸上立刻溢出骄傲的容光:“我爸爸现在不错,已经站起来官复原职了——我的弟弟就是李晓军呀。蓝书记,听说您落实政策很坚决。你可能知道我弟弟到现在连个生活的着落都没有呢。”她接着提到方云汉、王博等几个人的安排问题。
“这我知道了。他们是一代有才华的青年呀。我们搞社会主义建设需要有才能的人。你看原子弹的制造,要不是钱学森这样的大科学家,那也只是梦想呀。**早就看透了这一点,把钱学森从美国弄回来了。”蓝玉坤十分健谈,笑容在他脸上飘来飘去。
“蓝书记说的很对。建设社会主义需要一批又红又专的知识分子。”李驰华随着说。
“可惜,清理阶级队伍和‘一打三反’,叫那么多知识分子蒙受了冤屈。这些人不解放,科学和生产力怎么能发展呢?”蓝玉坤是知识分子干部,说起话来也有一套。
“我也有同感。方云汉这些人不是什么知识分子,可也是高中毕业生呀。高中毕业生在我们国家还是不多的。要是能有个适当的工作,譬如说,教学,他们肯定干得很好。我弟弟数理化就相当棒,凭他的基本功,教学不会有问题。我听说,前几年招工当了老师的,有不少人只能教政治。这门课本来是不好教的,要讲《矛盾论》和《实践论》,他们教不了这两门课,就只好念报纸,念得错字连篇,学生都笑话。”
蓝玉坤说:“这个我早听说了。这还是好的。有的小学教师不识字,上课的时候就坐在讲台上叫学生自己看书。这真是滥竽充数呀。一个‘一打三反’,把那么多好教师打成反革命,空出的位置叫无知无识的人来填补。我们国家要是这样下去就什么都完了。”

“蓝书记对问题的认识很有深度,到底是经过考验的老革命,就跟我爸爸一样呢。”
“我这也是长期考虑的结果呀。你想,一个国家,要是把知识分子搞成这样,动不动就打反革命,打牛鬼蛇神,这个国家还能发展吗?”蓝玉坤说,一面望了望正在看报纸的老冯。老冯笑着点点头。
李驰华答应着。因为心里有事,不愿意在这类问题上多说,便重新将话题拉回到具体事情上:“蓝书记,我还想跟你详细地说说我弟弟的事。他现在处境很不好,家里一无所有,只有一幢老屋陪着他。我妈妈活着,他还可以到她家吃顿饭;我妈死了,他也不能去了。二十七八的人了,还没有成家。有人给介绍了一个农村姑娘,可人家说,只有晓军安排了工作,才能定下来。我真没有想到他混得这么惨。”李驰华眼睛有些发潮,眼圈变红。“他到底有多少错误?出身问题,我是革命干部子女,他是我的亲弟弟,却成了富农羔子。就算是真正的富农,党也不是那样的政策呀。不错,运动初期他造过反,可那是**叫造反的。我当时在北京,最熟悉这种情况,**给清华大学红卫兵的信上说得很明白:造反有理。运动就是运动。为什么李晓军跟着方云汉造了一阶段的反,从此就成了专政对象了?就是真错了,也还得给他改正的机会呀。对待老干部要讲究团结百分之九十五,对待学生就可以一棍子打死吗?这算是什么道理呀。蓝书记,我这次来家,除了为我母亲奔丧,就是解决我弟弟的问题。当然还有刚才说的那几个同学。我也不隐瞒你,我虽然是革命干部子女,可在‘一打三反’和清查‘5.16’中我也受到审查,当然后来组织上给我平反了,现在情况还不错。我来家听到反映,你的威信很高,你有能力解决这类问题呀。”
听到这里,蓝玉坤爽朗地笑了起来,晃动了一下身子,充满自信地说:“好吧,我会给他们解决的,不久你就会听到消息。”
李驰华告辞回去。蓝玉坤送至县委的大门口。他见她连自行车也没有,便叫她在门口稍等。他到传达室打电话叫司机小王开车过来。李驰华推辞,但蓝玉坤还是坚决地让她上了车,自己亲自把她送回家。
回来后,蓝玉坤径直到了教育局,找到重新上任的老局长沈洪波。
沈洪波今年五十来岁,个子高大魁梧,黑黝黝的脸膛,浓浓的剑眉,说起话来就像打雷一样轰轰响。他是1938年就参加革命的老干部,本来可以混到市委书记一级,只因他性格刚直,直言快语,得罪了权贵,所以人生道路上几经曲折。他反对大跃进中的浮夸风,于1959年被打成右倾分子,发配海边晒盐。由于精神忧郁,加上劳累,他得了严重哮喘,一犯上来就很危险。运动初期,他是上边准备重点抓的三反分子。幸亏造反派起来了,运动转了向,才侥幸逃脱了。可是‘一打三反’中,他又被左军和李俊臣一伙打成国民党党部书记。软禁期间,有一次他去厕所,趁看守的人不注意,捡起一块大石头,狠狠地朝自己的脑门砸上去,鲜血直流,幸亏被看守员发现了,及时送往医院抢救,不然可就命归黄泉了。
自从落实政策以来,蓝玉坤首先下最大的决心给他平了反,让他官复原职。因此他对蓝玉坤十分感激,在工作岗位上干得很出色。
当蓝玉坤来到沈洪波的办公室的时候,沈洪波正在盘算如何找一部分有能力的代课教师往各学校里掺掺沙子。
他从圈椅上站起来迎接蓝书记。
“老蓝,是哪一阵风把你刮来了?你是在衙门里坐大堂的呀。”沈洪波说完,放声笑起来,笑声几乎冲破了屋盖儿。
“是东风呀。”蓝玉坤一边说,一边跟沈洪波握手。
“不对,现在是晚秋了,应该是西风,或者北风呀。”沈洪波开玩笑道。
“可不能那么说,要是在‘一打三反’中,你这话又要叫人家上纲上线了。”
“那是。说实话挨打呀。”
“按说应当实事求是。‘一打三反’,打了那么多反革命,‘5.16’,哪一个不是给他们编造的材料?我党的实事求是精神叫一些人糟蹋光了。”蓝玉坤借题发挥道。
“但愿今后别再那样了。”沈洪波说,一面让蓝玉坤坐在对面的一把圈椅上。“蓝书记,我正要找你呢。这几天我正在盘算,想找一些高中生到学校里掺掺沙子。”他接着说。
“怎么?又掺沙子?那几年不是掺了吗?凤山中学里,把那些北师大、华师大、山大的,都赶到农村中学去了,却把一些派性招工出来的人掺进去。这已经要了教育的命了,可你还要掺沙子,你是叫人家整糊涂了,老沈。”蓝玉坤故意调侃道,其实他很明白沈洪波的意思。
“哈哈哈,你是糊涂了。他们是拿文盲式的的人往教师队伍里掺,我是拿有知识有能力的人往里掺呀。”
“那好,我也正在考虑这件事呢。你准备怎么掺呀?”
“一是把他们在‘一打三反’中发配到乡村中学的那些才子学者再调回来,这样的已经解决了一些了;一是从挨整没招工的高中生里面选拔一部分才子充实到凤山中学,还有下边的几个重点学校。就这么个掺法。”沈洪波稍微压低了点声音说。
“好,英雄所见略同,我也是这么想的。”蓝玉坤说,一面从衣袋里取出一张字条,上面写了方云汉、文海波等人的名字。“据我了解,这些人都是些很有才的人,只因为‘一打三反’,没能招工,也没被推荐上大学。在县委开会研究的时候,有人反对录用他们。其实这不是什么大事。现在没有招工指标,你们教育局就可根据需要安排他们代课。这样不违背党的政策。”
“这就好了,可以解决教师队伍缺少人才的燃眉之急。我马上办。”
“好啊。你就大胆去办,我给你撑腰。有问题我承担。”蓝玉坤坚决地表示。他笔直地坐在圈椅上,神态肃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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