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飒飒西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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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飒飒西风里来人是方云汉。
“晓军,我到你家去,没有见到你们,估计你们到这里来了。”方云汉说,一面喘着粗气,揩着额上的汗珠。
见方云汉来了,李驰华姐弟俩打消了回家的念头,他们又一起回到河边。
在方云汉的感觉中,李驰华好像是一位演员,前几天她从乌市回来,见到她的母亲时那种悲痛欲绝的样子,使她成功地扮演了一位孝女的角色。那时候,在她的身上全然没有当年那种女革命家的坚强的气味了,她只是一个女人,一个具有常人感情的柔弱的女子;可是离开了那个特定的情景,李驰华仿佛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这个人既不同于运动初期的那个具有女革命家气质的李驰华,但也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妇女。婚后的生活使她的身体发生了些许的变化——就是比原来胖了一些。但是由于固有的印象,方云汉仍然对她毕恭毕敬,就像对待大姐姐一样。他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射在李驰华的面部。她那张脸虽然瘦了不少,但还是不乏健美的气色。她的目光还是那么深沉,好像随时都在思考一个哲学问题。这是哲学家的眼睛。
但是方云汉随后注意到一个细节:李驰华飞速地向他瞥了一眼。这让方云汉很不自在。它到底表示一种什么情感,或者有什么含义,方云汉一时难以琢磨透。是大姐对待小弟弟的的爱抚的目光吗?不是。是运动初期,因为有共同的革命理想和信念而让人感到很投合的目光吗?不是。是一位贵妇人对待男乞丐的那种厌恶之情吗?也不是,不至于厌恶,是同情。不,也不完全是。方云汉一边下意识地猜测着,一边微微地低下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衣着。那破旧的蓝色国防服,那已经出现漏洞的布鞋,让他自己都看着不舒服。此刻,他已经丧失了当年的那潇洒豪放,他又自惭形秽了。
“你也还没有工作吗?”李驰华笑了笑问方云汉道。
方云汉万没有想到李驰华会问到这个问题,因为在她的印象中,李驰华关心的只是革命。
如果这句话是一种关心,方云汉倒还感到温暖。但是他觉得不像这么回事儿,倒像未庄的人在戳阿Q头上的伤疤,又想鲁镇的人在问孔乙己为什么连半个秀才都没有弄到,都叫他十分难受。
“我没有工作。”方云汉无法回避,只好如实地回答道。但是,这样又叫他很不甘心。于是他用一种略含讥讽的口吻问李驰华:“你的工作很好吧?”
“还行。我在一个化工厂里工作,不下车间,在政工科,属于干部。”李驰华也是如实地回答。但云汉总觉得她有点骄人的意思。
然而这时的方云汉似乎心理上得到了点安慰,因为,李驰华开始显露出她也是凡人的一面。于是他微带揶揄地说:“那么你的工资也不低哟。”
李驰华略微表现出一点不自在,但还是自豪地回答了云汉的问题:“不多,才50来元,本科毕业的工资。”
“那很好呀,我是永远望尘莫及啦,大姐。”方云汉感叹道。
李驰华似乎也觉察出自己不该说这样的话,便巧妙地转了话题。她说:“刚才我跟晓军正在议论你们的工作问题呢。都这么大了,晓军还没成家,你比他还要好一些,毕竟有个家了。”
“是呀。李晓军连个生活着落都没有,应该帮他想想办法。他的婚姻不成为题,只要安排了工作,哪怕一月二十块钱也行。前些日子文海波两口子给他介绍的那个于腊梅,她的妈妈表示,只要晓军安排了工作,她就叫她的女儿跟晓军订婚。”云汉说。
“这我知道了,李晓军早就写信告诉我了。工作问题,刚才晓军说要我找一找蓝书记,你觉得可以吗?”李驰华问方云汉道。
“有什么不可以?”方云汉瞪大眼睛说,“为什么跟着左军走的就可以招工、纳新、提干,我们却连个饭碗都没有?我们是响应**的号召起来闹革命的,可他们却来了个秋后算账,就跟对待四七年土改时的地主和五七年的右派一样,说什么要把我们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使我们永世不得翻身!”他气得直喘粗气。停了一会儿,他又说:“现在正是党中央指示给我们落实政策的时候,我们不找,人家是不会轻易把工作送给我们的。”
李晓军正在呆呆地望着河对岸的远山,不知想什么。长期的流浪生活,命运的坎坷,使他对任何事都不寄于很大的希望。
“你说的也是。”李驰华说,“不过,要注意策略。”
“还策略呢。他们迫害了我们这么多年,我们反正一无所有,有什么可担心的?我们一不杀人,二不放火,只是反映一下,他们还能对我们怎么样?”方云汉的眉毛竖了起来。
李驰华沉默了。
方云汉看到李驰华那种不温不火的样子,便有些不满。他说:“存在决定意识。大姐毕竟跟我们社会地位和经济地位都不一样,想法也不会那么一致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客气地说,你是革命干部子女,你有你的优越感,虽然运动中你也造过反,革过命,那不过是一时的事。人家把我们利用完了,又一个巴掌打下去,打入地狱。社会还是原来的样子。干部子女还是享受干部子女的待遇,衣食无忧,社会地位远远地高于我们这样的平民子弟。我们呢,当年出于对**的一片忠心,自己带着干粮闹革命,可我们并没有从这场革命中得到什么好处,反而落到社会的最底层。像我,就是左军准备杀掉的。幸亏上面有人主持正义,不然咱们今天也不会再见面了。大姐,也许你有点害怕,怕跟我这样的人接触受牵连。可是我实话告诉你,我并不那么可怕,我也是贫下中农子女,只是没有社会地位和经济地位罢了。我并不是他们说的那种反革命分子,那样的桂冠戴在我的头上并不合适——我说的什么,我现在也不清楚了。我只是觉得,你作为我们的大姐,对待我们应当有所同情。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你不能不帮帮忙呀。”方云汉很激动,简直语无伦次。

好像被方云汉揭破了自己的内心秘密,李驰华有些慌乱。她向凤河对岸转过头去,将目光投向那逶迤连绵的群山,沉默起来。除了凤河流水的潺潺声和西风吹落叶的飒飒声之外,什么声音也没有。
大约这样过了几分钟,李驰华转过头开口了:“方云汉,你也许不知道,这几年我的道路也不是很顺利。我也挨过整,差点叫人家打成5.16分子。我也没有想到你们两个会到了这一步,流浪的流浪,蹲监狱的蹲监狱。当初我们的确怀着一颗赤诚的心参加革命的。那时我想,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都在艰苦的革命岁月里经受了严峻的考验,我们青年一代也应当这样。**发动的文化大革命就是叫我们在大风大浪中锻炼的。可是……”她的语调有些沉重,表情也很严肃。
方云汉打断了她的话说:“这我理解你,我没有你那么高的思想觉悟,可我也是这样想的。你忘记了,1967年夏天,郁宁被害之前,你到琅琊去支持左派,叫保守派围攻了一天一夜。后来你曾经对我说,你经受了一场严峻的考验。你在最危险的时候,想到了**;你在他们的围攻中唱起了《国际歌》,吓得那些人赶紧把你放出来了。那时,你在我的心目中是一位真正的女革命家,是江姐式的的革命者。我真没想到,你后来也叫人当‘5.16’清查了……”
“别说了。”李驰华懊恼地说,“世界上的事情很难预料,我自己也没有想到我会有那样的命运。我的父亲是1939年参加革命的老革命了。我是革命干部子女。你想,我的心能不向着**吗?我对革命能不忠诚吗?可是他们为什么要打我的‘5.16’呢?我怎么也想不通。前些日子,我终于找到了答案。这就是**说的,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革命是这样,一个人也是这样。从哲学的角度上说,这是事物发展的曲折性,否定之否定……这样反复多次,我们也就锻炼好了。无数的革命先烈,为革命事业献出了宝贵的青春,我们难道就受不了这么点曲折吗?”
“哈哈,大姐的精神真好,观点也对,可是,我总觉得有点不理解,为什么他们对我们红卫兵始用之,终弃之。”
“方云汉,我劝你不要耿耿于怀了。无数的革命先烈在我们前面英勇地牺牲了,我们受这么点委屈又有什么呢?”李驰华皱了一下眉头说,“再说,难道我们没有错误吗?党中央发动文化大革命是为了防修反修,叫我们起来造反也是为了教育这些老干部,可是你知道,革命队伍里混进了一些坏人,他们是民主革命时期已经被打倒的地主富农、历史反革命,五七年的右派,这些人掺在我们的队伍里,起了很坏的作用啊。所以人家说我们是地富反坏右的代言人,这就不足为怪了。”
“啊?你也是这种观点吗?”方云汉惊讶地说。
听到这句话,李晓军转过头来,责备她道:“姐姐,我没有想到你也是这样看的。人家就是用这类的话把我压了多少年啊。我不只是地富反坏右代言人,我就是富农羔子呀!”
李驰华好像觉察到自己的话有些不合适,便解释说:“我的意思是说,我们是怀着一颗忠诚的心来革命的,有的人就不是这样了。辩证法告诉我们,任何事物都是辩证的统一,革命队伍里也有坏人嘛.”
方云汉已经感觉到李驰华跟他认识上的差距了。但是他也理解她。李驰华毕竟是革命干部子女,受她爸爸的影响很大。她的社会地位决定了她说话的角度。于是他说:“大姐的想法是可以理解的,存在决定意识嘛。你有你的存在,李晓军有李晓军的存在,我有我的存在。”
“解释一下。”李驰华要求云汉道。
“很简单,我是平民的儿子,我的父母都是**员,可是我的政治地位是空的。李晓军跟你是同胞姐弟,但是他没有享受到革命干部子弟的待遇,他到现在吃饭都没有着落,你却是革命干部子女,还是拿着工资上班的国家干部。就是这么回事,大姐。”
西风又飒飒地吹落了一些白杨的叶子,并且将它们送到河水里。
李驰华有点不安的样子。她用无可奈何的目光瞅了云汉一眼,苦笑一下说:“你的马列比我学得好呀。”
“大姐别生气。我说的是实话。怪不得有些人说我们造反动机不纯呢。这也许是实话。有地位的人要保住自己的地位,没有地位的人就想着改变自己的地位。这就形成了冲突。就是这么回事,大姐。”方云汉说,调子有点油滑“别说那些大道理了。我什么也听不进去。我现在想的就是怎么找点事干,怎么吃上顿饭。”李晓军提高了声音说。
“李晓军说的对,还是吃饭要紧,这才是真正的唯物主义。”方云汉乘机转到原来的话题上,“大姐,我们现在想的就是吃饭,是粗俗的物质生活。原来我对吃饭很反感,马列主义者嘛,怎么动不动就说吃饭的事呢?可是后来我变得庸俗了,因为我多次尝到了饥饿的滋味。”
李驰华对方云汉的话未置可否。
早饭后,文海波骑着自行车来了。他一进门就气愤地说:“完了!我到梁英那里去,她告诉我,蓝玉坤跟她说的,我们的工作问题在常委会没有通过。嗨,他妈的!”文海波表示要去直接找蓝玉坤,问问阻力在哪里。
李驰华皱了一会儿眉头,咬了一会儿嘴唇,然后坚决地表示:“这样吧,我去找一下蓝玉坤书记。”
文海波本来对李驰华有点怀疑。但是,看看她那让人敬三分的风度,便也就放心了。他说:“好吧,那就看大姐你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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