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天生我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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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天生我才李俊臣的干预没有得逞,沈鸿波不吃那一套,他的理由是根据实际需要安排临时代课教师是他的权力。李俊臣又找县委副书记吉月武反映。吉月武向蓝玉坤大发雷霆,蓝玉坤只是笑笑。这样方云汉和杜若就在星期一到凤山中学报了到,胡言森和赵一志也没再阻拦。另外,方云汉和杜若被安排在凤山中学最好的一排住房,叫“十间房”。那里曾经有胡言森和刘晴光的宿舍。自从他二人离婚之后,刘晴光迁到学校西北方向的两间平房里去了,原宅由胡言森和她后娶的一个农村寡妇居住。这一排最西头是老校长钱中嗣。方云汉的西邻居是一位部队干部的妻子,叫万里芳——一个妖里妖气的女人。令方云汉和杜若没有想到的,万里芳的西邻就是李俊臣的儿媳陶秋花。这真是冤家路窄呀。虽然方云汉和陶秋华的矛盾已经是多年的事了,而且好多当时的保皇派后来都杀出来参加了方云汉的凤山红卫兵,但是陶秋花并不是这样,她一直是跟方云汉对立着的。在后来出现的两派中,陶是坚决站在左军支持的郝为国那一边的。她这样做的确得到了些好处,最大的利益就是1970年招工出来。那时只要招了工,就意味着幸福的到来。工人阶级既有工资又有政治地位,谁不眼馋?
方云汉的东邻居是胡言森。胡言森的东邻居就是那位最喜欢整人的赖聋子。最东头的那户是校医黄丽萍。这是一位生得很漂亮心底也很善良的小姑娘。
这种安排令方云汉和杜若感到奇怪,因为这一排房子只有学校里的红人才有权利居住,现在居然让她俩住在这里,到底是一种什么意思?难道胡言森和赵一志已经对他俩转变了看法?
方云汉和杜若安排到凤山中学当教师的消息像生了腿一样,立刻传遍了玉山村,传遍了全县城,甚至传遍了整个凤山县。他的母亲周月英态度大变,让云芬到表哥那里要回那辆大金鹿的自行车,还给了云汉。
方云汉用自行车把家里能用的东西带到新居,无非是几只板凳,做饭用的小锅,碗筷等。在一些老师的帮助下,夫妻俩将他们的宿舍拾掇了一通。房子南北很宽,他们用一块被单把它隔开,成为里外两间。方云汉、杜若和平儿睡在里面的一张双人床上。外面再放一张小床,杜若的母亲就睡在上面。外间靠窗是一张旧式书桌。床和书桌都是学校配给他们用的。门口左侧的屋檐下是原来就有的一个厨房,比鸡窝还要高一点,但是里面有已经建好的锅灶,可以做饭用。
从老家那间黑暗的小屋子搬迁到这里,就像从地窖来到天上,方云汉特别高兴,孩子也欢蹦乱跳。忧患意识很强的杜若也不再预测未来的吉凶了。她想,只要老老实实地教学,也许不会再有什么遭遇了吧?
然而她没有想到,方云汉是凤山县的名人,由于运动中过多地抛头露面,他的名字已经深入到每一个人的心。“一打三反”中左军制造的“玉山暴动”案和由郁宁被杀案引起的杜若一家的大冤案,使方云汉和杜若更加出名。他俩现在已经不是住在偏僻的村庄,而是住在风浪时起的凤山中学,这里阶级斗争的神经最敏感,这里的矛盾错综复杂,这里一直被左军和郝为国认为是牛鬼蛇神的大本营。“一打三反”中,左军在这里掺了大量的“沙子”,同时对一些知识分子采取了严厉的措施:一部分逮捕管制,一部分流放到距离县城较远的乡镇中学。最近,好多人通过落实政策又回来了。方云汉一直被看成是这些人的代理人。一些运动中一贯整人的人,他们时刻瞪着警惕的眼睛,像猫头鹰一样盯着这些“牛鬼蛇神”,希望在适当的时候再一次大打出手,对他们实行无产阶级专政。
凤山中学就像被火山烧灼的湖水一样,几乎没有一天是平静的,难道现在的平静会持久吗?
还没有开始上课,方云汉家就宾客盈门了。
首先来拜访的是刘晴光和她的后丈夫“大牯牛”。他们给孩子送来一包糖块,还有饼干什么的。他们积极地帮助云汉和杜若拾掇房子,安排家具,那股热情劲儿简直叫人受不了。
“人说,人有三胜三败,花有重谢重开,真是不假呀。你们总算从苦海里逃出来了,这一步可不容易啊。方云汉,你不知道您老师我是多么高兴啊。”刘晴光舞动着双手表演似地说,高兴得几乎流下泪来。
“是呢。那天听说你们来报到了,您刘老师高兴得一夜没睡觉呢。”“大牯牛”在一旁哞声哞气地渲染道。
方云汉被他们的热心和真诚感动了,不断地说着感谢话。
相比之下,杜若对他们要冷淡一点,但也说了些客气话。
刘晴光又说:“你们这几年真是受苦了,都是那些整人的坏蛋造的孽!咱们学校的胡言森、赵一志都是些‘一打三反’的干将,他们干尽了坏事。这一次你们来了,不能就这样算了,要坚决跟他们斗争到底!”说着,她的眼睛里喷射出仇恨的火光,一双手不自觉地攥起拳头,就像那年在反右派会议上发言一样。
“是呀,刘老师说的对呀。胡言森罪恶滔天,这账该算就得算呀。”“大牯牛”迎合妻子说。
方云汉的兴奋中心不在这上面,他现在考虑如何上好第一节课。他听人家说,第一堂课讲得好坏,就好像打仗时的初战一样,第一仗打胜了,整个战役就有可能胜利。同样,第一堂课讲好了,就会给学生一个好的印象,对教好这门课至关重要。
杜若对刘晴光夫妻俩的话始终采取冷淡的应付态度,她察觉到刘晴光对待胡言森的态度带着明显的个人报复情绪。
由于得不到方云汉和杜若的共鸣,刘晴光和“大牯牛”也就不再说什么,坐了一会儿便回去了。
吴梦溪也来了。他一进门就表示祝贺,祝贺方云汉和杜若当了人民教师。
他站在门里面,两只手分别插在裤子上的两个斜布袋里,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转了几圈,说:“方云汉,你们两个现在安排了工作,你知道我从中起的作用吧?我为了你们的工作找过蓝玉坤三次,找过沈洪波四次呢。当然,这是做老师的应当帮忙的,我也不是表功。只要你们知道您老师我的一片苦心就行了。”

方云汉和杜若同时奇怪地抬头瞅着吴梦溪那张表情多变的脸,似乎想从那上面寻出证据,说明吴梦溪说的话是真是假。吴梦溪很快地定格在一种爱抚和诚恳的表情上。
方云汉显然是相信了,但杜若报之以一种无动于衷的哂笑。
吴梦溪并不因杜若态度的冷淡而闭住自己的嘴巴,继续说:“你们现在有了工作了,但是千万不能丧失斗志呀。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嘛。你们知道,凤山中学从来都是不平静的。胡言森和赵一志这两个小子,心狠手辣,干尽了坏事。别看他们现在表面上也挺客气,可是他们心里还是把我们看成反革命。一旦有机会,他们还会像老虎一样向我们扑过来。”接着他向方云汉和杜若讲述了他跟胡言森的斗争史,最后表示:“我永远忘不了这个魔鬼对我的迫害,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呀。”说完,还没等方云汉和杜若有什么反应,就转身走了。不一会儿送来了一把红色的竹筷,说表示点意思。
中午的时候,石小花来了。她正在上高中。十六七岁的孩子已经长成大姑娘了。虽然穿着普通的粗布衣裳,相貌也不是很出奇,但是体态修长姣好,仪表举止文雅大方,给人一种很可爱的感觉。这样说吧,如果那些被公众的审美眼光认为美的姑娘是家里培植的菊花,那么石小花就是一朵山菊花。
石小花曾帮助杜若度过了人生最艰难的一段时间,因而可以说她们俩是至交。但是石小花从来没有表过功,好像她对杜若所做的一切都是应当的。杜若难以忘记这样的情景:外面呼啸着北风,飘落着雪花,杜若的小屋子里冷得就像一个冰窖。这时候,石小花跟几个要好的小朋友一起陪伴着她。他们跟杜若围着被子坐在床上。杜若掉泪的时候,她们就千方百计地把她逗笑。她们让杜若拉起手风琴,她们则在那狭小的空间里跳起不规则的地方舞来。就这样熬过一个个漫长的冬天。
一个上学,一个教学,她们之间好像是一种缘分,今天又走到一起来了。
石小花帮着打扫房子,拾掇好了,又逗着平儿玩了一会儿便回宿舍去了。
胡言森和赵一志也来了。他们说了些表示关心的话,以领导者的身份希望他俩好好干,当一名合格的人民教师,并说有困难可以提出来,他们帮着解决。他们的热情叫方云汉很感动。然而杜若却像一汪波澜不惊的水,勉强敷衍着他们。
下午,方云汉和杜若依次拜访了鲍加登、吕斯坦、宋仁初、单硕、张可夫等老师,还拜访了老校长钱中嗣和老教导主任文如春。钱中嗣虽然年迈,但是身板挺直,目光矍铄,精神很好。他对方云汉和杜若的到来十分高兴,叫他俩好好干,争取当个好教师。鲍加登老师还是住在原来那间古旧的房子里,里面依旧是破破烂烂。他显然比原来老多了,头发已经全部变成灰白色。但是他很有精神,目光炯炯有神。前几年因为佯装神经病,表情上还留下一些痕迹,偶尔出现三白眼,但那也是智慧的结晶。像他这样的人,如果他不那么办,恐怕早就被打死了。此刻他像得胜回朝似地侃侃而谈:“云汉,杜若,我们还是很幸运的。这次‘一打三反’是多么残酷,像左军胡言森这样的人,简直比德国的纳粹、日本法西斯还要厉害几倍。你没有见到那开大会的场面,左军在大礼堂的主席台上,杀气腾腾地宣布着被怀疑人的名字,那些凶狠的打手不断地从台下揪上一些人来,逼着他们承认自己历史上是国民党,谁不承认就拳打脚踢,有的当场昏死过去……”他好像惊魂未定似的,“咱们县里的国民党大案就是这样逼出来的,死了好几十个,牵连到好几百人。”
“老师,我在监狱里,对外面的情况不是很了解,但是我根据里面的紧张空气判断出外面也很紧张。”云汉说。
“我真不敢想像我们还有今天。那简直是暗无天日,比当年日本进攻中国还要恐怖几分。我不知道上面到底要干什么。建国多年了,中国难道真有那么多敌人吗?我经常回头看中国的历史,秦始皇焚书坑儒也没有那么厉害呀。”鲍加登显然很不平静。为了镇定自己,他慢慢地装上一袋旱烟,用火柴点上,贪婪地抽了两口,接着“咳咳”地咳嗽起来。
也许发现自己说得多了,因为今天是方云汉和杜若报到的日子,应当高兴,后来他就转移了话题,嘱咐云汉和杜若钻研业务,尽量少参加一些政治活动。他说:“云汉呀,我知道你的性格,你是很容易上当的。今后千万注意,不要轻信人家的话。运动开始叫你造反,‘一打三反’就打你的反革命,多少学生被打成‘5.16’分子。当权的人随心所欲,下边的人可就遭殃了。”
鲍加登的话叫方云汉感到害怕,因为牵扯到上边。但是老师的话是实话,自己的遭遇就证明了这一点。于是他说:“老师说的对。我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头脑好发热,对人家说的话不加分析,容易轻信。就因为这一点,差点掉了脑袋。”他的脸上重现了恐怖的神色。
“鲍老师说得对。云汉就是这样的人——云汉,鲍老师说的话你可得记着,今后不要再上当了。”杜若像大人叮嘱孩子似地说。
鲍老师瞅瞅杜若那张黄瘦的脸说:“杜若这几年也受苦了。云汉,不是我扯你的后腿,政治这玩意儿不是你这样的人能搞的。下一步好好教学吧。一边教学,一边多读点书。文革这几年,你们在学业上耽误厉害了。趁着还年轻,要把失去的时光补上。杜若教物理,吕斯坦是物理专家,你要好好请教他。人家笨蛋能推荐上大学,你们俩耽误了,只能自己多学点。你们说是不是?”
这些话像甘露一样注入他俩的心田。当他们再拜访其他老师的时候,听到的也是类似的殷切教导。
晚上他们认真地备了课。杜若将自己设计的教案拿给吕斯坦老师看,得到吕老师的指点和赞扬。云汉在宋仁初老师的指导下写了《矛盾论》教案。第二天他们开始上课,宋仁初和吕斯坦分别听了云汉和杜若的课。他们的课都很成功。
文海波、郑子兰、王博、李晓军、吕清潭也同时到自己的学校报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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