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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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正气胡言森现在是凤山中学的党支部书记。赵一志在“一打三反”运动中立了功,被左军提拔为凤山中学的副校长。正校长还是钱中嗣,他在“一打三反”中被打成国民党,平反后恢复了校长职务。
钱中嗣在自己宿舍里办公。他和教导主任文如春都老了,一般事务都由胡言森、赵一志和两个教导副主任处理。这两个教导副主任分别代表教师的两派,代表方云汉这一派的是一个性情温和的中年教师。这是有见识的政客们想出的平衡关系的好办法。
此时,胡言森和赵一志正在办公室议论时局。这是他们的习惯,在无所事事的时候就找出个政治课题来议论一番。
“现在的事也真不好办,刚刚搞了个‘一打三反’,把阶级敌人的气焰压了压,接着就来个落实政策,蓝玉坤搞了个一风吹,把地富反坏右牛鬼蛇神都解放了。”赵一志气愤地说,用熏得焦黄的左手中指和食指夹着香烟,狠狠地抽了一口,还没等往外喷烟,便猛烈地咳嗽了两声,吐出一口焦干的黄痰,就像黄脓鸡屎一样。
“是呀,这运动到底怎么搞我也没有数了。本来运动初期,5.16通知下达以后,各单位就像五七年反右派一样,向着地富反坏右牛鬼蛇神进攻,搞得轰轰烈烈了。可十六条下达以后就变了,上面叫造走资派的反,结果让造反派夺了权。68年清理阶级队伍好像又跟运动初期那样整治阶级敌人了,可是也没搞到底就收了场。‘一打三反’规模最大,是中央的部署,群众积极性也最高,真像1947年贫下中农对地主恶霸的斗争那样,大快人心啊。可是现在又一风吹,把‘一打三反’的成果全否了。”胡言森说,一面心不在焉地翻着报纸,那一叠报纸是用木制报纸夹子夹住放在桌子上的。
“像方云汉这样的人,其实是应当判刑的,他搞暴动难道是假的吗?他的岳父是那么危险的国民党军官。你想,这么反动的人,蓝玉坤都把他释放了,这还不等于放虎归山?放虎归山,有机会虎还是要吃人的。”赵一志又说。
“是呀。咱就等着看吧,不必考虑过多。我老是这么想,**他老人家是懂得战略战术的。五七年整风的时候,他先来个战略退却,让那些右派分子充分暴露。等他们意见提够了,毒出来了,他就号召来一个反击,结果把右派们打得落花流水。这叫敌进我退,敌疲我打。老赵,你就等着看吧。”胡言森侧着头对赵一志说,“这一段时间我不愿意出面,我是在研究毛的战略战术。我看他还是用了五七年反右的那种策略,也就是先叫坏人暴露一下,然后来个秋后算账。别看他在十六条上那么写,说什么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可是清理阶级队伍你还看不出来吗?搞的还不是那些地富反坏右牛鬼蛇神,还有他们的代理人,像方云汉这样的?九大以后,造反派觉得他们胜利了,可是他们没有想到,他们的末日也到了。首先是北京蒯大富一伙的,什么四大领袖都倒台了,接着山东的鲁庆夫一伙也倒了。一个‘一打三反’,逮捕枪毙了多少造反派呀。这就是**的策略。要不叫坏人暴露,怎么能抓住他们?”
“可是,落实政策又来了个一风吹呀。”
“这你得用战略眼光来看。文革还没有结束,路遥知马力,我们就骑着驴看唱本,走着瞧吧。”胡言森自信而乐观地说。
他们像两个战争指挥员在研究战略问题一样,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这时候,方云汉等人从门外闯进来了。
胡言森惶恐地站了起来,望着这群不速之客。赵一志也惊恐地靠到胡言森的身边,注视着来人。
“你们来做什么?”胡言森毕竟是在公安局帮过忙,具有公安人员的素质,他立刻平静下来,打着官腔问道。
“我们是来送方云汉和杜若报到的。”文海波挤到前面说,一面瞅瞅方云汉。
方云汉从衣兜里取出分配令,放在胡言森面前。
杜若也把分配令放在胡言森面前。
在胡言森面前始终是秘书角色的赵一志接过两人的分配令,先拆开方云汉的那封,从中取出介绍信,急忙用眼睛扫描了一遍上面的字,然后呲起黄牙笑着说:“啊,是这么回事呀。”然后递给胡言森。
胡言森看了看,也用缓和的态度说:“我们这里正好缺少政治教师和物理教师,方云汉和杜若来的正是时候。好,你们把介绍信放在这里,我们先安排一下,过两天你们来上课。”
“什么时候来上课?”方云汉急忙问道。
“今天是星期五,”胡言森迟疑了一下说,“你们俩下星期一来吧。”
方云汉不耐烦地说:“还要那么长时间吗?”
“你这么急吗?不就是个代课教师吗?”
“怎么?代课教师怎么啦?代课教师也是教育局安排的。”听着赵一志的话不顺耳,方云汉没好气地说。“咱们县里搞的‘一打三反’,是一派对另一派搞专政,招工是派性招工,升学是派性升学。我们这里面哪一个不是学习棒棒的,可是我们只有挨整的份儿。现在没有招工和升学指标了,教育局给我们安排代课,又有什么值得你讽刺挖苦的?”
“是呀。你赵老师说这话也太不应该了。你知道,你是我们的老师呀。”郑子兰也用讽刺的口吻说。
王博挤到赵一志面前,昂然地站在那里,数落赵一志道:“我也觉得赵老师你说的不对。代课教师跟正式教师的区别只是在身份上,工资上,不是在能力上。论语文,谁不知道方云汉底子厚?论物理,杜若是咱们学生里的尖子。只是你们借着运动对我们残酷迫害,才耽误了他们招工升学的。现在上面落实政策,给我们平了反,因为没有指标了,才给我们安排个代课教师,这就成了你讽刺嘲笑的对象了?”
胡言森见赵一志的话惹恼了大家,便替他解围道:“你们不要多心,不就是一句话吗?”
方云汉又要说话。杜若用手戳了一下他的胳膊,然后对胡言森说:“你们怎么叫我们星期一才来上课呢?”
胡言森说:“是想给你们点准备时间。我们这里还要给你们准备宿舍。”
大家觉得胡言森说的有道理,便答应着离开了办公室。
方云汉他们走后,赵一志气呼呼地说:“看来‘一打三反’打的这些反革命真的翻案了,不光平了反,还给他们安排工作。方云汉要是进了我们学校,我们的工作还能做吗?”

“不要急。既来之,则安之。想想办法就是了。”胡言森说,他在别人不冷静的时候往往能够非常冷静地处理问题。
“那还有什么办法,他们有分配令?”
“分配令?**做接班人都写到党章上了呢,结果怎么样?”胡言森笑道。
“那不是一回事。”
“我先打个电话问问李俊尘,到底是怎么回事。”胡言森说,然后来到靠前窗的一张书桌旁,拧了几圈电话机,接通了落实政策办公室,要到了李俊臣。他先反映了情况,接着问安排方云汉和杜若是不是县委同意的。
那边传来李俊臣发火的声音:“县委根本就没有同意给方云汉这伙人安排工作,这一定是沈洪波搞的。你们把方云汉的分配令退给他就是。一个小小的局长,他有多大权力安排人!”
听到这样的答复,胡言森好像得了仙气一样,兴冲冲地对赵一志说:“我说这事很蹊跷,果然是这么回事。我现在就要见识见识沈洪波这个国民党党部书记,看他怎么答复我!”
“我跟你一块儿去——这件事要不要跟钱中嗣说一说?
“不用,没有必要,他算什么!”胡言森用不屑的口吻说。
胡言森带上方云汉和杜若的分配令出了门,骑上大金鹿自行车就往外走。赵一志也骑上永久牌的自行车紧跟在胡的**后面,就像他的一个卫兵。
他们来到教育局,将自行车插在办公室门口,两人一同进了屋。
“你们来了?有什么事吗?”沈洪波好像猜到这两个人来的企图,冷冷地问道。
别看胡言森和赵一志是整人的老手,可对沈洪波还要畏惧三分,因为沈洪波有不怒自威的气质,只要有理,他从不屈服于别人的压力。因此,胡言森想好了的质问词儿,一见到这黑大汉就忘了一半。那赵一志也就像小羊见到老虎一样,不得不装出很温驯的样子。
沈洪波对待一般教师态度总是很温和,但是对待胡言森这样的人,他却是一副傲慢的神态。他一向最看不惯这类喜欢整人的人。“一打三反”中,胡言森在国民党大案的专案班子里是个骨干人物,多次审讯沈洪波,都遭到他义正词严地反击。
“我们找局长反映点情况。”胡言森说,一副软塌塌的样子。
“什么事?你说吧。这里又不打反革命。”
“是这样,局长,方云汉,还有杜若,他们……”
“怎么啦?”一道凌厉的目光从沈洪波虎眉下的双目中射出,像电光石火,刺得胡言森打了个寒噤。
不过,他毕竟是整人的老手,他懂得怎样在被动的时候转为主动,那就是故意装得很有底气的样子。于是他使劲儿地让自己镇定下来,把自己想象成肃反时候的办案人员,装得十分严肃。他抑扬顿挫地说:“沈局长,我认为,方云汉和杜若不应该安排到我们学校里。”
“那你说该安排到哪里?”沈洪波问道,还是冷冷的。
这时候,久未说话的赵一志好像也要露一手似的,理直气壮地说:“我认为,方云汉这样的人,已经蹲过**的监狱了,不适合在教育上干。”
“怎么?你说什么?蹲过监狱?你这是什么逻辑!”沈洪波火了,“一打三反冤了那么多人,一个国民党大案就牵连到好几百人,按照你的逻辑,这些人只要打成国民党了,就不应该平反了,就不能再回原单位工作了?”他的声音震得墙壁嗡嗡响,他的眼里迸射出火星。
赵一志往后缩了一下身子,不敢再说话了。
胡言森侧目看了一下他的伙伴,有点看不起的样子。
“你们这是带着派性偏见来看一个人。方云汉出身贫农,父母都是**员,他的本质是好的。他又是个很爱学习的人,谁不知道他是凤山中学的才子?这几年派性招工,凤山中学进了那么多人,里面文盲都有,相反地,把那些有知识的好老师都下放到边远的乡镇,这样堂堂的凤山最高学府变成什么了,还培养什么人才?一个已经平反的学生你们都不能容纳,下一步我还要把那些叫你们挤走的好老师全部调回来,你们也要把他们赶走吗?”沈洪波高屋建瓴,气势逼人,弄得赵一志十分狼狈。
“沈局长,”胡言森又进一步镇定了自己说,“方云汉的事情我们先不说,我觉得,杜若不适合安排在我们那里。你知道,她的父亲可是死在**的监狱里的。他是国民党的少将。我的意思是,咱们也应当讲究一点策略,缓一点安排,这样可以避免不良影响。要是现在就安排了,人家会说我们的阶级路线有问题呀。”他弄出一副很诚恳的样子。
沈洪波用不容反驳的语气说:“你说这话也是没有道理的。杜若的父亲,大家都知道了,他是40年就起义过来的国民党军官,跟**精诚合作抗日,他的身上还留着日本鬼子给他留下的刀疤。对这样的人,我们县里的一些人把党的统一战线政策抛到一边,随便逮捕,让他死在监狱里,这本来是错误的。要是连他的子女都不敢用,这怎么能说得过去?不管是谁,抗日有功都应当受到尊敬。他们的子女,只要有能力就应当大胆录用。杜若是凤山中学的女高才生,学习很棒,比起那些招工进去的文盲强得多了。现在安排她去教物理课没有问题,有问题我负责。”
这时候,电话铃响了。办公室吴主任接了电话,说县委有人叫沈局长接电话。
沈洪波走过去接过电话机。
“你们不经过落实政策办公室的同意,随便安排人进入教师队伍,这是不行的!”是李俊臣那不可一世的口气。
“怎么不行?你们落实政策办公室能把一切权力都拦过去吗?那还要我这个局长干什么!”
“但是,这样的事必须经过我们同意!”李俊臣仍然很强硬。
“我们根据工作的需要,安排几个临时代课教师,你能干涉得着吗?”沈洪波丝毫没有退让。
“我们就是要干涉!无产阶级的教育阵地必须纯洁!”李俊臣抬高了声音。
“你无权干涉!”
“我就是要管!”
“你管不着!”
“看我向上级告你!”
“你告吧,我等着!”
“……”二人互不相让,没完没了。
胡言森和赵一志窃喜,待李俊臣和沈洪波的争吵接近尾声的时候,他俩寻机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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